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船驶向孤岛,迎接心底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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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这座孤岛的路途中,我的小船,遭遇了一场暴风骤雨。
我记得那天是傍晚,最后一抹夕阳轻巧地从船板上搁置的桨上滑下,落入水中,激起涟漪,黑暗如恶之花,自地平线刹那间盛放,我将煤油灯挂进船舱,灯光昏暗怕人,这是四下唯一的光源。今夜的海很平静,海妖沉睡,灯塔憩息,我把灰绿格子摇粒绒毯铺在膝头,翻开那本严重发黄掉页的册子,我旋开笔盖,笔尖在纸面停顿,又缓缓移动,今晚,我想再写一篇故事。
创作,这是我在海上漂行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我用文字,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并整日为之而痴迷,我喜爱这种感觉,这让我感到惬意和满足。
今夜文思如泉涌,笔尖与纸相触,沙沙作响,忽的,小船剧烈摇晃起来,我心觉不妙,忙将册子和钢笔收进船舱,拎着煤油灯探头望向船舱外。
大海翻起墨色巨浪,不断有被遗落的浪花扑上船板,化为黏糊糊的一摊,沾在船板上不肯离去。惊惧扼住我的喉咙,咸涩不自觉地由眼眶爬满面庞,我扶住船篷,第一次感受到了“我们”的渺小所在,在这黑色巨浪面前,我守着我手中那唯一一束光,却只如枯黑火柴梗上那一团小小的绒火,力量之微小,实让人可悲。
海,早已不是白日里豢养鱼虾的那副虚伪乖顺模样,他在暗夜肆虐,尖笑着吞噬掉阻挡他前进的一切东西,绝望占据我的身体,我心里仍挂念着船舱里,册子上,那个新世界。可海水争先恐后爬了过来,他们啃食船底,将自己塞入船舱,他们发了疯般用长指甲扣挠着船舷,留下一个又一个可以足以让他们进入的孔洞。
一道强劲有力的浪击中了我的右手手腕,我吃痛不已,煤油灯旋即砸入翻涌的墨色浪涛中,黑暗再度裹挟住我衣着单薄的身体,那瞬间我听到了他振聋发聩的嘲笑声。
面前的情景过于惊骇,我顿觉心脏紧缩,天地间只剩脑中轰鸣一片,又一股黑浪正中后腰,我向前扑去,面庞接触到那冰冷海水的同时,我失去了之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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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的咸涩气味再度猛地冲进鼻腔,血液急速上涌,心脏欲求奋力挣出胸腔,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我的咽喉,于是我猛力咳嗽,只觉得那积了许久的海水都沿着喉咙涌出,火辣辣的。
我大口大口的呼吸,终于明白自己劫后余生。
周围好些细碎声音,可我无论如何尝试,眼前终归是一片黑暗,我暗自祷告这只是暂时性的失明,于是我移动手掌,指间触碰到身下尚未消融的薄雪,温热的泥土和藏在土里的小小嫩芽,阳光刺在我脸上,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有人靠近了我,那是铁链在地上拖曳的声音,那个人的脚步沉重,步履拖沓,许是脚踝处因为常年佩戴的镣铐而积了伤。那个人来到我面前驻足,铁链声戛然而止。那个人俯下身,将我扶起。
碰触到我的胳臂的,是一双极为有温度的手。
“孩子,欢迎来到孤岛。”她说,她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我们都是同一类人……”她还想再说什么,但是却哽咽着把剩余的话句吞了进去,她带着我起身,一步步在她的指引下走向别处。我睁大暂且失明的双目,在那一片黑暗之中,我似乎看到了两侧的人群,他们的脚上,都有镣铐,一步一动,痛苦作响。
我的脚腕上,不知何时,也被戴上了一副镣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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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为了我斟了杯滚烫的茶,温凉的杯托交递进我手中,我端着,一口口轻抿,她说,今年是那片黑浪的首次逾界,她忽的沉默了下去,像是一颗突然熄灭的星星,我明白,她是在担心黑浪的下一次入侵。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压抑气息,我只能低下头继续小口抿着茶,但那杯茶已经凉的透骨,如利刃,划开我的咽喉。
