距离林兰芝埋的那天已经过了大半年了，曾四喜打工把钱还了，曾龙曾虎这大半年一起挖山药抓野味卖钱凑学费一个学期五块钱，两人凑了好久才重新回到学校，除了没有林兰芝这个家和以前一样各干各的，曾四喜除了拿钱回家看看曾龙曾虎几乎就不在家里待着，也不过问曾鹿，因为林兰芝死后曾鹿一直记恨他，这让原本就冷淡的一家人变得更没有人情味了。
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曾鹿小小年纪就开始当家了，和林兰芝一样要为家里人做衣服，做庄稼，干家务，和以前差不多就是家里的进进出出都要开始记一笔账了，心里要有数。
白天曾龙曾虎一走家里就冷冷清清的了，曾鹿忙完了农活会经常去看看林兰芝，陪她说话，她的土包离家不远一里多地。曾鹿也想去找一份工来做但是她太小了也没有力气所以没有工厂愿意收她。
第二年，曾四喜涨了工资一个月有三十块钱，曾龙曾虎也懂了事会帮衬曾鹿去采菌子，挖草药。家里也就不欠钱了还有多余的钱。
曾四喜过完年后，在家里待着这是独属于庄稼人的假期，大年初一到十五是可以不用干活心安理得休息的日子，也就是这个时候曾四喜才注意到曾鹿好像从来都是一个人，曾龙曾虎大年还有同伴来找，曾鹿像与孩子格格不入一般十多岁的年纪就有了稳重的感觉。
林兰芝走后她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想和别人亲近。出于对曾鹿心里的愧疚曾四喜看着总想补偿点什么，毕竟当初是他骗曾鹿去卖血的搞得娃娃年纪轻轻的就长了白头发。
庄稼汉是不会说话也不会表达歉意的，特别是对于自己认错还是给孩子认错这种事是肯定不会拉下脸的，只会笨拙的在吃饭的时候刻意又装作若无其事的多喊两声，或是拿着一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假装嫌弃的给孩子，这样的方式笨拙又刻意。
曾四喜在过了年十五后十六那天早早的就起床去县城里，带着自己用旧布烂报纸包了几层的钱包背着背篼赶场去了，太还雾蒙蒙的，过了中午才回来，喘着气在大冷天呼出的白雾可以看出他走了很久。曾龙曾虎围了上来往常去赶场曾四喜都会带上五颗两分钱一颗的硬糖，两兄弟一人两颗曾鹿一颗。今天却没有只看到背篼里有一只绑住手脚的猪仔。两兄弟叽叽喳喳说着。
“爹为什么没带糖回来啊，哇哇哇爹买个猪仔干嘛，要吃肉啊”
“爹上次为了还钱把家里唯一的猪都卖了，今年我们又要养猪了吗”
“爹……”
曾四喜背着猪仔赶了一上午的路，身体已经特别疲惫了，曾龙曾虎吵着吵得他心烦。
“哇啦哇啦说什么啊我累了，要休息，自己玩去，这猪是买来养卖钱的吃吃吃，脑子里就知道吃了”
曾四喜把猪仔放进了猪圈，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靠着曾鹿住的柴房，一家人上厕所也是在猪圈，在猪圈建在大坑上在搭猪圈的石板开一个一掌宽一臂长的的口子，猪的粪便和人的粪便都留着坑里，到了翻春的时候化进土里，还能做农家肥，这种猪、牛和人的粪便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就是庄稼人身上的味道这个味道臭也不臭，闻惯的庄稼人闻到这的味道才觉得安心。
曾四喜买这只猪就是想着曾鹿总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给她当个玩意养活总归是能解解闷说说话的。但是他就像是那个时代所有的父亲一样笨拙又固执。低不下头和孩子好好说话。
“哎！曾鹿过来，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又做不了活我买了头猪你跟以前一样养着养大了卖钱，补贴家里听到没”
曾鹿听到了点了头应了一声，他们的对话就是这么的简单。
天冷着，小猪是经不住冻的夜里就要和人睡一间屋子，以前曾鹿养的大猪经得住，就是生崽了有小猪靠着大猪也过得了冬天。但是现在就一只小猪，它就要跟曾鹿睡一间屋子了。
