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同路人

他和陈行不曾相交,于礼数而言,陌生客人是不能在此时,直接参与丧事的,须等下葬之后才可前往祭拜,这是规矩。

抬头看了眼昏黄的天穹,虽然晴空万里未有一丝云雾,但整个天幕仍然掺杂着浑浊的气息。

前途仍是一片昏暗。

与神相斗,终究不能轻付笑谈,望着陈六消失的背影,武松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答应对方参与此事,未来将会如何。

回去路上,武松又思索了许多,眼下最为焦急的,便是兄长的下落......以及他如今的状态。

心中正思量着事情,身后忽又传来赵虎的声音,武松停下脚步,回头便瞧见从县衙内走出来的赵虎,想必也是在大堂,久等不到杨德修出来。

他朝对方拱了拱手道:“赵捕头有事?”

对这位捕头,武松心中其实有许多疑惑,只是一时间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赵虎行到近前,笑道:“武兄,去茶馆稍坐,你意下如何?”

“赵捕头邀请,武松岂敢不从,”

......

茶馆就在县衙对面,撩开帘子,里面三三俩俩几桌客人,临窗有三位,听口音是外地的客商,正叽叽咕咕地说着见闻。

“听说没?去阳谷县的那条道可不能走了,景阳冈上有大虫,听说那大虫已经通了灵。”

说话的是名中年汉子,噎了口茶水,又粗声道:“早些日子,山下猎户们集资在山中修了尊虎仙庙,平稳了一段时间,可最近不知怎地,那吊睛白额大虫,时常在山中呼啸,驱赶过往路人。”

“还有此事?那我等如何过得去?”

邻桌立马急了,忙出言请教。

从清河去阳谷,若是想走近道必要路过景阳冈,如果这条路行不通,那只能从别的县绕行。

这对走南闯北的客商来说,确实是天大的麻烦事。

武松正听得有味,边上的赵虎拍了拍他肩膀,提醒道:“武兄请,那景阳冈的大虫,只传得厉害,具体如何谁能说得清楚。”

“总不能是空穴来风,隔壁阳谷县的县令难道不管此事?”

“怎么管?”

赵虎摇了摇头,边走边道:“那处地形山深林子密,山脚下的猎户都不知道那大虫到底在哪,是否存在,官府即便派人前去,也只是徒劳。”

两人寻了张僻静的角落的桌子,武松背靠墙壁坐下,赵虎对坐在他面前,唤茶博士送来一壶高茶,赵虎自顾自先倒了一杯,抿了口茶汤,感叹道:

“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日得见武兄风采,足以见古人所言非虚。”

“今日院中打斗痕迹很是惊人,那种情况下,武兄能制服那物,堪为神人啊。”

不远处有百姓在场,赵虎的声音压得很低。

只不过那文绉绉的书袋子口吻,让武松有些不舒服。

他抱拳拱了一礼。

“赵捕头言过了,在下一介武夫而已,如何能与捕头相比,不知有何事务要交代给武松?”

相比较树大根深的赵虎,即便武松如今已是县令亲点的都头,可依然没有自傲的资本,赵家作为清河县本地豪户,根茎遍布上下,手下的捕快有大半都和他有关系。

按理来说,县中除了杨德修和那位未曾露面的县尉杨铎,最有权势的人,便非赵虎莫属。

只是......自己为何从未听百姓提起过这位捕头?

对于眼前这位素有侠名的赵虎,武松可谓知之甚少,甚至曾经连对方的事迹也未听说过。

严格说来,这人就像突然在县中冒出来的人物一般。

经过星光淬炼,他的体质早已今非昔比,以前那些浑浊模糊的记忆变得更加清晰,时不时在武松脑海中滚动,但他翻遍那些记忆碎片,同样没有关于这位的印象。

这就着实有些奇怪了。

暂且压住疑问,武松垂手听着赵捕头接下来的言语。

“交代不敢当,武兄你我二人如今同在县衙供职,以后自然要肝胆相照,在下是个粗鄙人,有话就直说了。”

