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社庙的人便怒气冲冲赶来,粗暴的推开人群,径直来到抱着羊的妇人面前,破口大骂:
“你怎么教的孩子,居然敢让他辱骂神明?!”
妇人磕头哭泣道:“孽障确实该死,但也实在因为前年蝗灾,刚抽中了他弟弟,今年又抽中他妹妹,他一时接受不了,昏了头。”
说着劈头盖脸的责打那羊,骂道:“还不赶紧跪下谢罪!”
但那羊似乎已经听不懂人言了,只是一脸茫然的咩咩叫个不停。
社庙的人却不为所动道:“和我们说没用,去跟保儿爷忏悔吧!”
说着便用绳索一套,把羊牵走,妇人一家根本不敢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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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回了庄子,任元脑瓜子依旧嗡嗡的,难以消化那超出认知的一幕。
拆穿装神弄鬼的前提,是鬼神并不存在。可那在他眼前上演的人变羊,实打实的震碎了他的世界观,让他不知所措。
表哥早就在等着他了,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笑道:“我说外头不好玩吧。你偏不信,咳咳,这下服气了吧?”
“大哥都知道了?”
“当然。”表哥高深莫测的点点头。
“那孩子怎么就忽然变成羊了?”任元问出心底的疑惑。
“早就跟你说过,保儿爷神通广大,所有对他不敬的言行,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所以千万要谨言慎行,最好连不敬的念头都不要有。”表哥压低声音道。
任元听得头皮发麻,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那孩子会怎样,还能再变回来吗?”
“应该能吧。以前也常有人被变成牛马,服上几年苦役就放回来了。”表哥宽慰他两句,又道:“不说这些了,赶紧办正事吧。”
“什么正事?”
“从外头回来,当然要好好洗个澡,去去身上的晦气脏气了。”表哥理所当然道:“我听说用牛奶泡澡可以让皮肤白皙,特意让人把庄子里的牛,全都给你挤了奶。”
“不洗不洗。”任元摇头不迭。“开什么玩笑,我个大男人洗牛奶浴?”
表哥上下打量着任元道:“你身材样貌都不差,就是皮肤黑了点。”
任元无语道:“黑点儿白点儿有什么区别?”
表哥便解释道:“没听过‘面如傅粉’吗?自魏晋以来,世人皆以白为美。皮肤白些,乡举里选总是要占便宜的。”
“是吗?”任元忍不住吐槽道:“这是选美呢还是举秀才?”
“都差不多。”表哥笑着推开浴室门道:“快点进去吧,一直热着等着你回来呢。”
任元看着那一大桶热牛奶汤,腾腾的蒸气中分明映出那些瘦骨嶙峋、衣衫褴褛,被当成凳子坐,被变成羊的草民……登时涌起强烈的罪恶感,说什么也不肯洗。
表哥劝说无果,渐渐烦躁起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他把脸一沉道:“爱洗不洗!”
说着一脚踹翻了浴桶,白色的牛奶流淌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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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气冲冲的离开了。
任元也憋了一肚子火,但主要不是对表哥,而是因为今天的所见所闻,都让他愤慨难耐,可又无可奈何。
以他在庄里的地位,气再大也只能自己消化。任元便来到院中,对着木人桩狠狠练起了拳脚。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任元也终于平静下来。刚准备进去,就看到舅舅的抬舆进了庄子,他赶紧上前行礼。“舅舅才回来?”
谢庄主点点头,没有落轿。马教头跟在抬舆后头,手里还牵了头羊。
任元的目光掠过那羊,忽的瞳孔一缩,视线便无法移开了。
他盯着那羊脸上的红斑,忍不住问道:“舅舅,这羊是社庙给的吗?”
舅舅摇头道:“不是。”
“可是……”
“可是什么?”舅舅不耐烦的皱眉道:“跟你没关系的事少操心。”
“是。”任元点点头不再说话,看着马师傅将羊牵到牲口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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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任元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能确定那只羊就是那孩子变的。
至于为什么孩子说了几句社神的坏话,就被变成羊,任元思来想去,多半是那护身符作怪。
想到这,他摘下脖子上那块刻着鬼面的木符,奋力丢到了窗外竹林中。
夜深人静,庄子里的人都睡下了,任元却还是睡不着。他从来不是不顾自己安危的圣母,但在力所能及的时候也不会见死不救……他悄悄爬起来,准备去牲口棚看看那孩子。明早再试着求求外婆,老太太慈眉善目、吃斋念佛,说不定会心生恻隐。
谢家家大业大,牛马骡驴加起来有四五百头,自然牲口棚也大,里头十几个牛圈马棚。
不过羊圈只有一个,任元梦里记得是在牲口棚的最里头。他凭着记忆摸过去,果然没错。
却见已经有人先来一步了。
任元赶紧屏息躲在暗处。不一会儿,就见那人打着灯笼,从牲口棚出来。
借着亮光,他看到那人竟是舅舅,谢家庄庄主谢登,手里还牵着那头红脸羊。
任元心下奇怪,这深更半夜的,他要去作甚?
便蹑手蹑脚跟在后头,只见舅舅牵着羊进了后宅,径直往外婆住的正房而去。
那只羊全程安安静静,没叫一声……
舅舅在正房外敲敲门,轻唤一声:“阿母。”
里头便亮起灯,门也开了。舅舅把羊送进去,很快就出来了。
任元心中更奇,凑到窗下从窗缝望进去。
就见外婆一脸慈祥的抚摸着那只羊,柔声道:“好了孩子,不用怕了。安心的睡一觉吧,一切都会过去的……”
那只羊脸上的惊恐渐消,趴在外婆膝上睡着了。
这时,就见外婆缓缓摘下了头上的发簪,一头银发披散下来。
屋里关门闭户,齐腰的银发却微微飘动,像是有生命一样。
任元揉揉眼,想看得更真切些,突然听到背后响起一声轻咳。
他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发现三少爷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背着双手,皱眉看着他。
“表弟,我……”任元略一错愕,便反客为主道:“你在这干啥?”
“……”三少爷被他抢了话,翻翻白眼道:“起夜。”
“我也是。”任元打个哈哈道:“看着正房里还亮着灯,过来瞧瞧老人家。”
“老人家年纪大了,觉少。”表弟道。
“是啊,咱们还是别打扰她了。回去睡觉吧。”任元说着,又往屋里望了一眼,只见外婆在用木梳梳头,并没有什么异常。
心说看来是我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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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里,他躺在床上默默寻思,心说难道舅舅跟我一样的想法,所以才会半夜里悄悄把羊送去外婆那里?莫非自己误会他了?
想着想着任元眼皮打架,又做起了那个噩梦来。
但这回没等自己被剥皮,他就猛然惊醒了。
他意识到,自己在梦里也是一只羊!
任元抱着嗡嗡作响的脑袋,头一次想到,自己会不会也被变成羊过?!所以才会反复做这场噩梦。
联想到表哥说过‘以前也常有人被变成牛马’,让人很难不把梦境和现实联系起来。
若果真如此,那这庄子简直邪门,绝非久留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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