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失语

夕阳沉下去了。

我在田埂上飞跑,脚底板踩踏着雨后湿润的泥土,好几次险些因此滑倒在地。

地平线大口吞噬着那个被血色浸染的圆的形体,这里的夕阳总是沉的飞快,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什么。田埂为何没有尽头?我的右手按上胸口,感受着里面那个器官的狂躁。它快要跳出来了,或许是穿出喉咙,或许是刺透胸腔,我没来由的那样想。汗水流过额角,颌角,湿哒哒的黏在衣服上,濡湿了领口一片。止不住的口干舌燥,但这是没办法逃避的事情,我曾无数次这样奔跑,嘴中也曾无数次翻涌起血腥味道。

身后的黑暗压过来了,那其中伸出无数只青白色的手,环上脚踝,扯过手腕,它们冰凉而湿腻,它们是不容反抗的代名词。

我好想大喊大叫,却奈何不能。

因为有一双手从后扼住了我的脖颈,它极其有力,我无法挣脱,可供我摄入的空气愈发稀少,暗色的气雾从视野四周涌上来,将那残阳围绕住,如飞蛾般扑向那簇火。

吞噬掉了我眼中的最后一团光明。

————————————

娘把我摇醒,她的眼睛里写满惊慌。她是哑巴,我们这里大多数人都是哑巴,除了村长。

我曾悲戚地想,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和娘一样,和这个村子里的大多数人一样,那会是我们的宿命。

夜晚过了几更?窗外藏匿在灌木丛中的啮齿动物发出了让人不安的声音。

我在她的怀里挣扎着清醒过来,却有若一条溺水的鱼。我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梦,可是这一次的感觉却如此真实,我缩进她的怀里,听着她的心跳声,总算不再那样恐惧了。可是浑身却烫的难受,意识混沌一片,娘给我喂了些水,发冰的水流过咽喉,却没带来丝毫缓解之意。

于是她连夜背着我去求神佛,风雪飘摇,寒风刮得人面颊生疼。她在那条晦暗的山路上摔了多少次,我早已记不清。

庙虽破败,但内里香火正旺,娘跪在蒲团上无声祈祷。

神佛可曾听到?

娘因那山路坎坷跛了一只脚,而我在庙里熬了三天,奇迹般的在高烧之下捡回一条小命。

但我随即发现一件事情,我在村子里的同龄人都失语了。

和儿时一同长大的好友见面时,她先是惊讶,紧接着用手指在嘴唇上比了个“嘘”的手势。她比划着跟我讲述着她遭遇的一切,村里有惯例,村长会为各家各户的孩子举办成童礼,而我在那庙里苦苦煎熬的那几天,恰好错过礼成。

成童礼最开始时饮下的那杯酒很甘甜。好友如此这般跟我说。然后呢?我问。她沉默了。她失去了那段记忆。

她劝我隐藏好自己,在他们尚未发现纰漏之前。

我不解,为何所有参加过成童礼的孩子都成了哑巴,但村里没有人去纠结这个问题,他们都把这看做理所应当。我寒毛直竖,四下鸦雀无声,恍惚间我竟认为自己是罪人,是游离于他们之外,独自意识到了什么却只能痛苦着清醒的罪人。

他们成了哑巴,而我,或许只是幸存者。

————————————

最开始的伪装是艰涩的,我不断模仿着周围人的行动,直到没有人会看出我的破绽为止。但对伪装轻车熟路的同时,我开始产生疑问,

把我们变成哑巴的目的是什么?

我望向远处群山,另一端的模样无从知晓。是连绵的山峦,还是我不曾也不敢想象过的光景?

过去的十几年间,我对的认知仅限于这村子里的一切,儿时也曾期待着外出打工的邻里们回来描述外面世界的新奇,可是过年时却总是空落落,年年如此。或许他们是在外面的世界安家落了户,不再留恋这小地方。

娘说,只有满十八岁了才能离开这里,但许多人担心无法开口说话造成沟通不便而选择了留下,日复一日,一代又一代,闭环无形间生成。来自外界的触手很难触及这片地带,里面的人也很难寻得一个出去的机会。

————————————

一声尖叫惊走了水鸟,我迷惑地回头,她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惊愕。

我同样也透过那玻璃所剩无几的小窗,回望着她。

她像只受惊的鹿,在我们眼神相撞的瞬间便又隐藏到那砖瓦墙的另一侧。我揉揉眼,确信那一切不是幻觉。我把湿衣服从河流里拎出来搭在一旁的石块上,小心翼翼起身,向着那砖瓦房走去。脚步放轻,心跳愈发加速,踩着红砖碎石的废墟,我双手扒在窗框上,眼睛偷偷往漆黑的内里瞟。

