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修，你何必如此。”
阴暗的屋中，嘶哑、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
杨德修连忙转过身子，望向屋檐，“你莫要再说话了，好生休养几日，病很快就会好。”
紧绷的脸艰难地吐出违心的话，或许连他自己都骗不过去。
形容枯槁的李世兰挤出一丝笑容，本就虚浮苍白的脸，被枯缩的肌肉扯得皱巴巴的，和着那如蚊飞远般的声音，给人命悬一线的短促感。
“不必再花无用钱了，那么多大夫都瞧不出毛病来，你又何必再执着。”
仅仅是说了几句话，便让李世兰觉得疲惫不堪，杨德修不忍再让老妻继续说话，同样也不想再让她口出丧言，便没有回应。
但李世兰还是喋喋不休。
“没用的，我自己的身子我还能不清楚？”
“这是天意......天意难违啊...”
“神灵或许是觉得，我这妇人无甚大用，才——”
李世兰正说着话，杨德修猛然转过身。
“够了！”几乎是低吼出声，面容已至扭曲。
“这不是想和你多说会话么......”
见相伴一生的夫婿脸上露出愠色，李世兰也不在意，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接着闭上眼睛，恢复着将要耗尽的力气。
“神仙......又是神仙...你休要将自身安危放在那虚无缥缈之物上！神仙若是真的存在，怎会对这一城、乃至这整个九州百姓的苦难视而不见？”
“又岂能见得我杨德修的妻子，遭此病患？”
杨德修愤然出口，作为从一座小村庄里考出来的学子，他知道所谓的“太平盛世”下隐藏的肮脏污垢，同样清楚这所谓的“天平盛世”之下......
又埋葬着多少具枯骨。
农户百姓整年劳作，却只堪堪能在生死边缘挣扎。
这还是无甚灾荒的寻常年份，若是遭了洪灾蝗灾旱灾匪灾......不知又要有多少人家破灭，甚至就连丰年，几十亩地的收成，也保不齐会被某项新税种讹去大半，或者一次长达数十日的徭役，整个庄稼田就算荒废了大半。
在他还没考上秀才的那几年，父母为了不耽误他的功名，年近五十的老父代子应征，直接死在了路上，结果抚恤却被县吏们瓜分的一干二净。
母子二人差点饿死在家。
后来等中了举人，他以解元的身份归乡，惶恐的税吏在众目睽睽下磕头下跪的场景，杨德修仍历历在目。
自那以后，他就暗中发誓，要在自己的宦海生涯中，给大宋换一个朗朗青天。
再往后，便是曾经被仁宗陛下亲口赞誉“此子有治世之才”的年轻进士被雪藏，将近四十年的县令生涯磨碎了他的雄心壮志，只剩下残存的良知支撑着他继续前行。
而如今世道将乱，不知又要有多少民众会饿毙在路旁。
这些事，如果真有神灵！祂们又岂能视而不见？
如果祂们瞧见，那这群神灵便是恶神！与邪祟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真有神仙，断不会对你的状况冷眼旁观。”杨德修重重地挥动袖袍，深呼几口气，随即端起一碗茶水，上面漂浮着零星的几片枣块，小心喂给李世兰喝。
等老妻睡下，他怔怔看着稳坐供桌上的仙人塑像。
心中猛然涌上一股无名怒火，恨不得暴起将其狠狠摔倒在地上，好教祂知道尘世中到底有什么污浊泥泞。
这位锦绣长袍，白须垂胸的神祗威严而不失和蔼，和煦的日光只能通过窗缝照亮祂的方寸之地。
突然，一团幽火出现在了神像上，杨德修猛地一愣。
随着幽火的出现，窗外的日光仿佛暗淡了几分，几个门窗的缝隙似乎被未知的浓稠物质挡住，明明阳光还能照进屋子里，他却感觉寒意遍布周身。
杨德修回头望向妻子，李世兰安稳的躺在床板上，面容涌起了一丝血色，看起来气色改善了少许。
就在这时，一道凛然的声音滚滚如雷般乍响在他耳边：
“汝妻寿数已尽，寻常手段不可救之。”
滚动的声浪吹拂着陶壶，里面装着的茶水轻轻荡漾着。
杨德修神色惊恐，显然是被震撼到，他怎么也不会意识到，竟然真的会有神明显灵了。
但几十年兢兢业业的宦海生涯让他迅速镇定下来，杨德修躬身朝神像作揖，面色转常，以稳重的语气回应：
“上仙有好生之德，小民敬佩之至。”
虽然他贵为一县之主，可面对仙人，再摆官架子就是僭越之举了，况且这尊显灵的神明似乎还有后话要说。
“小民敢问上仙，为何会对我妻施以援手？”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即使是再虔诚的信徒，也不会无所求就踏上寺庙，为神仙献上香火，反之同理，再忠厚仁德、护国佑民的正神，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对尘世百姓发出善心。
威严的神音略一停顿，像是早就考虑到他的疑惑，随即笑道：“当然是因为你。”
杨德修愣住，躬下的身体更显谦恭，神音补充道：“你身为一县之主，无有贪墨横行之恶，又有活民之功，可称贤良，早已有莫大功德在身，死后将有机缘成为吾等一员，吾自然要照拂一二。”
威严的声音变得和蔼起来，似乎真的是在为将来的同行，打点好关系。
“敢请上仙指点。”杨德修怀着激动开口，只是没表现出来。
重利诱之以乱其心神，后可徐徐图之。
一旦他开了口，后续的肮脏就会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这就是清官难做的重要原因，只要不愿掠夺于民，那自然在政务各方面的运转都缺少银两，自然要比贪官更加需要钱货。
都是一个道理，现在妻子重病，他无财货重金去求名医，如今就面临着艰难抉择。
杨德修可不会天真地认为神仙真的会不食人间烟火，不然祂们需要那么多庙宇干嘛。
正腹诽时，神音再度响起：
“汝妻之疾，乃后天缺失生机，血液亏空所致，若不早施加治疗，恐将不久于人世，吾有一法，可使其痊愈。”
“你且细细听来。”
杨德修听见这话，猛然抬起头，神色激动，“请上仙示下。”
“汝可收集生灵、死灵之血，以秘法炼制成‘万灵血’，此物于气血亏空之人有大补之用，可救汝妻性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