猪仔白天在圈里，阴暗潮湿的环境身上又沾着粪便曾鹿一开始是不想的，但是要是这猪仔养死了家里就少了一大笔钱，养好了明年过年或者后年也能沾个肉腥，吃肉一年到头都吃不了两次更何况她是不被待见的女孩。
于是曾鹿白天起床就把猪仔放进来猪圈，晚上在抱出来用热水洗干净放进被窝。猪仔一开始也很害怕一抱他就跑，嘶叫着慢慢的和曾鹿待久了也就习惯了。
晚上是人情感最丰富的时候，一到这个时候曾鹿眼眶总是湿润的，她太孤单了但是没人能懂她了，她的妈妈已经死了，被窝里的猪仔温乎乎的，曾鹿开始喜欢抱着猪仔睡了这种温暖的感觉人她感到舒心。
猪仔的鼻子润润的出气很大，曾鹿开始习惯和它说话。每月的十五月亮会特别特别圆也特别特别大，就这么透着光打在曾鹿和猪仔脸上。曾鹿给它取了名字叫小花。
“小花，今天月亮又大又圆好看着嘞，以前的时候啊这个时候我妈就会来我这里拍我的背和我说话讲故事，她对我可好可好哩，都给我攒出一件新衣裳了还有钱。但是我妈死了不在了我好想她，就她记得我生日今年我都没有吃到鸡蛋，可香嘞”
曾鹿看着月亮摸着小花的肚子，它的肚子也烫呼呼的，发着呆好像在回忆些什么。
“小花，你来我家这么久想妈妈了吗？唔，你好可怜这么小就看不到妈妈了，我妈妈好歹也陪了我十三年。小花你还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吗？唔我好怕我快记不得妈妈的声音了，小花你怕不怕”
小花哼哼着往曾鹿身上靠了靠。
“你也害怕对吗，没事我陪着你我陪着你……呜～可是我真的好想妈妈，为什么我爹不救她呜～”
年过完了曾四喜也要离开去干活了，曾鹿和以前所有平淡的日子一样，做着自己的事唯一变得就是原本还算欢快的歌声也变得有那么一丝凄凉，曾鹿也只能和小花说说话了。
“小花，起来了我要干活了哈哈”
“小花，我今天借了村里的牛把地拉了”
“小花，今年我要种南瓜，知道为啥不？嘿嘿我妈爱吃”
“小花……
猪仔长大是很快的过了四个月差不多就长的和大猪差不多了，以前的猪是土猪不怎么长肉，也没有饲料吃猪草就慢慢长吧看着长的差不多就买了。时间很快随便一晃就六月了。
曾鹿也不把小花关在圈里了，白天和她一起干活小花可以背东西，小花也不乱跑曾鹿累了还能靠着小花休息休息，曾鹿干着活眼睛一撇突然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东西在豁麻林里，曾鹿拿着镰刀把豁麻砍掉，一颗蛋就倚在地里，比鸡蛋大的多，也比鸭蛋大曾鹿赶紧用衣服把蛋包住，带着小花回了家，曾鹿把蛋藏在房间里这时候才敢仔细看，原来是一颗鹅蛋有两三颗鸡蛋那么大，看的曾鹿心欢喜因为过几天就是她的生日了，六月初四那个除了林兰芝其他人都不会注意的日子，属于她自己的日子，那个在以前妈妈会悄悄给她煮鸡蛋的日子。
曾鹿把鹅蛋藏了起来，每天早上起来看一遍，中午做饭吃饭看一遍晚上睡觉也要看一遍。
“小花嘿嘿，明天就是我生日了，嘿嘿生日你知道不？就是我来这个世界的日子，明天啊我就要吃蛋了嘿嘿，你有生日吗？哈哈你肯定不知道你的生日什么时候嘿嘿嘿没事你和我用一个生日吧，每个人都要有生日的，除了我妈还有我你是第三个知道我生日的你一定要记得哈，明天家里没人下午我就可以去吃蛋了嘿嘿，你没吃过吧没事我分你明天也是你生日嘛”
第二天天不亮曾鹿就醒了，睁开眼睛就去检查鹅蛋有没有放好，离天明还有段时间曾鹿兴奋的睡不着，在床上睁眼躺着一想到心里就直跳。过了好久天才明起来，曾鹿起来把早饭做了是水煮白菜和一碟青椒土豆曾龙曾虎吃了饭就去上学了。曾鹿收拾好碗筷看着曾龙曾虎离开了心里忍不住的窃喜，这一瞬间曾鹿变成了小孩一想到他们吃白菜土豆自己能吃又大又好吃的鹅蛋就忍不住发笑，像小孩子做了坏事没被大人发现的那种窃喜抑制不住的高兴和兴奋。
曾鹿忙完了今天要做的事就过了晌午，她小心翼翼的取出她用破布烂菜叶包裹的蛋，放进大锅里用水煮，开始煮了她就感觉到舌头有一股水煮鸡蛋的味道，她太久没有吃鸡蛋了舌头已经开始回忆鸡蛋的味道了，在她的童年除了肉鸡蛋最好吃了。
