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辗转千里 心神交瘁
- 客里为欢事未胜:钱锺书与蓝田
- 吴勇前
- 7694字
- 2024-12-05 17:26:28
“记我行南浦,送君折柳,君逢驿使,为我攀梅。落帽山前,呼鹰台下,人道花须满县栽。都休问,看云霄高处,鹏翼徘徊。”这是辛弃疾《沁园春·送赵江陵东归再用前韵》里的词句。1939年夏,即将而立的钱锺书面对重要抉择,可能也曾独自徘徊。
是继续去昆明由当时的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私立南开大学组建的西南联合大学任教,还是去刚创建的位于今湖南省涟源市蓝田街道光明山的国立师范学院(简称“国师”)任教?
钱锺书(1910—1998),字默存,号槐聚,笔名中书君,中国学者、作家。1910年11月21日(农历十月二十日),出生于江苏无锡的一个教育世家。父亲钱基博(字子泉)是文学家,1938年在国师任国文系教授兼系主任。钱锺书193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后在上海光华大学任讲师。1935年,以第一名成绩考取英国庚子赔款公费留学生,去英国牛津大学艾克赛特(又译为“埃克塞特”)学院英文系学习。1935年与妻子杨绛(本名杨季康)同赴英国。1937年,获英国牛津大学B.Litt学位后,又去法国巴黎大学研究一年。1937年12月南京沦陷,国家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1938年3月德国吞并了奥地利,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在即。同年秋,钱锺书与杨绛和女儿乘法国游轮回国。钱锺书在动身回国之时,就接到西南联合大学文学院院长冯友兰的复函,破例聘请他为外文系教授,月薪三百元。钱锺书喜出望外,船到香港便先行下船,经越南海防市转到云南昆明。杨绛和女儿回到上海,住在法租界里的霞飞路来德坊其父亲租住的房子里。
1939年西南联合大学一放暑假,钱锺书就立刻回到上海。这时,钱锺书的女儿圆圆两岁多,钱锺书每天“老鼠哥哥同年伴”地没大没小地陪她玩儿,陪她一起淘气,享受着天伦之乐。但暑假刚过一半,钱锺书接到父亲从蓝田国师寄来的信,信上说希望钱锺书到国师去任教,顺便照顾他。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杨绛希望丈夫能成就一番文学、学术上的事业。20世纪40年代,为了钱锺书有充裕的时间创作长篇小说《围城》,她承担家务,劈柴烧饭洗衣,甘做一个“灶下婢”。此时,自然不愿丈夫去蓝田,认为公公钱基博不过是以照顾他为借口,要钱锺书去国师任教,因为国师是1938年下半年创办于当时的安化县蓝田镇(今为涟源市蓝田街道)的一所新学院,地处偏僻的山区小镇,聘请教师不易;还认为钱锺书如果辞职他就,以后要再回到清华去任教就难了。[1]
但是,钱锺书家里的人对此事一致沉默,让钱锺书自己看着办。对于书香之家的人来说,百善孝为先是懂的。不理父亲的要求,就是孟子所指责的“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国师处于偏僻之地,但是两千多年前的庄周就说“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
