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蓉推开会场的后门,迎面撞上了一片突兀的宁静。她倚在走廊的栏杆上,揉搓着被镁光灯晃得发胀的眼眶,一面留意会场的动静。一会儿,门里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主持人已经安排下一位嘉宾上台了。叶蓉舒了口气,快步朝楼下走去。
这时还不到下午3点,户外的气温高得可怕。密集的摩天大厦统一武装了玻璃幕墙,加剧了城市中心的热岛效应。叶蓉时常想,如果真有上帝在俯视人间的话,每天一睁眼就被这一柄柄明晃晃的尖刀直指鼻梁,不知他老人家会作何感想。
会展大厦一楼大堂的门口站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卡其色的POLO衫让他的皮肤显得格外白皙。见叶蓉走下楼,他马上迎了上去,抱歉地笑了笑:“车子不好开过来。不过我带了这个。”说着将勾在食指上的遮阳伞提起来晃了晃。叶蓉朝玻璃门外张了一眼,只见烈日当空,一丝云彩也没有,不情愿地瘪瘪嘴,只好硬着头皮往外走。
“别急,再等等。”叶蓉抬起头,正要问他等什么,忽然听见一阵高跟鞋急促的“铎铎”声从身后传来。
“叶老师!叶老师!”叫声比脚步声更急。叶蓉回过头,只见小艾半走半跑地赶了上来,手上提着她的爱马仕包包。她这才忽然想起,刚刚溜得急,竟把包包落在了会场。“不好意思叶老师,”小艾气喘吁吁地说,“我才看到你的消息。”叶蓉颇感诧异,她并没有给小艾发过什么消息。男人绅士地接过她递来的包包,道了谢。小艾笑着问:“这位就是叶老师的男朋友吧?”叶蓉又是一怔,想不到这个平时呆头呆脑的闷葫芦小艾,今天竟然主动挑起了工作以外的话题。“啊……是啊。”叶蓉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男朋友陈书峻。”
小艾脸上一红,凑近来悄声问:“您男朋友真帅,不会模特吧?”叶蓉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垮起眉毛挤出个苦笑,心想,这姑娘今天怎么如此反常?
“您放心吧,会场我帮您盯着。”小艾竟然冲她眨了个眼睛,好像她们之间突然有了共同保守的小秘密,“布卡替尼的靶点定量检测数据我也整理好了,但我明天再发给您,不耽误二位约会!”叶蓉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解释,可是小艾已经欢天喜地地走了,好像翘班去约会的人是她一样。
叶蓉翻了翻手机,果然看见了五分钟前给小艾发去的消息。“你干的好事?”她指着屏幕问。男人并不答话,只是笑呵呵地看着她。叶蓉略一诧异,又问:“你今天怎么不道歉了?”“因为你的神情和语气都表明你并没有生气。”叶蓉白了他一眼,从他提着的包包里翻出了口红,又翻出小镜子来对着补妆,一面说道:“你让她出来送包也就算了,还说什么‘跟男朋友过纪念日’,废话这么多。本来他们都以为我回实验室去了,现在你这么一说,以后我还怎么管下属?”叶蓉“咔哒”一声合上小圆镜,仰起脸来佯怒地又瞪了他一眼。
“你不是总说这个下属的性格太过沉闷吗?所以我就分析了你们在通讯软件中的所有聊天记录还有日常往来邮件。”男人不紧不慢地将叶蓉手中的镜子和口红收回包里,又从里面拿出一副墨镜。“这个叫小艾的女孩儿或许并非天生的内向性格,她的沉默寡言只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
叶蓉“嘁”了一声,夺过男人递来的墨镜戴上,“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是的,”男人点点头,“根据心理学家奥尔特曼的社会渗透理论,真诚地与他人分享个人信息的自我表露过程,能让双方变得更加亲密,而亲密程度也会随着信息交流的深入而加强。如果由作为上司的你率先主动分享一个无关紧要的私密信息,那么小艾的防御机制不仅会被打破,而且在互惠心理的作用下,她也会更加主动地袒露自我,进而在你面前表现得更加活跃和自在……”叶蓉不等说完,做了个投降的手势。男人忙住了口,孩子气地吐了吐舌头,“我似乎话太多了。”说着抢先一步替叶蓉拉开了玻璃门,将阳伞撑好,微笑着侧过身来颔首侍立,俨然一个得体的英式管家。
车子上了高架之后就开得很慢,后来甚至堵在路上一动也不动。如今,道路上跑着的全都是无人驾驶车辆,车子早已取消了方向盘、后视镜和踏板,连司机这个职业也已经消失几十年了。所有的车辆只要一上路,就会自动接入政府的交通调度系统,由统一的AI算法实时调整每辆车的路线、速度和间距,从而确保整个交通体系的安全和效率都提能升到极致。然而即便如此,堵车的问题依然无法根除。
叶蓉坐在车子后座,双瞳当中不间断地闪过泛着蓝光的缩影。她不时调动手表的旋钮,反复回看隐形眼镜记录下的画面。车子时停时走搞得她有点头晕,她皱了皱眉头,不自觉地“啧”了一声。
“还在回顾刚刚的演讲?”男人坐在身旁关切地问,“投在屏幕上看吧,这样容易晕车。”他话音未落,一块看不出厚度的透明玻璃屏幕从车顶缓缓降下,刚好竖在两人面前。叶蓉点点头,右手食指和拇指在眼前虚空地一捏,又朝屏幕轻轻一丢。这一丢之下,她的瞳孔恢复了正常,而隐形眼镜中的缩影则立时投在了屏幕上,正是刚刚会场观众席的画面。与此同时,叶蓉郎声的演讲也在座舱内响起,一连串艰深难懂中英交杂的医学术语在狭小的空间显得格外拥挤。