赵虎哈哈一笑,直接开口问道:“我想讨教一下武兄,今日在棺中的那处世界中,是否发生了异象?还请武兄解惑。”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武松,同样武松心里突然冒出一股很奇怪的感觉,仿佛对方在问完这个问题后,他立刻就知道,赵虎是真心发问,没有试探的意思。

难不成是獬豸那独角的功能?武松下意识摸了摸挂在腰间的那只黄铜色触角,心头涌起股莫名的情绪。

先前在阴司跟獬豸的对话,似乎还在耳畔回荡:吾乃獬豸,角锋所直,无有谎言……

看来还真是的…武松突然清晰的意识到了原因。

“赵捕头理解错了,棺中并无什么世界,只是邪祟的入梦术而已,我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

当时在陈六家中,第一次见到赵虎时,他便担心对方问起此事。

要是百姓得知阴界已毁,不知又要徒增多少恐慌,因此他撒了谎,好在县中无人提出怀疑,此事便瞒了下来。

现在突然被人再次提起,武松变得谨慎起来。

赵虎偏头问道:“那些话,不是骗骗县令大人的?”

“赵捕头说笑了,在下岂敢欺瞒杨大人。”

“武兄休要瞒我,我可以确定,陈行的棺椁曾经必然连接着某处空间。”赵虎皱紧了眉头,宽厚的手掌往桌面一压,斩钉截铁道。

“赵捕头何以得知?”武松疑道,脸上的表情越发凝重。

他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陈六,这人先自己一步出来,与差役们接触许久,极有可能被套出话来。

“如何得知的?”

“呵呵,说来也简单,其实是我掌握了几个粗浅仙术而已,对鬼神之事有所了解。”赵虎语气平静地说完,浅浅饮了口茶水。

随即,他抬手指道:“我虽然不能确定那处空间是哪里,但却清楚它必然存在,武兄出来之后对此三缄其口,甚至不惜隐瞒下来,如果在下猜想不错,那里恐怕隐藏着极为骇人的秘密。”

咔——

精致的木桌桌角直接裂开数道缝隙,清脆的碎裂声,吸引了不少茶客望向此处。

茶博士慌忙赶过来,却被武松挥手驱赶:“我一会赔钱给你,这位公人与我有要事相谈,闲杂人不要靠近。”

“何须官人赔钱,小人自重买就是。”

茶博士双手抄在袖口中,作揖离开,走时心里还在想着:“这位武大官人变化真大,听说前几日还喝醉了酒与泼皮相斗,今日竟变得如此威严了!”

交椅上,武松全身肌肉紧绷,一只手紧紧握着腰间的长角,另一只手重重压在桌面,已经摆出了万分警惕的态势。

这种情况,由不得他不紧张,如此私密的事情,被人一语道破了天机,武松瞬间想到,眼前的这位捕头,难不成是邪祟?

星辉将阴影冲淡了些许,精致的桌子不堪重负,不断有木屑从中抖落。

“你到底是什么人?何须藏头露尾?”

“武兄不必如此。”

赵虎面容愈发和煦,落下的手掌并未搭在腰刀上,十指仍旧轻松相握,身体微微前倾,低声补充道:“武兄想必早已知晓,如今世道发生变化了,一些天上地下的势力渗透进了咱们这里,仙法道术必然会被一些人掌握......”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别用如临大敌的眼神看我,你仔细想想,难道所有的神祗,都愿意如此迫不及待的灭亡下界么?”

武松冷笑一声:“难道你想说这位藏在庙中的邪祟其实是位好神?那惨遭戕害的几个百姓,那五位壮士又是什么情况?”

判断一个人的最准确方法,从来都不是听他说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什么。

无论再如何鼓吹神仙,目睹真相后的武松,只会保持最大程度的怀疑和敌视。

即使真有几尊神明没有提起屠刀,那也只是因为某些原因限制了祂们的手段,让祂们难以施展而已。

清河县的邪祟,不正是这种情况?