钱锺书当然懂得这些道理,但他也知道知遇之恩当衔环以报,不能“负母校庇荫之德”(钱锺书给西南联合大学校务委员会常委兼主席梅贻琦信中之语),只在西南联合大学教了一年书就辞职他就。
但是,能不去国师吗?作为钱氏三家(钱基成、钱基博、钱基厚)的长子,其堂兄弟十人,能不做出孝顺的表率吗?并且其父亲钱基博确实长期患有心脏硬化病,肋间神经常常作痛,此时已52岁了。在中国人的平均寿命还不高的年代,确实是老人了。虽然在国师有钱基博的学生做他的助教,兼照顾其起居,但是有亲人在身旁,会有任何人无法替代的天伦之乐和亲情的慰藉。
当时,国师院长廖世承在暑假时回到上海聘请教师,并带来聘书,聘请钱锺书为国师英文系教授兼系主任,月薪四百元。[2]
9月中旬,钱锺书写信给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主任叶公超,说他因老父多病,需要照顾,下学年不能到校上课。这不是一封辞职信而是请假信,但是一个月中没有收到叶公超的回复。于是,11月1日,钱锺书便告别妻子、女儿和其他亲人,和国师在上海聘请的沈同洽、徐燕谋、周缵武、张贞用等教师一起离开上海,前往蓝田,随行的还有去当时搬迁到湖南辰溪的湖南大学任教的邹文海。
从上海到今湖南省涟源市蓝田街道有1200多公里,如果乘坐快速火车是1天16小时33分;如果坐高铁,从上海虹桥到娄底南仅6个多小时,再从娄底南打车到蓝田1个小时左右;如果是自驾,全程13小时左右。但在当时交通不发达又是战火纷飞的年代,则不是一次轻松的旅行。对此,钱锺书有心理准备,他临行前有诗《叔子赠行有诗奉答》:
勤来书札慰离情,又此秋凄犯险行。
远出终输翁叱犊,漫游敢比客骑鲸。
已丁乱世光阴贱,转为谋生性命轻。
与子丈夫能壮别,不教诗带渭城声。[3]
叔子,原名冒效鲁,1938年,钱锺书携妻女乘法国游轮回国,与他相识于船上,两人一见如故。他写诗为钱锺书送行,钱锺书写此诗作答。
给朋友的作答诗中如是说,但与家人离别时的心情则是不同,请看钱锺书的另一首《待旦》诗:
梦破抛同碎甑轻,纷拿万念忽波腾。
大难得睡钩蛇去,未许降心缚虎能。
市籁咽寒方待日,曙光蚀黯渐欺灯。
困情收拾聊申旦,驼坐披衣不语僧。[4]
这首诗写的是钱锺书临行前一夜难眠的情景:
梦醒如古代孟敏抛弃已破的饭甑、连头也不回就离开这般容易,但千思万念纠结心头,像波涛迅速翻腾。
万念如毒蛇,很难把它钩去,好不容易才安心睡下,守心虽如缚虎那样难,但也能做到,而摒除心中的千思万念却不可能做到。
等天亮,听到市井传来滞涩的竹箫声,顿感凄凉,望窗外,曙光慢慢遮掩了灯光。
披衣起坐,静静地如一个不问世事的人。
人未行,离愁别绪已塞满了心中,而路途中的艰难更是出乎想象。
张贞用到国师后,在院刊上发表了一篇《前后湘行百绝自序》,回忆了他被聘以及与钱锺书等人来国师的经历。文中说“浮海而北(按:应为‘南’),抵浙之鄞县,乃诞登于陆,自奉华(奉化)之溪口,走嵊县、长乐、永康、金华,以达赣之上饶、贵溪、鹰潭、临川、南丰、广昌、宁都、太和、吉安,遂入湘,而历茶陵、耒阳、衡阳、宝庆以至蓝田,经三省五千里,历一月又四日,路非不远,时非不久也。……”[5]后来钱锺书在《围城》里记叙了方鸿渐等五人从上海出发到达三闾大学的行程:经宁波、溪口,过金华、鹰潭、南城、宁都、兴国,滞留吉安,从界化陇进入湖南,来到邵阳,第二天下午就到了学校。这行程线路与《前后湘行百绝自序》里所描写的大致相当。《围城》第五章里所描写的方鸿渐们一路上的艰辛就是这群人辗转几千里的真实反映。
