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是阿爹捡来的小孩。

阿爹是雁安最好的郎中。当年雁安大疫,死了快半个镇子的人。他好不容易研制出药方,挨家挨户地敲门救人。等进到一家商户时,却发现老板和老板娘都已经病死了,只有一个襁褓里的小婴儿在屋里饿得直哭。

每次跟我说起这件事,他总要感叹,说我命硬,那么重的疫病,愣生生没染上;又说我们有缘,但凡他先去另一条街,我就得饿死。

阿爹很喜欢雁安。

传闻大雁南飞至此,因而得名。他说他年轻气盛时,也走南闯北,四处游历,到这里才觉得“天高皇帝远”,不一般的安闲悠然,于是就决定在这里定居。

“但书里这句话好像是不好的意思诶。”我拿着隔壁教书先生送的书塞到他面前,指着“天高皇帝远”的下一句给他看。

“这咋了?”他挥开我的书,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阿爹的意思你听得懂不就行了?这叫融会贯通。”

他教我读书,教我医术,还教我各种“融会贯通”,气得隔壁先生骂他“误人子弟”,这种时候,我就躲在一边乐呵呵地看戏。

阿爹说他原本想一辈子就这样待在雁安。

每天遛遛弯看看诊,再跟隔壁先生斗斗嘴,想想就觉得快活。直到他看着我长大,看我指着书里的“玉皇开碧落,阴界失黄昏”,问他是什么样的景象。

他想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他亲眼见过,说诗写的一点都不夸张。然后他就改了主意,决定带我一路北上,游山历水,亲眼见见繁华的都城。

然后我们真的出发了。阿爹说就逆着他当年南下雁安的路往北走,带我长长见识,去都城过上元节。

出发那天,雁安好多人来送阿爹,塞给我们好多干粮和物资,暗戳戳地打探他还回不回来。阿爹爽朗地笑笑,一把搂住我的肩膀,说等带我到都城转一圈,就回雁安继续当郎中。

可是阿爹回不了雁安了。

我带不回阿爹,我也无颜再回雁安了。

“轰隆——”

我猛然惊醒。

是雷声。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额头上的汗珠缓缓滚落,划过的地方带起一阵痒意。枕过的衣袖湿了一大片,黏在胳膊上,微微发凉。我抬手摸了摸眼角,不出意外地沾湿了指尖。

是噩梦。

我长呼了口气,浑身脱力地向后靠倒在椅背上,努力平稳气息。一阵湿冷的风吹进来,我打了个哆嗦,扭头看见忘关的窗户,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雨声。雨滴被风吹进屋里,打湿了窗前的一小块地面,在微弱的月光中闪动着。

下得不算大。

我抻了抻酸痛的腰背,起身关窗,而后回到桌前,重新点燃了不知何时被吹灭的蜡烛。火苗微微跳动,照亮桌上誊抄好的医书和油纸包。医书正摊开在手边,最后一行字因为困倦有些潦草,但好在没有任何打湿的痕迹。

还好没枕着抄好的书睡过去。

我坐回椅子上,缓缓舒了口气,盯着桌角的油纸包有些出神。里面是顾靖言想要的笔墨,我借着誊抄医书的时机,向刘太医讨走了一支快要废弃的旧毛笔,又悄悄装了些墨汁,轻松完成任务。

只是没想到抄完以后直接趴在桌上睡过去了。这下好了,被不知道雷声还是噩梦惊醒,心烦意乱,睡意全无。

窗外的雨声越发清晰,似乎是比先前大了,即使关着窗户,都能感觉到秋雨的凉意渗进屋里。我打了个寒颤,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顾靖言被我划得破破烂烂的白衫。

诶,对啊。睡不着还可以去骚扰病人。

咳,不对,他睡了一白天,肯定也不困,我这是去陪他解解闷。

说干就干。我立即动身,撑了个伞回到住处,轻手轻脚地收拾了些东西,把包裹紧紧揣在怀里,冒着雨往荒院赶。路过门口时悄悄观望了下,果然有个人撑着伞站在不远处的树下,观察着荒院的情况。

真是敬业。我暗自腹诽一句,小心翼翼避着他的视线,熟练地钻洞进院,然后不出意外地蹭了一裙子泥。

还好护在怀里的包裹没事。我有些嫌弃地抖了抖裙摆,溜过去轻轻推开后窗,探头看过去。

“……乐瑶姑娘?”墙角的人影立刻动了,声音里带着一丝讶异。

果然没睡。我朝他笑笑,搂着包裹麻利地翻进屋,嘴上还想着客气一下:“吵醒殿下了吗?”