鹅蛋比鸡蛋大了许多要煮久些，她就守在锅旁等着，煮好的鹅蛋表层的蛋白就好像刚开锅的发糕晶莹剔透，蛋白紧实像胶似的有些透明，掰开后蛋黄味混杂着大鹅一些腥味蛋黄比鸡蛋浓稠也比鸡蛋大的多。
曾鹿吞咽着口水把鹅蛋掰着吃，对她来说这实在是好吃到咂嘴，但是口感上总感觉比不上鸡蛋少了些味道，鹅蛋也带着一点腥味，曾鹿掰了一些蛋白蛋黄来到猪圈。
“来来来小花，嘿嘿看我带了什么，嘿嘿对了鹅蛋今天你生日也是我生日所以我们都要吃蛋，这是我妈跟我说的一会呀我要去看看她咯，就不带你了。”
曾鹿用糙纸把鹅蛋包好放兜里，她吃了大半还给了小花一点，剩下的她带去要给林兰芝，林兰芝的土包长着不知道什么名字的杂草，林兰芝的碑是块石碑上面整齐的刻好了林兰芝的名字还有些绿色的斑驳，碑前扣了一个瓷碗这是祭奠她的，曾鹿把纸摊开放在林兰芝碑前。
“妈啊，是我鹿儿我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过的咋样啊，妈我想你了你怎么都不托个梦给我我多久没梦到你了，我都快忘记你怎么说话了，妈不用担心我我挺好的看我都吃蛋了，今天我生日妈你咋都不想我都不来看看我。”
曾鹿就在林兰芝碑前说着，慢慢的说着说一会停一会找不到说的就静静的待着，一直到曾鹿约莫着曾龙曾虎他们快回来了，才回去收拾好东西她不能让他们知道今天她煮了蛋，收拾好东西又煮了饭菜来盖味。
人啊是什么时候感受到自己长大了的呢？就是觉得时间快了越来越快了，以前一天感觉做了好多好多事，一年有好多好多个一天，可是现在一年说过就过去了，年底了这一年曾四喜就回来了两次家里待不住来了就是给娃子留些钱他们都已经可以照顾好自己了在去看看林兰芝住一晚。
曾四喜买了些年货快过年了，糖是一定要得趁着有些闲钱曾四喜买了一块布带回了家，这个家也就过年有点家的味道了，这块布曾四喜专门带给孩子的这次曾鹿也有一份，曾鹿把林兰芝给她攒的布在裁一块这块布上的布料做了一身自己的衣服，曾龙曾虎也拆拆补补做了两身。今年年景好地里庄稼也长得好曾鹿种的地差不多够家里吃了，曾四喜打工挣得钱有多余的家里也过完年也能余点。
家里过年还算热闹，曾四喜把兄弟几个都叫上来家里吃饭，还特意带了两斤一块五一斤的散白，虽然天冷了但是还是把桌子摆在了院里四家人加在一起有十几口屋里坐不下，下午人都来了曾四喜笑呵呵的去接着几人，女人一来就去厨房了曾四喜家里有不少菜几兄弟还带了点鱼，肉。男人在屋里吃着花生吹着牛皮，孩子们见面少腼腆着一起玩，家里一下子就热热闹闹的了，但是热闹是他们的和曾鹿没有关系，几个伯伯家的孩子都是男孩和她玩不到一起，大人也不理睬她，她只能去猪圈里待在因为她只有小花。
傍晚了大桌摆满了菜，女人们喊了一声男人小孩都围过来了，曾鹿找了位置坐了下来，曾大喜拿起陶瓷缸提了一杯。
“呵呵，大家难道一聚哈，我就提一杯哈新年咯希望嘞大家日子过的越来越好，光景也越来越好大家穿暖吃饱，娃儿哎学习也好，呵呵”
男人们碰了杯大家就可以动筷子了，一年难道见一次肉这时候大多是没了吃相的，女人们凸起的嘴包着大门牙把筷子放嘴里舔了一下就下筷去夹肉了，孩子更是嘴馋筷子一戳挑起就吃，男人到是吃了两块慢慢开始喝酒了。
吃着吃着就天就暗下来了，菜也开始凉了，女人孩子吃饱喝足就各回各家了在路上还在说着人家的三长两短，曾鹿把碗筷收拾了留着几道菜曾四喜他们喝酒估计要到后夜了，男人们的龙门阵一摆就一发不可收拾，曾鹿看了小花就去躺着了，曾四喜他们一直聊到后半夜曾鹿觉浅他们说话声音很大，时不时还因为一些带有恶趣味的话题大笑，曾鹿也就一直没怎么睡。就静静的听着他们的对话也不想起来。
“哈哈，四喜啊这一年可是忙啊都没见着你”
“哎，忙啥啊就是打石头，家里女人都不在了还回来干啥，逗人嫌啊曾鹿那小丫头还记恨着我回家怎么都不自在”
“哎大过年的别说这些话来来来喝酒喝酒”
“哎好二哥来碰个杯”
兄弟四人都喝的有些上脸了，通红的脸手时不时的上下指着，眉飞色舞的大声说着话。