徐燕谋也写了一首长诗《纪湘行》,生动地描述了从上海到蓝田的艰辛历程。乘船离沪,一路惊险不断,“晚出吴淞口,废垒撑空阔。寒风厉鬼号,余霞凝碧血。波涛上薄天,天怒向下遏。羲和亦既疲,海天任劫夺。行行入浑茫,终夜听澎湃。明旦船头望,越山峙屹屹。海疆千万里,浙闽仅未撤。双目久昏瞀,快意今一豁。短短溪口道,狼狈不可说。孟冬潦水尽,齿齿乱滩出。怪石伺水底,犬牙竞凹凸。篙师蛙曝肚,尺寸嗟力竭。纤者虫爬沙,首俯仅见朏。两岸有好山,云气幻奇谲。惜我怀抱恶,过眼吝一瞥”。
在江口换上了行驶缓慢的汽车,“不意风雨来,驰骤万马疾。仆夫苦推挽,泥泞胶车辙。后车撞前车,五步一颠蹶。久坐疲吾神,酸楚渐彻骨。转觉蓬底宽,腰腿容伸屈。俄顷暝色合,十程犹六七。暗中扪有我,身外俱相失。淋漓透重棉,寒气侵短褐。道旁多沟渠,同行顶几没。深夜到逆旅,酒肴粗罗列。各自抚惊魂,对食空呜咽”。
到浙江省奉化溪口,一行人停下来,兴致勃勃地游览雪窦山。雪窦山山水俱美,众人精神为之一振。钱锺书用《游雪窦山》一组诗记录当时的所见所闻所感。诗曰:
兹山未识名,目挑心颇许。
入户送眉青,犹湿昨宵雨。
云南地即山,践踏等尘土。
江南好山水,残剩不吾与。
自我海外归,此石堪共语。
便恐人持去,火急命游侣。
天教看山来,强颜聊自诩。
天风吹海水,屹立作山势。
浪头飞碎白,积雪疑几世。
我尝观乎山,起伏有水致。
蜿蜒若没骨,皱具波涛意。
乃知水与山,思各出其位。
譬如豪杰人,异量美能备。
固哉鲁中叟,只解别仁智。
山容太古静,而中藏瀑布。
不舍昼夜流,得雨势更怒。
辛酸亦有泪,贮胸肯倾吐。
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
相契默无言,远役喜一晤。
微恨多游踪,藏焉未为固。
衷曲莫浪陈,悠悠彼行路。
田水颇胜师,寺梅若可妻。
新月似小女,一弯向人低。
平生寡师法,开径自出蹊。
擘我妻女去,酷哉此别离。
老饥方驱后,津梁忽已疲。
行迈殊未歇,且拼骨与皮。
下山如相送,青青势向西。[6]
第一首写的是,来到雪窦山前,发现雪窦山太有情了,还没来得及欣赏它,它却如人以目传情。昨晚下了雨,今天草木上还是湿漉漉的;山更青了,满眼都是翠绿的,不禁想起云彩之南(不是指云南省)那地方,山多地少。但江南美好山河,如果被日寇占领,我们就不能够与它在一起了。自从我从海外留学归来,只有此山可以相互倾谈。我也担心它会被日寇占领去,于是赶快邀请朋友一起来游览。命运安排我们来游览这雪窦山,强作欢颜来夸夸它。但这欢颜里蕴藏的是满满的对山河破碎的担忧。
第二首诗写的游览之中,钱锺书不知不觉被雪窦山壮美的景象陶醉了,忘了痛苦,心灵又进入哲理的王国,想到孔子一句充满哲理的话——“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在第三首诗里,山中的瀑布又勾起了钱锺书的感触,“辛酸亦有泪,贮胸肯倾吐”,还遗憾来这里游览的人多,担忧这山也藏不住了。
什么事勾起辛酸泪呢?第四首诗里告诉人们原来是寺中的梅树,使钱锺书想起了梅妻鹤子的典故,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从一弯新月,想起自己的小女儿,心中又涌起离别之苦:“擘我妻女去,酷哉此别离”。行程还远,身心本已疲惫,但还要拼一身皮与骨。