“雨声太大,正难入睡。”他摇摇头,语气温和平静,似乎很欢迎我的深夜打扰,不愧是顶级的体面人。

“我也觉得,”我随意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步走到他身边坐下,从包裹里掏出个火折子吹亮,“所以就想着,干脆把殿下需要的东西送来。”

他非常有眼力见地接过火折子,好让我能腾出手翻包裹,听上去有些吃惊:“你……淋雨过来的?”

“打伞目标太大,容易被发现。这个是殿下要的笔墨,”我打开包裹,拿出油纸包递给他。油纸包下是一件月白色的披风,我目光落在披风上,眼神暗了暗,压着心底翻涌的苦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也翻出来递给他,“这是我特意给殿下带的。天太冷了,殿下将就着披一下吧。”

“这是……男子的披风?”他有些犹豫地看着我。

“殿下放心,这是我入宫前自己买的,”我直接塞到他怀里,从他手中拿过火折子,找了处平整的地面小心放好,然后拿空掉的包裹布当作手帕擦头上的雨水,“原本是买来送给我阿爹的,可惜没有送到,就带进宫了。”

“既是姑娘为令尊准备的礼物,我岂能随意使用?”他正色道,双手拿起披风要还给我。

“唔……没关系的,”我眼框蓦地有些发酸,赶忙别过视线,胡乱揉了揉头上的包裹,“他……他没机会穿了,白白放了好久,殿下不嫌弃就好。”

伸到面前的手微微一僵,不多时,又缓缓收了回去。

我随手一扯,头上的包裹正好散开盖住脑袋。感受着眼前突如其来的黑暗和包裹感,我竟莫名感到安心,索性没摘它,往后挪了挪,靠住墙面。

屋里突然沉默下来。我透过包裹底部的缝隙盯着地面上跳动的火光,只觉屋外的雨声愈发清晰。

说点什么呢?

“需要我......”“抱歉。”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两个人同时愣住。

我掀起面前的布,转过头看着他,摆出平日笑嘻嘻的表情:“殿下快披上吧,要是染了风寒,我不就白跑这趟了?”

微弱的火光打在他的脸上,映在琥珀色的瞳孔里轻快地跃动,柔和温暖。我看不真切,却也觉得出他的气色比初见时好了许多。恢复血色的嘴唇微动,声音让我想起山间的清风:“可是你身上淋湿了,更需要......”

“我披这个。”我冲他扬了扬手里的包裹布,往下一拉,严严实实地裹住上身,用不容拒绝的眼神示意他披上披风。

“......多谢。”他微微偏过头,不再推辞。锁链随着他的动作互相碰撞,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然后锁链声停止,琥珀色的眸子再次定定地看着我,清澈透亮,“很暖和。”

“那就好,”我仰起头,看着黑暗中模糊的房梁眨了眨眼睛,“不枉我跑了半个集市去挑呢。”

我话音落下,空气中的沉默作势又要蔓延,这次却被很快打断:“你……有心事?”

他的声音里竟罕见地带了一丝迟疑。

我微微一怔,转过头,正对上那双好看的眼睛。

我忍不住又开始了每次看到他都会情不自禁想做的事情:上上下下悄悄打量他一番,然后在心里暗暗惊叹。

我承认我格外喜欢看美少年。

即便身体欠佳,他依旧习惯性保持着良好的体态,微靠墙壁,肩背舒展,脖颈直立;月白色的披风素雅干净,甚是衬他;微弱的火光自斜下方奋力弥散,在他的脸上点下几处毫不突兀的高光,从喉结,到鼻梁,再到眉骨。

光线太弱,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想着他估计也看不清我,干脆单手托着侧脸,歪着头彻底面向他,有些肆无忌惮地欣赏他的眉眼,心情竟隐约没那么沉重了。

“唔……还好,”我含含糊糊地答道,“人人不都有心事嘛。太子殿下没有?”

他微微低头,似是轻轻勾了勾嘴角,直接略过了我的狡辩:“乐瑶姑娘若需要帮助,不妨说于我听听。你有恩于我,只要能帮,我定尽力。”

可惜阿爹的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

我心里又酸涩起来,突然不切实际地想,若是阿爹当初遇到的是太子就好了。

我喉头一哽,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却也不催促,只平和地注视着我,澄澈透亮的眼睛竟让我有几分被安慰鼓励的错觉。不知是一个人压抑了太久,还是今晚的火光太过温柔,我鬼使神差般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如果我跟你说皇后的坏话,你出去以后会来抓我吗?”

刚出口我就又后悔了。

真痛恨自己这个一紧张就脑子跟不上嘴的毛病。

他听完果然愣了一下,随即竟轻轻笑出了声,可没笑两下就又吃痛地捂住了腹部的伤口,我担心地挪过去,看见他脸上止不住的笑意,又觉得窘迫,脸上温度都高了几分。

“你......你笑什么!”这还是我知道他太子身份后,第一次用上这么不恭敬的语气。

他稳了稳气息,缓缓直起身,故作正经地看着我:“我若说会,乐瑶姑娘会信吗?”