见叶蓉神情严肃地盯着屏幕,男人便开口问:“怎么了?”叶蓉说:“你觉得吗?今天的嘉宾似乎都很心不在焉。你看这里——”她随手在屏幕上点了点,被点到的几个嘉宾被镜头拉近,他们有的在看手机,有的在打瞌睡,还有人在和身旁的人说笑着什么,显然对演讲内容没什么兴趣。
“或许是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男人笑了笑,“一场再精彩的发布会也无法保证全程都能吸引所有的人。”叶蓉努着嘴,未置可否。“不过,”男人又补充道,“如果这一次的内容能够再通俗浅显一些,或许听众们会更有共鸣。”“你的意思还是我讲的太难懂了?”叶蓉问。男人将屏幕的声画暂停下来,说:“你看这里,你花了大概10分钟去解释酪氨酸激酶抑制剂能够避免EGFR基因第二位点突变的原理,这对现场的嘉宾来说太难了,其实只需要直接告诉他们,这种抑制剂不会产生耐药性就可以了。然而这个结论你却恰恰没有提到。我帮你分析过来宾的资料,他们大多没有很深的学术背景,关心的只有新药的研发进展还有对于非小细胞肺癌的治疗效果。至于原理,他们可听不懂,而且也并不在乎。”
叶蓉显得有些沮丧,其实在发布会开始之前,对方就曾提出过要协助她设计演讲内容,可是她拒绝了。作为这一领域的权威专家,叶蓉对自己的工作能力向来自负,一旦涉及专业领域,她总会变得很固执。这时她听对方说的在理,也无可辩驳,于是懒洋洋地往座椅上一靠,没精打采地说:“早知道相信你就好了。”男人微笑说道:“没关系,你永远可以选择在下一次相信我。”叶蓉也笑了,男人的回答令她心情大好——哪怕她知道,男人的反应不过也是经过设计的算法罢了。
“书峻请求视频连线,要接听吗?”男人突然问。叶蓉看了看手表,诧异道:“怎么这时候突然打过来?接。”
屏幕上原本的画面一下子消失了,接下去,一张同她身旁男人的面孔毫无分别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
“嗨!”陈书峻笑容满面地冲她打招呼。他身上还穿着叶蓉几年前买给他的睡衣,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是刚洗过澡。“诶?”对方看到坐在叶蓉身旁的男人,微一惊讶,“你怎么把小7带到外面来了?”
“没让他到户外,”叶蓉撒谎,“就是路上堵得厉害,我让他在车里陪我聊聊天。”小7是书峻按照自己的模样设计出来的人形机器人。书峻总说,小7虽然外形很逼真,但功能上还有很多欠缺,行为举止也还没有摆脱机械的僵化,所以他经常嘱咐叶蓉不要将小7带到外面,免得把人吓到。可是叶蓉却觉小7明明好用得很,男友就是小题大做,也或许他只是怕别的竞争对手抄袭模仿罢了,所以经常阳奉阴违。
“怎么这个时间突然打过来?”叶蓉岔开话题,“都一点多了,还不睡么?”书峻出国工作三年多,叶蓉对旧金山和上海的时差换算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
“想你了嘛。”对方一如既往地嬉皮笑脸。
“得了吧。”叶蓉不屑一顾地对着屏幕翻了一眼,可是心里早就美死了。她比书峻大了整整八岁,总说他这套糊弄小女生的把戏幼稚。可是书峻清楚,她其实很吃这一套。“约好的七点钟吃早饭,再不睡可没有几个小时好睡了。”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在与书峻通话时,叶蓉总会使用换算好的旧金山时间,好像如此一来,两人就从天涯变成了咫尺,有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固执些什么。
书峻很清楚,叶蓉这句话其实是在提醒他,别忘了“约好的七点钟吃早饭”。这是两人几年前定下的规矩,不论各自工作有多忙,每个月也要专门留出时间一起吃顿饭。书峻出国以后,这个仪式依然保持着,即便其本质不过是一边视频通话一边各吃各的而已。
“报告领导!”书峻突然滑稽地举起右手,模仿起小学生在课堂发言的样子,“今天能不能再请个假……”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那种好男人为了证明自己怕老婆而表现出的心虚和巴结,此刻公然挂在他脸上。最近半年多,公司正在攻坚一项新的技术。作为团队的首席科学家,同时也是项目的负责人,书峻不仅要深度参与研发,还得想尽办法去寻找投资,时间上很难自主。他与叶蓉本来是考虑要结婚的,可就是因为这个项目,婚期一推再推。虽然叶蓉嘴上对未婚夫的事业一千个赞成一万个支持,甚至高调宣称自己的婚姻决绝不被民政局的钢印套牢。可是以书峻对女友的了解,她嘴上越硬,表示她心里就越没安全感,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叶蓉对这每月一次的“云”聚餐所表现出的近乎可怕执行力。
这两年,因为各自有工作要忙,再加上十几个小时的时差,两人虽竭力维持着情侣之间该有的对话频率,但那最多也只称得上是零碎而且非实时的信息交换罢了。他们意识到高强度的工作会影响彼此的感情,这才有了一起吃饭的约定。然而讽刺的是,这块时间却必须像安排重要工作那样,才能塞进满满当当的日程表里。不管怎样,一个月才只这么一次,按说实在不该爽约,所以书峻每次开口“请假”都是小心翼翼而且充满愧疚的,简直比跟投资人开口要钱还难。
“没问题,请吧。”他没想到叶蓉这一次竟然答应得如此爽快。“既然大家都很忙,时间也难凑,要不然以后索性也算了。”叶蓉在屏幕前笑得一团和气。餐厅虽然定了,但只要舍弃押金也不是不能取消,逃班去做头发也可以在下个路口掉头回去工作,没有这顿饭也不必把晚餐推迟到十点破坏减肥计划……忙是个好说辞,这年头谁不忙呢?谁有空天天追着另一个人的时间表安排自己的生活呢?