里面有一个女人瑟缩在墙根下。

意料之中的目光交汇,又像是在反复确认什么。她忽的扑过来隔着窗上的铁栏杆抓住我的手,眼泪扑簌簌落下。

“小姑娘……救救我……”她说。

她在很努力地隐藏着声音里的恐惧。

那一刻我的嗓子眼致命般的发痒,说话的欲望在作祟。但我却推开了她的手,落荒而逃。

这场并不美丽的邂逅让我夜不能寐,我不断地质问着自己,她是谁?那张年轻且陌生的脸孔究竟属于谁?好奇感如蚊蚁般噬咬着我的心。一日午后,我终于又假借洗衣之名,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来到那高窗之下。

女人依旧在瑟缩那里,几日不见,她却愈发憔悴不堪。平日里无人交谈的压抑感让她很快对我建立了信任,她说,她的家不在这里。她拾起一根木棍,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写着什么,她指着地上那些划痕,说那是她的家。只是不知为何,一场长梦过后睁便是眼前小屋破败的光景,还有一个喜怒无常的所谓丈夫。她自顾自说着,我盯着那字迹看了半天,不知所云,因为我没上过所谓学堂,也不识字。

那天下午我和她聊了许久,或许也是因为我太久没有宣泄自己交谈的欲望。直到夕阳再次抚过红砖房的屋顶,她的丈夫回了家,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那高窗,去河边捡起已被太阳晒的半干的衣服,她的谈吐举止很优雅,我不觉间羡慕,又不知为何对此痛惜。

或许是痛惜她身上不知来历的淤青,或许是痛惜她那被囚禁的灵魂。

我想,我看到了隐藏于平静表面下的波澜。

那女人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在我有意识开始追究有关她的一切时,翻转世界黑暗的那面也随即向我展露。这里的泥土暴露着干燥的死寂,许许多多的她们被隐藏,几乎所有成年人都维持着微妙的默契,默不作声,无异于加害者。

或许只是无法作声,无法站出来罢了。在一个孩子最有可能触及秘密的年龄铲掉他说话的能力,让他们就算看到了、知道了,也没法用纸笔亦或是言语表达出来。久而久之,人也变得麻木,向着无力回天的生活低下了头颅。

为何闭环生存的小村依旧人丁兴旺,我其实早就应该意识到的,只是一切似乎都太迟了。

深深的无力感紧紧包裹着我

————————————

“小姑娘……可以给我点水喝吗?”

我惊愕地抬头,在我几米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背着行囊的女人。她的表情有些局促,“我和队伍里的同事走散了,这地方……又没有信号……”

我扫视着四周的环境,确信这潺潺小河旁只有我和她二人后,灵光乍然闪现。我下意识向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不解地看向我,目光里满是疑惑。

河边有间废弃小屋,原是曾经一户村民精心搭建的,后来发了洪水,那户人家便不得不忍痛割爱。这里是大人们从来不屑于去的夏日避暑胜地,也是孩童时期我们嬉戏的殿堂。

那个下午,我把我所观察到的这一切全盘托出。这注定是孤注一掷,我不知道这个外乡人的进入是否能如一枚石子般真正扰动这里的死水,但我别无它法。我是幸存者,或许也是许许多多的她们唯一的希望。

在她用那部手机拍摄照片留作证据的时候,我小心谨慎地观察着四周,惶恐会在某个拐角处与村长视线相撞。紧张而压抑的情绪紧掐着我的喉咙,无数次我想放弃,想扯着她的衣角离开,不想她也被卷入这里。

或许是天意使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在夕阳压下来的前夕,她得以顺利地离开这里,临行前,她问我要一起走吗?

我摇了摇头,娘还在这里,我的一切都在这里。

夕阳淋湿了她那越缩越小的背影。

————————————

谁是告密者?

雨滴砸向脸颊,新添的伤口因此而刺痛,鲜血和雨水的混合物滴滴砸进泥土。我勉强抬起眼皮,目光穿过厚实的雨幕落在那个人影身上。

村长用低沉的声音向众人诉说着我的罪行,我闭上双眼,任由冰凉的雨吻过眼睫,一切所想的只是那个带着我所有希望走出去的异乡人。村长撑着伞向我走来,他抬手,扇了我一个耳光,我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没有人出来制止,人群中只能听到孩童的哭泣。

他说,看看你付出的代价吧。

我顺着他指尖的方向回头望去,那里躺着我娘,我哭着喊她的名字,她却没有回应。他得意地笑着,望向一侧的人群,那群人惊慌失色,忙捂住小孩子们的嘴,使得那哭声由嘹亮转向沉闷。

意识逐渐模糊,自十五岁那场高烧后我的健康便每况愈下,或许今天我便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他说,别天真了。令人作呕的笑声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接着说,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相信。

我努力再次睁开眼,瞥见了山腰的那座破庙,忽的觉得好笑,

神明,你可曾睁眼看过这人间。

无力感裹挟着我的意识一同下沉,雨水带走了我身上的热度,

我终于从噩梦中解脱。

————————————

我的思想本是逆行的墓碑

胆怯地逆流而上

妄想从中获得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