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银铃桥

我又回到了那座小城,那个工业化走向极尽,荒废的场景如洪水般凶猛蔓延上来的地方。

一年前的冬天,因工作需要,正在老家休假的我被紧急调往外地出差,来不及告诉任何人,这一走便是一年。

我离开绿皮火车时天尽然暗了下来,暗夜无星,天幕是一团沁在纸里捻不开的墨,我立于车站前,被寒风裹挟着前进,一时竟没有发觉走路已经成为了非自主的事情。又是一阵劲风袭来,雪粒粘在了我的睫毛上,只存留了一瞬间便化为水,我忙抹去,视线模糊起来,眼角余光忽的捕捉到一个渺小的有如晚霞一般的红色身影。

我下意识睁大视线尚且模糊的双目,有限的视野里,一个女子,步履沉重,与我逆向而行。

或许是深夜赶火车的人吧。背后有一道目光定在我身上,我扭过身去,只一瞬的熟悉感随着风雪而去,四境之内,唯我一人。

手机不要命地响起来,我接通,电话那边传来奶奶的声音,她上了年纪,耳背,说话声音也小,左耳风声呼啸,我从可以分辨出的词句中明白了我的叔叔会开车过来接我,我应了她几句,身后有车的鸣笛声,刺透深冬的空气,我转身,出租车夺目的光让我不自觉伸出手遮挡。

我挂上电话,手指被风吹的刺痛,行李被塞进后备箱,我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内暖风烘得很足,远光灯映亮了被风吹拂飘卷的雪片,我靠在车窗边缘,困意不受控地浮现。

风雪遥遥,回望银铃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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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出嫁的那天,天下着雪。

纷纷扬扬的雪片啊,蒙住了众人喜悦的眼,也蒙住了贞悲切的泪。

她没有名字,这个单字是婆家人替她取的,意为贞洁贤明,她没有反对,只是默许,曾经于嘴角舔舐过多少鲜血的味道,如今早已将尊严抛之脑后,她垂眸,感觉自己活得像个木偶,从出生开始便被规划好了终局。

出嫁时的一切她都快忘得差不多了,记忆中唯一的残片是桌面烛台摇曳的暗火,细小,扭曲,风卷着桌面上挂了尘的蛛丝扑向那烛火,黑色刹那间绽放。

抬眸又合眸,眼泪浸过睫毛,她踏上银铃桥。

我回到奶奶家时天已翻了鱼肚白。睡眼惺忪,我拖着行李磕磕绊绊进了家门,方才做了好长的一个梦,现在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梦里窒息的感觉再度浮现,我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肩颈,后背湿凉一片,冷汗扰的人心烦至极。

小城清晨的空气冷冽且清澈,滋润我咽喉的每一个角落,我向四下望去,洁白掩盖了土壤,天际间浑然一色,空中涂着不均匀的灰,炊烟飘摇着融入天幕。远处废弃的工业区寂静得怕人,土灰色的烟囱立于其间,上面积了雪,如戴了一顶滑稽的白帽。

吃过早饭,老人家围坐在一起拉家常,小城里的娱乐项目不多,年轻人多逃离这里,逃离这个让人自生自灭的地方,剩下的多为老人,蜡烛燃到了尽头,只剩下一缕枯瘦的火苗苟延残喘,或许是今天,或许是明天,他们总会一个个归于故土,或许到了某一时刻,过路之人会惊异于这里的一片死气,然后悲慨着快步离开这里。

这里是工业的残骸,是被世人遗忘之地。

我拂开石凳上落的雪,坐下来听着老一辈人念叨着讲了百遍有余的家长里短,我昏昏欲睡,漆黑翎羽的乌鸦无声盘旋于上空。

“哎,你们知道嘛?隔壁去年娶回来的儿媳……昨天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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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的心里或许已无挂念的人,她不曾记得父母的面貌,也不曾记得有何可以交心的人,出生时便存在的藤蔓丝丝蜿蜒而上,交织着在头顶编为死扣,随着时间流逝,藤蔓由青涩转为枯黑,由脆嫩转为艰韧,她早已错过了最佳的逃离时机。

她已成婚四日有余,她的丈夫是一个好丈夫,她不敢确信这种说辞,只知道这是婆家告诉她的。鸡蛋大小的淤青,藏于袖子布料下,她挽起袖子,睨着那些青青紫紫,嘴角再也无了笑意。

想要逃离,这种想法不知过了多少时日重归脑海,她又是浑身一阵战栗,她曾经以为出了嫁便会逃离那桎梏,却不曾想过自己又被送入了另一只牢笼,而这只牢笼长满利刺,利刺贪婪吸噬着她的鲜血,吞掉她的灵魂。

后来有个人出现在牢笼外面,她抬眼望去,却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知道对方也是一位女性。

那个人知书达理,劝告她不应在这个小城里自生自灭,她似懂非懂,在围裙上蹭了蹭方才烧火时蹭上的灰,那个人又问她,她叫什么名字,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默口不言。那个人叹了气,似乎对她的经历心存不甘,她的衣袖猛地被牵起,那个人想亲手将她带离牢笼。衣袖收紧,新伤旧伤不安分地蠢蠢欲动,她皱眉,泪水不受控地爬过眼眶,那个人慌了神,挽起她袖子的布料才发现触目惊心的伤痕。

一时四下默然无声,她轻轻推开那个人的手,阖上双眸。

银铃挂于尖刺上,鲜血淌,铃铛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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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个人不辞而别,贞倏地觉得心底空了什么,她尝试了种种方式来填补那个孔洞,却终究无济于事,她的丈夫还是老样子,贞只感觉自己心底的那个孔洞撕扯着血肉无限扩大,疼痛让她发了疯般试图夺回自己的掌控权。她总是在入了夜时惦念起那个人,过了三更,凉气渗入窗,她瑟缩在床褥一角,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连枕巾都因此变得寒凉。

她开始尝试逃离这里,行尸走肉般的日子让她厌恶,她每时每刻都会想起那个人,她想,她要活着逃离这个牢笼,于是,尖刺一次次穿过她单薄的身体,淤青成了尖刺的馈赠。

那个人或许不会再回来,她怀疑了,却还是放不下这执念。

最后一天,夕阳粘稠似血,丈夫此时应淋着晚霞匆忙从采石场赶回家,或许又是踉跄着裹着一身酒气,或许又浑身带着腐朽可怖的气息,夕阳再也洗不净他的灵魂。她绑好了粗麻绳,脚下凳子倾倒,她挣扎着,眼泪带着欣喜挤出眼眶。藤蔓收起了张牙舞爪,自此,她不为牢笼所困。

不要回头望,她已走下银铃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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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我回来是为了什么,正如我一年前离开这里那样。

我记得我曾试图在这里将一个人拽出牢笼,只不过,在这小城里,我如今却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

离开小城的那天,还是下着雪,我合眸,耳边只有雪声,身后再也感受不到那熟悉的目光。

大雪埋没银铃桥,世间一场,已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