书峻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只好试探着问:“你……生气了吗?”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开始有点看不透叶蓉了,不知道是对方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还是自己越来越迟钝。他看了看坐在叶蓉身旁的男人,他的相貌、身材全都跟自己一模一样,心想:自己现在对叶蓉的了解,可能连小7的一半也比不上了。人类通过情感产生的主观判断,终究还是被精确的数据分析甩在了后面。书峻不想把气氛搞僵,于是故意打个哈哈,笑着问:“小7,你的主人生气了吗?”
叶蓉的眼锋往身旁一飞,半真半假地警告说:“你敢多说一句废话,我把你电路板抠出来踩个稀巴烂!”
小7缓缓将双手抬起来,翻转手掌捂住了嘴巴,做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然而动作却僵硬得可笑。书峻见叶蓉板着面孔,只好硬着头皮解释说:“我是不想爽约的,只是今早要去见一位投资人。我跟你说,这位投资人是AI领域首屈一指的大佬,假如项目能被他看中,那我们对AI情感和意识的研究就能再往前推进一大步,到那时……”书峻越说越激动,直到瞧见叶蓉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黑,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跑题了,忙把话题扯回来:“……我们托了各种关系约了人家好几次,这才答应今早留出20分钟的早餐时间听我们讲讲项目……不过——”他终于抢在激怒对方之前把“不过”两个字说了出来,因为他知道一旦叶蓉发作起来,是不会给自己转折的机会的,“……假如项目进展顺利,我以后就可以经常陪在你身边啦!”书峻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他从没发觉自己还有说Rap的潜力。
事实证明这个策略是奏效的,叶蓉为准备破口大骂而深深吸的那口气,在听完“不过”下面的内容以后,又缓缓吐了出来,接着风平浪静地问:“什么意思?”
“我当初设计出小7,让他代替我陪伴在你身边,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其实小7也是一个实验品。他的能力虽然很强,可现阶段最多只能算是AGI——也就是‘通用人工智能’的初始形态。”
“这跟你刚刚说的有什么关系?”其实叶蓉更想问的是“这跟你陪在我身边有什么关系?”可她不愿问得那么直白。
“你先别急嘛。”书峻苦着脸笑了笑,“你总要先弄明白我是在做什么吧?”叶蓉对他正在做的事情其实没有什么兴趣,可毕竟男人的自尊心也是需要保护的,于是面带微笑地闭上了嘴,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你应该还记得,小7一开始并没有现在这个人造的身体,只能通过屏幕跟他对话。当时你还说,‘这东西不就是几十年前的GPT吗’”书峻笑得很贼,“我记得清楚,那时你管他就叫‘这东西’。”
叶蓉的眼睛不自觉地往身旁斜,脸上有点发烫,有种背后说人坏话又被当众揭穿的羞耻感。书峻接着说:“就算后来我给他造了一具身体,并且外观、触感都与真人一模一样,你也还是给他取名‘编号89757’,好像那不过是一件流水线批量生产的工业品……”
“噢哟,你真的啰嗦死了!”叶蓉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感到有些恼火。她很受不了对方总是拿着自己的臆测当事实,还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她当初给小7取这个名字,只是因为小时候听过的一首老歌。那首歌的歌词讲的就是人工智能的故事,她觉得蛮贴切,就把这名字直接拿来用了。后来因为这个名字太长,就只简略地称呼他“小7”。本来取名时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图,现在被书峻这样一说,倒好像她故意拿小7不当人看似的。“你到底想说什么?”叶蓉皱着眉问。
书峻抱歉地笑了笑,“我是想说,你把小7看成是‘东西’,这再正常不过了,因为目前AI表现出的几乎所有能力都是都基于对人类现有数据的学习。比如他对你笑,并不是他真的感觉到了开心,而是因为他大量学习了人类发笑的各种场景。在连续对话的过程中,他通过上下文判断,如果笑一下,可能会让整场对话产生更高的收益——比如会让你的心情变得更加愉快,或者让某项决定更容易达成,甚至是让对话的氛围变得更好……总之,是经过这样一番计算推演之后,他才做出了‘笑’这个行为……”
叶蓉的身体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努力维持着耐心倾听的微笑。她一向知道男友的这个毛病,说话从不肯直截了当。你让他给你讲讲红烧肉的烹饪方法,他恨不得从养猪开始讲起。叶蓉用力揉了揉太阳穴,突然与刚刚会场上那些被迫听自己演讲的观众们共情了。
“嘿,”书峻喊了她一声,“你在听吗?”
“当然了,不然呢?”叶蓉心虚地把声调高高拔起来。这是男友的另一个毛病,在自己长篇大论的时候,时刻不忘抽查听众的注意力。“不过这到底与陪不陪我有什么关系呢?”叶蓉不得不把话题拼命往回拽,又说:“你不会是在对着我练习一会儿汇报项目的话术吧?”
“怎么会?”书峻哈哈笑起来,“我是想告诉你,小7现在只是在模仿我,他模仿到极致,也不过是成为另一个我而已。然而我们现在的这个项目,其实是让AI摆脱数据的限制,产生像人类一样的‘智能’。”叶蓉眨了眨眼,表情平静得有些茫然。心想,这一句激昂陈词后面的停顿,莫非是留给自己鼓掌的?这几年AI疯狂发展,新闻里到处是这种论调,有什么新鲜?相反,现在叶蓉一听见“让AI像人一样如何如何”就觉得头疼,她实在搞不明白,怎么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如此热衷造出跟人一样的物种?人有那么多缺点,像人又有什么好处了?与其花心思去造,还不如想想怎么提高生育率——直接交配繁衍不是更简单直接吗?叶蓉有时实在觉得,专家们的脑袋倒是很值得好好研究研究。
书峻继续说下去:“从‘模仿’到产生真正的‘智能’,这中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其中一个阶段就是对具身智能的研究。嗯,到底什么是‘具身智能’这你不用管,反正你只要知道,这一项研究的成果,能够让我接下来随时陪在你身边就够了。别不相信,是真的在你身边哦,可以陪你逛街、看电影、吃饭的那种。”
叶蓉终于打起了精神。她不相信书峻能放下工作马上回国,可听他言之凿凿,又忍不住好奇。
不等她回话,书峻突然又问:“你现在要去哪?”
