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六十三年,立春。
雍州府,宜川县,小河村。
陈宅。
少年默默夹起一颗颜色发黑的豆大咸菜放入口中狂嚼,然后就着苦味“滋溜”一口气干完了整碗白粥。
每每到这时候,他都会不自觉怀念起前世一款名叫涪陵的榨菜。
那玩意儿虽然便宜,几块钱就能买到,但味道不错,跟白粥是绝配。
可惜……再也吃不上了。
“四狗,都说了多少次慢点吃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那么急干甚!饱了没,要不要再添一碗?”
“他爹怎么还叫四狗?得叫铭儿!这可是徐夫子亲自帮忙取的名,再说了,四狗可是咱们陈家独一个的读书种,以后在称呼上千万得仔细些。”
“啊对对对……他娘说得对。”
“饱了饱了,都已经三碗下肚啦,爹、娘,大哥,二哥,三姐,小妹,你们慢吃。”
陈铭笑着摇摇头,拿起碗筷刚要起身去洗,就被他爹陈死狗拦下。
“四……铭儿先坐,等大伙都吃完饭爹有事要说。”
陈铭愣了愣,很是乖巧的放下碗筷,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十四年穿越生涯,早已教会了他需要遵守什么样的规则。
等到吃得最慢的幼女心满意足的拍拍小肚肚。
陈死狗放下几乎没动过的白粥,取出烟枪点燃狠狠嘬了两口。
一时间,整个陈宅云雾缭绕。
良久。
陈死狗从怀里取出几根事先准备好的稻草死死攥在手里。
“老规矩,大狗先抽。”
很快,所有陈家儿女手中都多出了一根或长或短的稻草。
经过比较,众人愕然发现陈铭手里的稻草最短。
这使得陈宅再次被烟雾笼罩。
沉默中。
陈铭感觉手部传来几分异样,转过头,发现最小的妹妹陈五猫正紧紧拉着他的手。
小姑娘今年六岁,远远还未长开,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哥哥的脸:“四哥,你别走。”
陈铭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轻抚妹妹枯燥的头发:“可是四哥不走你明年就没饭吃啦……”
“那我不吃饭了,我,我喝汤!”
陈六猫振振有词,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全然忘了自己是陈家最馋嘴的那一个。
“傻妞,怕是到时候你连汤都喝不上喽!”
陈铭恍然一笑,阴郁的心情霎时好了很多。
心想难怪某音上那么多骗人生女儿的——真TM暖心!
随后他站起身,来到堂前恭恭敬敬跪下。
先拜父母,后拜哥姐。
“谢爹娘养育之恩,我走之后,劳烦哥哥姐姐好好照顾……”
话还没说完,陈铭只觉脑后忽的一道剧痛传来,接着两眼一黑,就这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
“咳咳咳!”
陈铭是被呛醒的。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缭绕的烟雾中依稀看出一个人影。
“爹?”陈铭有些不确定。
“醒了?”陈死狗扭过头,浑浊的目光穿过云雾,好似直达儿子心底:“知道为啥陈家男娃都叫狗,女娃尽唤猫么?”
晕乎乎的陈铭被这目光刺得浑身一震,愣是忘了原本要说的话。
事实上,他还真不知道为什么。
毕竟取贱名这事,整个小河村乃至整个宜川县都鲜少个例。
虽然同样是封建社会,但不同的是,这世上真有鬼神!