“武兄稍安勿躁嘛,我何时说过,自己是听命于这个邪祟的?”赵虎不慌不忙,稳稳当当地将茶碗托在手中措辞。

“先说好,我并不是那位盘踞在清河县的邪祟走狗,我所追随的大人物另有他人。”

“你可以不信任我背后之人,但你只需知晓祂们之间,也存有矛盾的。”赵虎一语道破天机,将联手的可行性透露给武松,“因此,我们可以暂且联手,若是在讨伐邪祟中,有更多对付它的手段,岂不是能减少伤亡?”

武松忽然道:“若祂也是有所图谋呢?”

赵虎一愣,摸了下络腮胡子道:“若祂也是有所图谋,只要不危害人间就罢,如果同样如此,那就得先问过赵某手中的钢刀。”

武松思索片刻,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捕头,赵虎同样也正在盯着他看,等待下文。

暗暗沟通命星,观察了小会没发现异样......武松皱了皱眉,“你有什么手段?”

“怎么说?”

武松道:“既然你要联手,这点诚意难道没有?还是说赵捕头当我武松是三岁孩童不成?”

赵虎笑了一声,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应道:“枪棒武艺这些寻常手段自是不必再提,在武兄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武兄所问定然是我掌握的仙术了。

也罢!既然是联手,一定的了解还是不可或缺的,赵某自数年前求得仙缘,唯精于‘捕风捉影’一事。”

“何为捕风捉影?”武松问道。

赵虎解释道:“呵,赵某本不擅长缉捕审问,但凭着这门手段,还是能胜任捕快一职,所谓‘捕风捉影’,就是放大那些难以琢磨的细节,并从其中寻到因果。

简单来说,若武兄能在邪祟盘踞的福德寺里取得成果,赵某便能从其中追根溯源,借以找到有关邪祟的更多信息。

如此,则邪祟在我等面前将不再神秘......”

武松瞳孔一缩,明白了赵虎的意思,难怪说他敢如此笃定棺椁下联通着其它空间。

只不过,他对赵虎的话同样持有怀疑的态度,“对邪祟的了解能有几分,这得建立在赵捕头真的愿意如实相告了。”

在武松看来,尽管赵虎现在说的好听,若是在关键时刻,借以错误信息误导整个队伍,到时将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

“武兄这话说笑了。”这位经验老道的捕头不难察觉对方的态度,态度依旧诚恳:“此邪祟的真实身份不用我说,我等若稍有不慎,便将万劫不复,唯有使出全力,方有一线生机,赵某若不能一直与武兄走在一条路上,又何敢在如此紧要关头私藏?”

武松道:“如何信你?”

赵虎喘了口气,忽然把声音压的极低:“我可以助你找回你家兄长武大。”

武松眼睛一眯:“当真?”

赵虎恢复笑意,慢悠悠倒着茶水,缓声应道:“自然。”

......

此时,城北的一处空地上,升腾起的火焰,将棺椁慢慢吞噬。

浓烟带走了尸骨,烈火烤灼着木板和血肉,发出的噼啪声零星响起,直至到最后便什么也没了。

因为先前有被邪祟附身的经历,为防止事情再度发生,县衙发出号令,要求近期死去的所有百姓,全部施行火葬,以此来杜绝邪祟附身的隐患。

在差役协助下,这批的五位壮士的尸骸已经火葬结束。

陈六怔怔地望着大哥化成灰烬,一滴眼泪也未曾流下,只有飘入眼瞳中的烟灰,刺的鼻孔发酸。

可这种状态只维持了不到一瞬,陈六瞳孔猛然剧烈收缩。

像是失去感知般,周围忽然没了声音,所有人乃至半空漂浮的粉尘,都瞬间定格在了原地,时间仿佛禁止。

在他的视线中,一团幽火快速朝他逼近。

诡异的火苗中,闪烁着一段连续的场景:

一尊通天彻地,看不清面容的神祗,手持长鞭正狠狠抽打着无数幽魂,不少身形黯淡的虚影,在这一鞭之下直接魂飞魄散。

其中一道,挣扎着维持愈发黯淡的身形不消散,口中麻木地轻呼着一个名字。

那正是陈行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