叶蓉心里暗骂:废话说了这么久,现在才想起问我去哪。其实她本是打算去做个头发,再逛街试试衣服。晚上要和书峻聚餐,她想给男友一个惊喜。可现在饭也吃不成了,若照实说,好像自己为了跟对方吃顿饭,竟然如此大费周章地隆重准备。难道她就没有别事要忙?难道她叶蓉来吃这顿饭称不上是“拨冗”?。她越想越气,随口瞎编:“去见个朋友。”她这话说得含糊其辞,本以为必要引得对方刨根问底:什么朋友?男的女的?想不到书峻浑不在意,只是问:“还有多久到?”叶蓉更生气了,口气有点冲地说:“就快了,要是没什么事就挂了吧!”“等等!”书峻有点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又说错了哪句话,“我给你看个东西!”
叶蓉黑着脸一声不吭,只听书峻又说:“小7,打开调试模式。”“好的。”小7的声音突然变成了人工合成的电子语音,这样的声音从一具逼真的身体——尤其是一具与书峻几乎没有分别的身体里发出来,让叶蓉觉得既别扭又恐怖。接着,小7的腰背慢慢挺直,双膝缓缓并拢,两只手一动一顿地移到膝盖上放好,如同失灵的机械装置在恢复初始状态。整个过程他始终面带冷冰冰的标准微笑,双眼转也不转地盯着前方。叶蓉见小7全然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样子,背后陡然生出一阵寒意。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成了聊斋里的书生,因为习惯了美女的朝夕相伴,竟然忘了对方再怎么像人,本质也依然是只狐狸。
“调试模式已开启。”小7用同样的机械语音播报了自己的状态,与此同时,他目光渐渐熄灭下去,双眼成了两颗漆黑的珠子。叶蓉吃了一惊,原来那两颗黑珠子是两个微型显示屏,小7那双与书峻一样灵动的眼睛——眼白、瞳孔,乃至瞳孔上的小小光点都只是逼真的画面。
叶蓉看到书峻这时将一些圆圆的贴片贴在了自己四肢的许多处关节上,每一个贴片都连着一根细细的数据线,而数据线又不知连着画面之外的什么设备。叶蓉不明所以,便问:“这是做什么?”书峻狡狯地笑了笑,却并不回答,又戴上了一个轻便的VR头显,接着命令道:“小7,接入信号源并开始调试。”
“好的,已接入信号源……好的,正在调试。”
过了大约一两分钟,小7的眼睛突然重新亮了起来,只见他左右扭了扭脖子,又抻了个懒腰,然后十分得意地对叶蓉挤眉弄眼,问:“怎么样?”他的神态声音又恢复成了平常的样子,可叶蓉脸上仍是茫然一片,转过来询问书峻:“他什么意思?”想不到小7竟伸过双手,轻轻将她肩膀扳向自己,而屏幕中的书峻也虚空地伸出双手,正在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这时,只听屏幕内外的两人齐声说:“我在这里。”
叶蓉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小7,难以置信地问:“你……你是书峻?”
“如假包换。”小7粲然一笑,关掉显示屏的声音,随后大大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拥抱。叶蓉僵直地绷着身体,不知所措地被对方圈进怀里。一直以来她都排斥和小7产生身体接触,虽然小7与书峻有着一模一样的外形,一模一样的声音和语言习惯,但无论如何,他不是书峻。现在,被他这样堂而皇之地拥抱之下,叶蓉心中顿时生出一种被冒犯的感觉,于是忙将他推开,红着脸问:“你……你真是书峻?这怎么可能呢?!”作为生物医学领域的专家,叶蓉从不相信什么灵异事件,然而看着屏幕内外举止神情如同照镜子一样的两个人,却又不由她不信。
“怎么?把你吓到啦?”小7歪着头看着叶蓉,“现在你总该相信以后我会经常陪着你了吧?”