“嘿嘿四喜你别说刚刚吃两块肉啊，给我吃馋嘴了你看你家那只土猪也养的差不多了再养也就这个斤数了明天杀了买在吃点留着呗”
“哎呀三哥想吃肉啊没问题明天啊～明天杀不了要去写附子给兰芝烧过去让她在下面好过点，这样后天后天杀”
曾三喜呵呵笑着，把手放在曾四喜肩上。
“嘿嘿，那我厚脸就来讨块肉做个馅，明天弄顿饺子吃吃”
曾四喜大笑着把手搭在曾三喜肩上拍了拍，嘴一抹手一挥笑道。
“没问题都自家兄弟，肯定给你们留最好的”
因为曾四喜他们还在院子吃饭主房的灯开的很大，还接了一条线专门照在院里，柴房的门对着主房这门已经有些年头了，上面有几条细细的缝勉强透着灯光照在枕头上，兄弟几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院子毫不遮掩般进了曾鹿的耳朵，她听的真真切切一下子坐了起来。打开门气冲冲的就跑了出去。
“不行！我养的猪你们不能杀，我辛辛苦苦养了这么久，你们不能杀！”
曾鹿握着拳头对着他们说。曾四喜几人哈哈的笑着没人搭理她。她说的话无关紧要就当是孩子发发脾气。好像杀猪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你们听到没！我说我养的猪你们不能杀！！”
见没人理她曾鹿又大声的说。曾四喜转头皱了皱眉。
“嘿，批娃娃大人说话你接啥子话，那猪养来不是那来杀来吃的是干啥的，快滚回去睡觉，大晚上的”
曾鹿又大声说着。
“那个说养猪一定要杀！我就是要养起养到死”
兄弟几人看着曾鹿当看玩笑似的，喝的有些醉醺醺的哈哈的笑着。曾家几人兴致来了逗着曾鹿。
“娃娃，猪养大就是要吃的啊。大伯做的猪脚香惨了你不想吃吃啊”
“嘿嘿娃娃后天就拉来杀求养猪就是要吃撒伯伯给你包饺子哈，去睡觉去一会你老汉要生气咯”
几人逗着曾鹿对她说的话毫不在意因为大人决定的事小孩是改变不了的。
曾鹿只能大声的喊叫着但是没有作用，她很急可是她改变不了这一年下来曾鹿和小花说的话比和一家人说的话都多，在她眼里小花已经不是一只应该被吃的猪了，她已经是曾鹿的童年载体，它帮她驼东西帮忙干活它是最好的听者曾鹿可以跟它说好多好多话，它是曾鹿生活的一部分它都已经习惯了和小花一起，已经习惯了有小花的生活至少小花总是期盼曾鹿和它一起。但是她好无力她根本改变不了它后天会被杀的事实。曾鹿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她只能吼叫着她没有办法她开始谩骂。
“他妈妈的小花是我养大的！你们凭什么杀它，冬天是我给它暖和不让它冻死是我给它喂的猪草你们凭什么杀它！！他妈妈的我养的你们凭什么杀啊！！曾四喜他妈妈的你凭什么说杀就杀啊！！”
几人听着脸色就有些变了，曾四喜感觉到父亲的威严被挑衅自己的哥哥们又都在脸上挂不住，反手就是一巴掌。
“他妈妈的反了你了，儿子敢跟老子这么说话，他妈妈的你养的那不是我买的啊！他妈妈的太久没打你皮子痒了快滚回去睡觉，等我忙完后天就杀他妈妈的”
曾四喜常年做着力气活这一巴掌曾鹿哪里受得了一个踉跄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又喊到。
“他妈妈的我养的凭什么杀它！你们凭什么！！”
曾四喜又给曾鹿一巴掌，曾鹿实在是受不住了哭着走向柴房，嘴上还在说着。
“呜～你们凭什么杀我养的猪，呜～明明是我养大的呜～……”
趴在床上她的喉咙哽咽，呜呜的哭着她觉得自己好窝囊，她好难过明明小花是她的可是后天就要被他们杀了，这个年纪的她好无力，作为女孩的她好无力！她在意的人和东西都会离去；林兰芝是、小花是、那些年简单还算温馨的家也是。
林兰芝她救不了现在小花也救不了，一个是她的妈妈，一个是她唯一的朋友倾听者，和那次一样无力，和那次一样心酸。
枕头汇集了她的泪滴，此刻她泉思如雨泉思如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