大到天灾小到生病,凡人只需求神拜佛便可无忧,只是代价有大有小。
所以这世间根本不存在取贱名好养活的说法。
“吧嗒……”
陈死狗缓缓吐出一口浓烟,唏嘘的目光一转,直勾勾望向窗外天际。
“咱老陈家祖上也曾出过官,可惜后继无人致使家道中落,到了你太祖那一代彻底衰败,也正是那时,陈家从城里迁到了小河村,自那以后,你太祖便留下祖训——凡陈家后人,一律以猫狗为名。”
不像是编的……陈铭沉默。
否则像他爹这样大字都不识几个,整天就只会“啊对对对”“他娘说得对”的庄稼汉,根本说不出家道中落这样的四字成语来。
如此文绉绉的字句,只能是口口相传。
似是想到了什么,陈死狗接下来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怅然:“陈家没了官身,自然少不了要交税,而普通的猎犬尚且能作价五十两,猪猡随时待宰,可每头‘人牲’无论老少却只有区区十两安家费……故太祖言:人贱于狗,命薄如猪。”
陈铭默然不语。
在这个仙凡共存的世界,除了一般的赋税,还有人牲税。
毕竟普通人根本付不起解决天灾的高昂代价,所以只能靠官府出面,于是人牲税应运而生。
而且这税不白交,哪怕没有天灾也能保证地里风调雨顺。
虽然陈铭一直都觉得这事很残忍,却也不得不承认。
正是因为有人牲税存在,才使得大宁朝即使在生产力十分地下的封建社会做到人人有饭吃的地步。
从而缔造了当今千年不衰的煌煌盛世。
只能说不愧是太祖——形容得真TM贴切!
陈铭若有所思,心中仍有几分不解:“太祖要陈家男娃贵于狗,这点儿子懂,可是爹,咱家女娃为啥要唤猫?”
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蠢的蠢话,陈死狗瞪大眼,手中烟枪毫不留情砸到儿子头上发出一声闷响。
“亏你还是个读过书的,竟连猫有九条命这般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嘶~”
旧伤未愈,又挨了这一下。
陈铭顿时疼得厉害,抱着头直抽抽。
他爹见状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讪笑着撇过头。
但在陈死狗眼里,当爹的绝不可能给做儿子的认错。
正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这是规矩,半点乱不得。
“是二狗替了你,他说咱家就你一个读书种子,谁都能去做那人牲,唯独你不能!不过这傻蛋下手也没个轻重,都见红了,可千万别把脑袋给打坏喽……”
陈死狗叼起烟枪岔过话题,说起话来也是轻飘飘的。
“二哥…”
陈铭的思绪开始飘忽。
陈家二狗素来沉默寡言,干起活来从不惜力,对家里人好得不得了,是个不可多得的实诚人。
而且二狗身上有婚约。
如果没有这档子事儿,他将是兄弟姊妹中最先成家一个。
待到成婚后,便可分出家出去成为一家之主。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有着大好前程的人,却毅然站了出来替自己顶包。
陈铭心里哪里是滋味。
“我……是不是谨慎过头了?”
陈铭攥紧拳头,不禁有些自我怀疑,但很快又消失了。
二世为人,生来早慧。
陈铭本想着学学前世古人少年成名,提前走上人生巅峰。
可惜小河村太小,小到不能看到任何常理以外的事物。
两岁那年,他就曾亲眼见到村里一个八岁少年因为过于聪慧而被当成了邪祟……
自那以后,陈铭便再也没有人前显圣的想法,更不敢表现出任何异常之处。
老老实实的按部就班长大念书,一步一个脚印。
如今陈铭虚岁十四,待到八月初才实满。
实年十四,不高不低,正是小河村所能接受的底线。
想到这,陈铭只觉浑身无力,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然而陈死狗却对儿子表现颇为不喜。
当爹的都看淡了,做儿子的又何必这般惺惺作态。
况且除了当官的,谁家没交还过人牲税了?
在他看来,男子汉大丈夫自当顶天立地。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虽然这话听自戏文,陈死狗并不清楚其中含义。
但每每念起,他心里却总能涌起股立马找自家婆娘干上一仗的强烈冲动。
可惜最后都是以他率先口吐白沫收尾……
“好好歇着吧,爹还得下地。”
到底是自己儿子,又伤上加伤。
陈死狗也没了说教的心思,匆匆撂下一句话便起身要走。
临到门口,他又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这人呐,只要活着就得认命!”
这话,似是感慨又有肯定。
陈铭听得心头一颤,明明很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是拳头撰得越发紧了。
其实陈铭也知道不能怪他爹冷漠,毕竟就身为穿越者的他都丝毫没有反抗的勇气。
恍惚中,陈铭眼前竟是很突兀的出现了一快透明光幕。
愣了愣,他不自觉摸向隐隐发痛的后脑勺,喃喃道:“难道……这TM是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