叶蓉的脑子彻底乱了,张了张口,又闭上,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这……这算什么?‘附体’?‘上身’?……‘魂穿’?”说完她不禁又打了个寒颤。
“你居然信这个?”小7笑得前仰后合,神情和动作都是书峻的。“不过,你这种说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想了想,说,“其实我们人类之所以能做出复杂的动作,简单来说主要是运动神经元通过传递信号,控制骨骼肌收缩和松弛,这方面你是专家。现在贴在我身上的这些圆片,是一种特制的神经传感外设,它们就是用来精准地收集我身体的这些信号,再通过设备传递给小7。小7的身体是根据人体一比一制作的,所以他收到信号以后就能通过算法将我的动作还原,而因为信号收集、传递和还原的速度非常快,而且几乎没有损耗,所以不论我做什么,小7也会同时做出一样的动作来。”说着,书峻左手比个“抢”右手比个“四”,接着又右手比个“抢”左手比个“四”,这个“一枪打四”的把戏是他的拿手绝活儿。只见他两手飞快地重复变换,小7也同步复制相同的动作。有时错了,两人也一起错,停顿时两人也一起停,若不是他们身穿不一样的衣服,果然就如照镜子一般。叶蓉看得目瞪口呆。
“不仅如此,”书峻接着又说,“小7身体的表面又安装了无数精密的传感器,所以当你和小7发生接触时,产生的温度、触感、压力等等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回传,再经过设备刺激我的身发出生物信号进而产生感觉。这样一来,我们俩就可以借由小7这个媒介,实现牵手、拥抱、接吻,甚至……嗯,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叶蓉的脸更红了,突然伸手往小7的大臂上用力一拧,“我看看是不是这样也会疼?!”对方吃痛,大喊了一声连忙挣脱开。叶蓉再去看屏幕中的书峻,对着空气扭来扭去,样子十分可笑,便说:“真该把你无实物表演的样子都拍下来,等婚礼上放给你看看。”对方认真地回答说:“小7的眼睛捕捉到的画面都可以传入我的VR头显中,画面非常逼真,所以也并不是无实物。以现在的技术……”叶蓉一下子感到意兴阑珊,书峻后面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似乎只要自己一提到和结婚有关的话题,对方总是避而不谈。她随口应付了几句,便让他早点去睡觉,可别耽误早起去见投资人。
车子依旧在高架上缓缓地行进着,交错的道路成了堵塞的下水管,费力输送着密集的异物。叶蓉茫然地看向窗外,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道路上的车辆虽然行进速度慢,但是车内的乘客倒是心平气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已经是AI在所有现实条件的制约下,能够将交通运输效率提升到的极限了。就算他们再急躁,情况也不可能有任何改善。几十年前,当这套系统刚刚投入使用的时候,许多老司机还并不服气,于是他们自己凭经验找路、抄近道,甚至作出很多危险举动来提高速度。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谁跑赢了算法,还因此发生了很多事故。从那以后,政府就强制要求上路的车辆必须接入系统,由算法统一调控。其实,就算政府不强制,人们也早已不再执拗了,因为所有人都渐渐开始明白,当一个掌握着整个城市天量交通数据的系统,利用每秒上百亿次的运算速度和一系列高深莫测的算法得出一个结论之后,质疑这个结论很显然是毫无道理甚至愚蠢可笑的。
那天以后,书峻和叶蓉便不再通过视频联络了,而是把小7的身体当做媒介,以一种非常另类的方式相处。这种方式的好处很多,在一开始的确让分居异国的两人都感到对方就在身边。可是不论如何,上海与旧金山毕竟还存在十几个小时的时差,而且自从团队获得融资之后,书峻的工作变得比之前更加忙碌。有那么一阵子,他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其他时间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实验室里组织研发,如此一来,也就更加无暇摆弄设备给女友制造什么真实陪伴了。所以在叶蓉看来,他和书峻相处的时光非但没有增加,反而越来越少。
有时,消失了一段时间的书峻匆匆“上线”,但说不几句话又赶着匆匆“下线”。叶蓉明白,他若不是觉得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了,也不会完成任务似的上来点这个卯。叶蓉心里有气,每每忍不住冷言冷语:“哟,这不是陈博士吗?”“哟,您还记得自己在国内有个未婚妻呢?”“哟,陈博士百忙之中还抽空出来诈个尸呢?”最后这一句尤其厉害,因为每次书峻与其说是“上线”,不如说是“上身”。最开始,小7还需要开启调试模式才能接收到他的信号,到了后来,不知他怎样改进了技术,连调试这一步都省了,几乎毫无征兆地就完成了转换,于是叶蓉也就越来越难以分清这具身体里到底谁是谁。有好几次,叶蓉正和小7说着话,一句话刚说到一半,对方突然变成了书峻跟她打招呼。叶蓉两眼一翻,如同亲眼看到借尸还魂,险些背过气去。
虽然一见面叶蓉总是冷言冷语,但书峻听了倒也不生气。他有自己的哲学:反正只要脸皮足够厚,女人总是哄得好的。不仅如此,书峻还有更厉害的本事。他那足以征服投资人的口才,用来同别人狡辩可称得上是降维打击。他看似漫无目的地东拉西扯,却每次都能让叶蓉觉得,自己的期待似乎没有那么理直气壮,甚至有点矫情,尤其是在男人的伟大事业面前,显得过于蝎蝎螫螫。因此,有时叶蓉见书峻的面容憔悴,显然是熬了几个通宵,心中也就更加不忍,便有再多委屈也只好咽了回去。
年前那段时间,新药布卡替尼的动物实验进行得并不顺利。用于实验的三组裸鼠,无一例外地出现了不合常理的免疫反应,有的呈现出过度的炎症反应,有的则呈现出免疫抑制。实验人员不论怎样调整用药剂量或给药方式,裸鼠的实际反应始终与理论值相去甚远。
那段时间,叶蓉忙得不可开交,两人的联络自然也就变得更少。不过,值得高兴的是,她和书峻的婚期总算定了下来。虽然叶蓉很不想承认,但这一切确实要归功于书峻母亲的强力催逼。
叶蓉不喜欢她的这位准婆婆,正如对方同样不喜欢自己。对方不喜欢自己的理由很多,叶蓉心里大体是有数的:年龄比书峻大不少、强势、又不像其他儿媳妇那样会巴结婆婆。可叶蓉讨厌她的理由就单纯多了——一切讨厌自己的人,自己也都会平等地讨厌回去,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
尽管对这位准儿媳的意见这样很大,可书峻母亲还是疯狂地催儿子结婚。可能是因为老太太也意识到了,以她儿子现在的工作节奏,自己若想通过公序良俗许可的途径抱上大孙子,叶蓉大概率是唯一的指望。叶蓉倒不在乎老太太把算盘珠子拨得劈啪响,至少婆媳俩在这件事情上算站到了同一战壕。可见只要条件一变,这世上哪还有什么永远的敌人。
书峻本想趁着过年,回国休几天短假,顺便跟叶蓉把证领了,这样什么也不耽误。谁知母亲一定要他提前回来,还必须得在十一月初六那天领证,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问原因,说是大师用俩人生辰八字给算的。啥大师?袁大师。哪个袁大师?袁天罡袁大师。不都死了好几百年了吗?跟那不是一回事儿,咱这是AI数字人袁天罡大师,你搞这个的你还不知道吗?……向来舌灿莲花的陈博士,一到自己母亲面前总会变得像个口吃患者。叶蓉常想,能让雄辩的陈博士闭嘴的老太太能是一般老太太?以后跟这个婆婆相处可得加点小心。
然而陈博士毕竟是陈博士,一时的语塞并没能塞住他涌动的智慧。当有一天,他打量着外形看起来同自己毫无分别的小7时,一个既能让老妈满意,又不用丢下工作的好主意,光降了他聪明的大脑。
“我说了很多次,亲爱的,不是让他替我去结婚。”书峻笑得和蔼可亲,每当他极力想要说服别人的时候,脸上总是一反常态的亲和。甚至言语越是强势,笑容越是可掬。很多时候,叶蓉看着已经面红耳赤但仍要强作绅士微笑的陈博士,总忍不住去想,这样的神情小7恐怕永远也不可能学会,因为小7不会试图说服任何人。
“我只是借用那具身体,仅此而已。”他像使劲嚼着一块胶皮疙瘩一样把“仅此而已”四个字嚼得吱呀作响。“领证那天我会上线的。”他强调,“动作是我的,表情是我的,触觉、感受、意志什么都是我的,这和我本人在现场到底有什么区别?”