明明眼睛里的笑意还没有褪去,语调都比平时轻快。

“……要不是我你都被她干掉了,怎么可能……”我小声嘟囔。

他冲着我挑了挑眉毛,满脸写着“那你还问”。

“咳,殿下不是要笔墨吗?”我挪开视线看向别处,尝试直接翻篇,“要不趁现在把东西写了?”

“好。”他语调依然微微上扬,话音刚落,布帛撕裂的声音骤然响起。

“呲啦——!”

我吓了一跳,转回身才发现顾靖言竟徒手撕开了白衫的衣摆,身为医者的毛病登时犯了,想也不想就凑过去拍开他的手:“不要这样用力,伤口崩开怎么办?”

“啪”的一声轻响,两个人又同时愣住了。

他的手仍扯着布料,但先前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已经隐去,应是卸了力;我保持着拍开他手的姿势,思绪断线,脸上的温度高得有点无法忽视。

我闪电般收回手,从怀里掏出小刀,拿过他手里的衣角比划着,慌张到有些结巴:“这……这这么划可以吗?”

“……嗯。”不知他在想什么,沉默了一瞬才轻声回应。

如果我有一天突然被下大狱,那一定是因为对太子殿下大不敬。

我咽了咽口水,根本不敢抬头看他,支支吾吾地尝试解释:“抱……抱歉啊殿下,那什么,看……看病看习惯了。”

“……无妨。”他收回手,语气与平日相比似乎有一丝异样,但又浅淡得像我的错觉,好在绝不是什么恼怒或者不满之类的。

我手上动作飞快,麻利地割好递给他。他接过,平铺在地面上,拿出我带来的笔墨开始书写。

我赶忙拿起火折子凑近给他打光。这只旧毛笔笔尖已经不那么规整了,甚至有些开叉,若非如此,刘太医也不可能这般轻易就扔给我。但顾靖言似乎完全不介意,笔锋苍劲,行笔舒展,即使个别地方因笔尖不顺服略有瑕疵,也完全不影响整体行文干净流畅。

我偷偷瞟了眼他的神色。

平静,专注,没有生气。

“好了,如此即可。”他起身,我立刻收回视线,接过他仔细折好的衣角,对上他有些担忧的眼神,“乐瑶姑娘真的有办法出宫?”

很好,语气如常,仿佛刚刚的乌龙是我的幻觉。

我悄悄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信收进怀里,点点头:“殿下放心。您告诉我这信具体交到谁手里就行。”

“城西有一家医馆,叫济世堂,与太子府仅隔一条街,坐镇的是位老先生,每日巳时必会出诊。他是我的门客,乐瑶姑娘交予他即可。”

“明白。”我应下,又想起另一件棘手的事,皱着眉思考,“但是殿下失踪这么久,他们肯定都很着急,我这样贸然上门,看上去也太可疑了。”

“这不难。”他唇角微微勾起,语气甚是从容,“劳烦乐瑶姑娘代我问问,前些天替他寻到的两粒雪莲花种,可顺利发芽了?”

“雪莲花?”我有些吃惊,“是那个西域雪山的雪莲花?”

这花极为珍贵,传闻只生长在雪山雪线以上,通体洁白,极难采摘,无论观赏还是药用,都称得上真正的有市无价,我也只在医书上见过。

见顾靖言微微颔首,我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这花居然找得到种子?不对,这花居然还能自己种?”

“老先生爱种药草,不过培育雪莲花也是初次尝试。”他声音里似乎带着极浅的笑意,“这次寻花种确实费了些功夫,但也趁机打通不少关窍。若要再寻,想必会容易许多。乐瑶姑娘若喜欢……”

“喜欢。”我头脑一热,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话一出口才觉得自己也太没分寸了,脑海里疯狂组织着找补的词,“咳,不是,我的意思是……”

“喜欢就好。”他第一次打断了我,火光映衬中的眉眼带着丝柔和的弧度,“乐瑶姑娘有恩于我,我正不知如何报答。你既喜欢,便不需要有其他顾虑。”

脸上的温度再一次升高,我思维有些断线,完全不知该怎么接话,只想把这个话题含糊过去:“我先......我先把太子殿下的事情办妥,其余的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我有些慌乱地收拾起笔墨和火折子,走到窗边看了看雨势,按住窗台准备翻出去。

“乐瑶姑娘!”顾靖言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回过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他,突然意识到火折子收起来了,他在我视线里只剩一个黑乎乎的轮廓,我在他眼里应该也是,于是出声问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你……”他的轮廓顿了顿,似乎微微偏了偏头,“你多加小心。”

又是那丝极其浅淡的异样。

我不多想,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放心吧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