“饮了茶,失明的现象便会逐渐减轻直至完全消失”她说,此时我已经能看清她的面庞了,那是一张不属于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的脸孔,“你回去吧……黑浪袭击你的时候,我们尽了全力,却还是没能救回你船舱里的……”我摇了摇头,虽知这是必然的事情,心底还是悲恸,我知道,我创造的那个新世界,将会长眠于水下。
她告诉我,他们在孤岛生存了许久,几十年间,这座小岛都与海面上的黑浪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关系。小岛,是被默认的灰色地带,这里的人们虽带着脚镣,却都乐于创作,喜欢用笔去描述另一个世界。
这大概便是带着脚镣的人的自由所在。
我想到了自己那死在船舱里的手稿,浑身发麻,她说的对,我和这里的人,是同类。
“你叫什么”我即将踏出这间屋子的时候,她在背后问我。
我没有回头,只是说,叫我肆盏灯便是。
她说,她叫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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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小岛过着二月的冬末。
雪下得不多,冷暖如初春。
这里的人们大多热爱创作,享受着创作带给他们的满足感,岛上有一个规模不小的邮政局,人们创造的各式各样的故事会通过这里投送到岛外的世界,这是一个窗口,也是同岛外沟通的桥梁。
柒说,岛外有很多人喜欢着他们所创作出来的东西。
“它们是我的孩子,我以笔赋予它们生命,它们是我灵魂的一部分所在。”柒对我说,她直直盯着我,她的眸色极深,是一团掺了少许希望的潭水。
我看着与我一样带着脚镣的人们抱着属于他们的“孩子”,步履蹒跚行于去往邮政局的路上,小路狭窄,铁链拖过路边的污泥,带去几根枯黄的草。
那些镣铐上多半凝着陈旧的血迹。
他们不是自由者,但是却在创作中享受到了自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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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抵是三月,春寒料峭。
某日夜里,我再次于梦中惊醒。
窗外亮如白昼,铁链碰撞的声音,不详的气息爬到小岛的每个角落。
乌鸦掠过赤红的夜空,黑色羽毛打着转下落。
我冲出屋外,发现人们大多聚在户外,愤怒跻身成为了情绪的主角,我站直身子,百米开外的海边,那墨色冲天的熟悉感拽着心尖儿下坠。
柒站在最前方,她没有畏惧,她的背影,是无比令人安心和镇定。
那晚我们与黑浪激烈搏斗,浪花轻而易举吞掉我们火把上的光芒,黑浪一层压着一层,他们相互拥簇着,发出狂笑,笑我们只是不自量力的一群蝼蚁,笑我们只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创作者。海面上漂浮的鱼虾堆砌着,逐浪漂动,它们早已是一群尸体,无时无刻不追随着黑浪。
黑浪是已经泛臭的鱼虾的神明。
我们不理解,为什么黑浪要逾矩,侵占本不属于他的地方,似乎上一次入侵是浅尝辄止的挑衅,这次入侵便只是一场杀戮狂欢。
很多人,在这个晚上与黑浪的搏斗中永远倒下了。很多人将创作当做生存的唯一的光,可黑浪把那些光扑灭了。
他们抱着曾经满怀热爱,一字一划认真写下的爱与理想,一个又一个,沉入了燃着死火的海面下。笔,最终还是离开了曾经将它紧攥的那只手,笔尖划过了无生气的海水,取一丝死火为墨,取一张深蓝作纸。
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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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他们悼念。
身上剐蹭受了伤,风吹得结了痂的伤口麻木泛凉,泪早已淌尽,心头唯余悲愤如烈火燃烧。
我们聚在孤岛唯一的小山坡上,山坡上撒下花种,来年这里会成为一片灿烂的花海,我们想让他们看到春天。
黑浪卷走了我们手里的笔,扑湿了用以创作的本册,它们用海面漂浮的那层死鱼烂虾封住了我们的嘴,它们带走了我们中的许多人,它们想让我们永远闭嘴。它们永远都不是无辜者。
众人皆无声伫立。
我们的肉身带着镣铐,但是灵魂却是一个十足的自由者,我们热爱着创作,我们是无数的砂砾,我们是灰色地带的孤岛居住者,我们只是我们,若有人妄图让我们闭嘴,我们定抗争到底。
柒重新燃起火把,举向众人,初生的火苗泛着朝阳般的光。
众人跟随着一同燃起火把。
希望再度化为微光。
她说,创作不死。
我们说,创作不死。
人群中有人开始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