叶蓉本有无数句质问冲到了嘴边:是不是任何事情在你陈博士眼里都能找人代劳?是不是连结婚也不值得你陈博付出两张机票和几天时间专程回国一趟?还是说对你陈博士来说,结婚也不过是一项平等于其他任务,能用技术手段提升效率绝不亲力亲为的待办事项?可这些话叶蓉始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她现在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把这些质问一句一句咽回去,到底是基于涵养,还是基于对有可能因此而丧失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所产生的恐惧。她只是平静地抗议说:“就算只有这具身体不是你的,那也不是你。”
书峻苦笑着大大“呵”了口气,人在试图理喻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时,往往就是这样一副神情。然后他马上恢复了耐心,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民政局不要求一定得本人到现场,而是可以远程办理结婚登记的话,我通过视频完成登记流程,你还会有意见么?我猜你肯定不会有意见。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的动作语言神态通过视频传递出来你可以接受,而现在通过一具跟我几乎没有分别的身体传递出来,你反而不能接受呢?!”
叶蓉的嘴巴圈成了一个空空的黑洞,就那样张了半晌,终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对方的论述是那样的有章法,她能说些什么呢?不管说什么都显得是她单方面在胡搅蛮缠。难道她也要如此有章法地答辩回去?难道同自己的未婚夫谈话,还要搬出萨特、海德格尔、米歇尔亨利来证明人的本质不能代替人的存在?叶蓉想了一想,觉得还是算了。因为就只是这么想了一想,她已感到了头晕目眩浑身乏力。
到了去登记的那天,叶蓉故意连妆都没化,以此来宣示自己的抗议。可是车刚一开到民政局门口,她自己先后悔了。结婚证的照片一辈子(或许)就拍这么一张,好看难看那是她叶蓉自己的脸面,怎么能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呢?但要是现在重新回去化,又可能错过和书峻约定的上线时间。让他等自己,那可难了。
一路沉默不语的小7就在这时突然开了口,“时间还早呢,”他转过头来看着叶蓉微笑,似乎很高兴被当作一对新人结为合法夫妻的重要道具。“我先帮你化个妆吧?”小7一面说,一面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化妆包,接着又炫耀似的掏出眉笔、眼线笔、粉扑、口红等物。叶蓉惊讶地看着他,“现在?在车里?”虽然叶蓉能够明显地感到,小7对自己心思的猜测越来越准确,但她实在没想到,现在竟已到了可以“读心”的地步。刚刚出门时她心不在焉的,没留意小7什么时候把化妆包也带了来。而且这里面刚好是化证件照基础妆必须的东西,一样多余的也没有,显然是经过了细致的挑选。小7头一偏,问:“对呀,怎么了?”叶蓉盯着对方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半晌才觑着眼说:“我在想啊,你现在到底是书峻呢,还是小7?”小7故意撇起嘴,说:“我当然是小7啊。你的书峻哪里会这样体贴?”叶蓉听了不觉一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小7面露尴尬的神色,忙说道:“对不起,我因为检测到你皮肤发生了电位改变,同时汗液中皮质醇水平升高,据此判断你或许正处于压力情绪中,所以想开个玩笑逗逗你。现在看来,我好像是说错话了。”叶蓉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心想:道什么歉呢?不过说了句实话罢了。又问:“你连化妆也会?”“以前是不会的”小7承认。“现在会了?”“是的。就在刚刚在和你开玩笑的时候,我同时去学习了ITEC的全部课程,并且通过数字孪生技术完成了上千万次的模拟练习。现在我已经掌握了弗朗索瓦·纳斯、植村秀、芭比波朗等数十位国际彩妆艺术家的妆容风格,我们随时可以开始。”叶蓉被惊得目瞪口呆,苦笑说道:“……只是化个基础妆而已,用得着这样小题大做?”“那当然啦。”小7麻利地取出洁肤水和化妆棉,同时冲她挤了个眼睛,“你永远值得最好的。”
叶蓉仰着面,感到圆钝的笔头酥酥痒痒地描摩在自己的眉锋上。她一向只用语音指挥小7工作,极少与他产生肢体触碰,因此从未想到,小7那双人造的手竟是那样的柔软,抚触在自己的脸颊上又是那样的舒服。小7的脸近在咫尺,然而她却未觉有一丝气息拂面,这才想起对方是根本不需要呼吸的。叶蓉从没这样近距离地看过小7,也不必去细看,因为这张脸上的一切都是她最熟悉的——书峻的眼睛、鼻子、嘴巴,就连那副因聚精会神而微微蹙眉的神情也是书峻的。可是书峻凑得这样近时,从来都不是为了给自己描眉。思绪刚一到这里,叶蓉顿时感觉面颊烫了起来。“怎么了?”小7困惑地看着她问,“在想什么?”“没,没什么。”叶蓉赶紧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问:“书峻还没上线?”“还没有。”小7淡淡地说,“我们要开始画唇妆了,先别说话。”
约定的时间是上午10点,可是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书峻仍然没有上线,电话也打不通。叶蓉顶着精致的妆容,一言不发地阴沉着脸,眼睛不时瞥向前方的车载显示屏——还有不到二十分钟,工作人员就要午休了。“不等了。”叶蓉突然开门下了车。小7也跟着下了车,静静地站在主人身旁,等待着下一步指令。叶蓉目光冷冷地射向大门口竖挂着的长条形牌匾,“婚姻登记中心”这几个红色的宋体大字在阳光下凛然生辉。她伸手挽住了小7的胳膊,小7也将手轻轻地盖在了她的手背上,看着她,露出了最像人类的一次微笑。
登记手续出乎意料的简单,办事人员也未因临近午休被打扰,而显出丝毫的不耐烦。这容易理解,正如生意惨淡的商铺一旦迎来稀客,店家很难控制住竭诚服务的冲动。因此他们欢天喜地地接待了叶蓉和小7,又用让他们来不及反悔的速度办完了所有手续。
虽然只在这里逗留了短短十几分钟,可是走出办事大厅,叶蓉却感到整个世界和自己刚刚进来之前不太一样了。她很想用上“焕然一新”这个形容词,因为从这一刻开始,她成了别人的妻子,这个身份理应令她“焕然一新”,也理应令她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焕然一新”。可是当她看着结婚证上面她和小7的合照,一枚钢印刚好压在两人中间,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却不知怎样堵在了胸口,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小7,小7也对她露出微笑,这微笑温暖、好看、充满包容……无数的好词都可以拿来当作这个微笑的定语。不过只消看上一眼就能明白,这个由书峻的五官拼凑成的笑容,却始终是独属于小7的。
“我先回去了。”走到停车场,小7突然开了口,“车子要给你留下吗?”叶蓉问:“你先回去?你想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哦,不,不。”小7连连摆手,同时颇感困惑地眨眨眼,“因为从历史行为数据来看,你这样的的神情与过往的独处行为呈现出94%的正相关性,所以我判断你此刻应该是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嗯,不过很抱歉,这一次的判断似乎有误。”叶蓉倦怠地笑了笑,“其实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想一个人走走。什么事都瞒不过你”言语之中已带着几分烦躁。小7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摸出叶蓉的手机递给她:“如果你不喜欢的话,那么等你心情好一点,可以调整一下我的顿感参数。车子还是留给你,别太晚回家。”说罢微一颔首,不再多言,替叶蓉拉开了车门。
每到年底,上海总有那么几天湿冷得厉害,整座城市在这湿冷中都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叶蓉将车停到商场里,自己则沿着苏州河散步。她脚步踉踉跄跄的,也不知走了多久,眼见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一座繁华的不夜城又按时苏醒了过来。太阳一落下,冬夜便来得十分迅猛,北风从宽阔的河面袭来,吹在脸上如同无数根细小的钢针刺入肌肤。叶蓉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缩起脖子,将大衣领往脸上用力地拽了拽。
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是书峻。
叶蓉瞬间感到血往头上涌,接起电话时,拇指几乎要在屏幕上抠出个窟窿。不料对方怒气冲冲的质问却抢先一步钻入了自己的耳朵:“叶蓉你疯了吗?你怎么能让小7独自在街上走?!”原来小7和自己分开后到现在也没回家。叶蓉被问得一时语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在结婚当天丢下未婚妻玩失踪的男人,来电的第一句话,不是道歉,不是安抚,甚至都不是辩解,而是去关心一个机器人的下落。叶蓉冷笑一声,醉醺醺地反问:“是啊,那又怎么样?”电话中的声音迟疑地一顿,接下去问:“你喝酒了?”“是啊,那又怎么样?!”叶蓉突然扬起嗓门,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几乎吼了起来。在她前面散步的一对小情侣被唬了一跳,战战兢兢回头瞅了一眼,连忙远远地躲开了。
“你……你到底怎么了?”“我怎么了?哈!你问我怎么了?!”叶蓉又笑又嚷,一手擎着手机,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仿佛面前有一群无形的观众在看她表演,“我高兴啊!诶,我今天结婚你都不恭喜我吗?啊?你问跟谁啊?跟他妈一个机器人!”她愉快地自问自答,说完放声大笑,自己给自己捧场。
陈书峻恍然大悟,忙将时差一推,这才后知后觉今天正是十一月初六。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下去,终于带着歉意说:“我真是糊涂了,把这事忘得一点也不剩。这两天忙得脚不沾地,两边时差跨了一天,又得公历换算农历……”叶蓉安静下来,一声也不吭。陈博士的道歉从来不会只有道歉,道歉后面通常会跟着一长串的免责声明。“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书峻接下去说,“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知道现在跟你说这些……哎,我不是要辩解,你听我说,现在我们整个团队都在焦头烂额。我们项目上遇到大麻烦了,现在美国的人工智能安全委员会正死死地盯着我们,认为我们的研究牵涉到伦理和安全风险,我实在顾不过来……嘿,你在听吗?”叶蓉从一个浅盹中清醒过来,应付了一句,又听对方继续说:“你听我说,你现在赶紧把小7安置在没有人的地方,详细的情况我来不及跟你细说,总之我要暂时关停他的服务器……”叶蓉突然大吼一声打断了他,这个喋喋不休的男人终于令她忍无可忍了。她真想好好撒一通酒疯,把一下午准备好的脏话通通骂出来。可这时胃部突如其来一阵痉挛,酸水直往食管里涌。叶蓉忍着反胃,说:“够了……我不想听……”她话还没说完,只听对方在电话另一头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然后说:“听着,叶蓉,忘记咱们登记的日子我真的很抱歉,但是我现在实在没有精力去处理这件事情。你知道吗?过去三天里面,我只睡过几个小时,每天都在跟政府官员还有媒体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我真的很累……”电话里这时远远传来了另一个声音,用英文急促地说着些什么,书峻似乎用手捂住了听筒,声音立刻矮了下去。只听他迅速回复了对方几句之后,又揭开听筒,对叶蓉说,“我必须得先挂了。我爱你,叶蓉。但是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去先救火……”他后面再说了什么,叶蓉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因为当对方说到“我爱你”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哇”得一声呕吐起来。
吐得昏天黑地之时,突然感觉有人轻轻摩挲自己的脊背。紧接着,一瓶拧开的矿泉水无声无息地递到了面前。叶蓉捋出嘴角飘进的头发,却不知该拿脸上的鼻涕眼泪如何是好,仍弓着背,扭头看到小7,“咦?”了一声,笑嘻嘻地大着舌头问:“你不是……不是去救火了吗?”伸手指着对方,身子却往旁边一栽,险些摔倒。
小7一只手及时护住她,同时将矿泉水又往她嘴边送了送,“喝点水漱漱口。”叶蓉一把推开,豪迈地嚷嚷:“喝什么水,老子要喝酒……”话没说完,一头扎进了小7的怀里。就在这时,一声响亮的电子提示音“battery low!”突然从小7的胸腔里播放出来。小7对人类行为和声音的模拟早已到了可以乱真的地步,因此这机械僵硬的声音突然从他身体里发出,乍一听只觉十分古怪。叶蓉迷迷糊糊地仰起脸,盯着小7嘿嘿直乐,口齿不清地说:“哥们儿……你快没电啦……该去面壁啦……”
小7笑笑不答,他身体的材质虽然十分接近人类,但毕竟无法模拟人体通过代谢来生成和消耗生物能,所以还是需要依靠电来提供能量。电能的转换效率远逊于生物能,因此他做出的每一个动作、表情,说出的每一句话所消耗的能量,通常是人类的5到10倍。今日他在外面耗了一整天,下午又是一直在步行,能量自然而然地飞速消耗下去。按说低电量的提示音通常是不会发出的,因为小7平时都在家中,一旦察觉到电量不足,他会自行充电,这就像人类感到饥饿就会直接去吃饭,而不会先大喊一声再去吃饭是同样的道理。只有当他因为某种原因无法给自己充电时,其内置的程序才会自动播报语音,来提醒他的主人。在叶蓉家客厅的角落,地板上嵌着一个圆形的磁片,小7只要赤脚站在上面十分钟,就可以将电量充满。由于他每次充电时脸都面对着墙,所以叶蓉总是调侃他像在“面壁思过”。
叶蓉曾无数次见过小7面壁充电,却从未听过这一声“battery low”。然而她此时神志不清,根本没去深想,为何他们在民政局分手后,本该回家的小7却没有回家?也更加不会知晓,其实他很早就察觉到了身体电量过低,只是在“补充电能”和“保护主人安全”这两项任务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而在“保护主人安全”与“保证主人的独处体验”之间,他的算法又做出了微妙的权衡。所以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以叶蓉无法察觉到的距离,不远不近地一路跟随着她。
小7除下外套披在叶蓉的身上,对她说:“在这具身体瘫倒之前,我们还是赶紧回家吧。”说着扶她到路边,而原本停在商场的车子这时也刚好驶了过来。
车子行驶得很稳,可叶蓉仍然感觉天旋地转。她将头靠在小7的肩膀,口中含混不清地说着些什么。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在小7身上又拍又打,可小7只是伸出一只手臂来护住着她,除此之外一动也不动。
酒劲儿又上来了,叶蓉突然不再呓语,终于还是在车子转弯的刹那,稀里哗啦地吐了起来。呕吐过之后,叶蓉稍稍清醒一些,见小7仍一动不动,带着一身的呕吐物犹自坐得端端正正,不禁哈哈大笑,嚷道:“你傻住了?你怎么躲也不躲?”“没关系。”小7语气中带着笑意,“你再坚持一下,很快我们就到家了。”叶蓉一惊,这的声音显然不是从自己依偎的这具身体里发出的,赫然竟是从车载音响里面传来的。小7的姿势没有丝毫变化,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犹如商场里的人形模特。“别怕,”音响里再次传来小7的声音,用颇为无奈的语气开着玩笑,“我也不想把场面搞得这么诡异。只是这具身体马上就要关机了,我得留着一点电量待会儿扶你上楼,所以我让它进入了休眠模式。”
叶蓉曾听书峻解释过,这个被她命名为“编号89757”的人工智能,其实并不具备任何形态,他的本质是由极复杂的软硬件系统构建而成的人工神经网络。而此刻坐在她旁边的这具身体,不过是他所能够操控的众多硬件之一罢了。事实上,叶蓉家中的各种电器设备、门禁、电力系统,甚至她的手机、电脑、车子、穿戴设备……这一切都是由小7在统一管控,只是因为要陪伴在叶蓉身边,所以才借由这具人造身体来与她互动。若不是今日这身体电量告罄,叶蓉几乎全然忘记了,其实小7与她惯常理解的‘人’或者‘机器人’都有本质上的区别。
尽管明白小7的工作原理,可是黑暗之中一个男人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坐在身旁,气氛也还是怪异之极。而且为了尽量节省电能,小7连体温模拟也关闭了,整个人如同尸体一样逐渐冷了下去,这时又听得他的声音幽灵一般在座舱里徘徊,即便是一贯坚持以科学精神追求真理的唯物主义者叶蓉,当下也难免不寒而栗。
小7似乎有所察觉,笑道:“你要是实在害怕的话,我不说话就是了。”叶蓉用湿巾替他简单清理了身上的呕吐物,依旧靠着他肩膀,小7说:“我衣服脏了,你还是靠着座椅吧。”叶蓉不理他,反而紧紧抱住他的胳膊,同时将头往他颈窝凑得更近了些。车子又开一会儿,她意识渐渐模糊起来,低声喃喃了几句,哭哭笑笑地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