让我们再回到徐燕谋《纪湘行》诗中。游雪窦山后,他们一行人又乘坐老旧汽车进入炮火中的江西鹰潭,一路上惊心动魄:“鹰潭俯要冲,最与战声密。虚惊日夕至,谣诼难究诘。侧闻南昌敌,负隅逞横猾。狡焉思南侵,伺隙来飘忽。”真想尽快过去,但“新车载熊罴,旧车无輗軏”,人急车急不得。只见沿路尽是逃难的人,惨况不忍睹:“创伤在道路,扶携自相恤。断臂粗络缠,折足强跛蹩。巨痛不用诉,斑斑征衣蔑。瘦面笑似哭,不怒眦亦裂。念彼皆人子,医药何可缺。”
一行人来到江西宁都,倒在旅店床上,钱锺书又梦见了小女儿在四处寻找父亲,现在是谁带你越过千山万水来看我呢?你还是一个大人不准单独出门庭的小孩儿。……正要责备女儿,一下就从梦中惊醒了。
惊醒后,钱锺书一定还在久久地回味着这个梦,于是翻身爬起来,用《宁都再梦圆女》诗记下这个梦——
汝岂解吾觅,梦中能再过。
犹禁出庭户,谁导越山河。
汝祖盼吾切,如吾念汝多。
方疑背母至,惊醒失相诃。[7]
一行人一路颠簸到了吉安。吉安西接湖南省。虽然快进湖南了,但钱锺书这一行人因雨和到邮局领取国师寄来的盘缠而在此滞留了7天。远行最怕下雨,一行人只好在旅店里的楼上听雨,不禁想起宋代词人吴文英《唐多令·惜别》词句所说的:“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羁旅的离愁,和对家人的深深思念之情,使他记起宋朝词人姜夔《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有词句曰:“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雨停了,他站在露天中看暮色中的远处山峰一个个云雾蒸腾,萧瑟愁苦,也好像在商量黄昏是否还要下雨呢。眼前的风物虽然在上海难以看到,但这是他乡之景,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旅途中羁留他乡的7天,度日如年。这愁闷之情就镕铸在《吉安逆旅作》诗中——
听雨居然此亦楼,潇潇心上合添秋。
空因居独生深念,未为闲多得小休。
清苦数峰看露立,蒸腾一突对冥搜。
眼前风物无堪恋,强挽诗人七日留。[8]
7天之后,领取了国师寄来的盘缠,一行人继续艰难地西行。让我们再回到徐燕谋的《纪湘行》诗中——
仍旧乘车前行,一路颠簸难受,遭罪不少:“匆匆过南丰,及尝霜林橘。平生曾子固,瓣香竟未热。车行历崎岖,疾徐漫无节。上坡蜗缘墙,下坡鹿惊栝。时或折其轴,时或脱其辖。人处车厢中,若指之受拶。男履错女舃,痴突互填轧。衣襟污呕吐,行李纷撞碎。壮夫烂漫睡,张口出水鳜。老弱伛偻立,缩头入瓮鳖。承平仁义伸,艰危礼让诎。”战火留下的惨景使人悲痛万分:“我观车所经,原野澒坱圮。十里断炊烟,荆榛未剪伐。”一行人的一路苦况也一言难尽:饥肠辘辘,“艰难抵庐陵,囊空如洗括。街头食薯蓣,饿极胜崖蜜。羞为识者见,背面吞且噎”;夜宿难眠,“床头白皑皑,谁辨霜与月。晨起着敝袷,洞穿饥鼠啮”。[9]
终于到了邵阳,距蓝田只70公里左右了,两天就可到达,心情才轻松起来。
对这段艰辛的行程,钱锺书在给西南联合大学总务长沈履(即沈茀斋,杨绛的堂姐夫)的信中也感叹道:“十月(按:农历十月)中旬去沪入湘,道路阻艰,行李繁重,万苦千辛,非言可尽,行三十四日抵师院,皮骨仅存,心神交瘁……”[10]在写《谈艺录》第56则时,钱锺书还念念不忘,先引用了清末著名诗人、学者、经学家郑珍(字子尹)的《自沾益出宣威入东川》诗:“出衙更似居衙苦,愁事堪当异事征。逢树便停村便宿,与牛同寝豕同兴。昨宵蚤会今宵蚤,前路蝇迎后路蝇。任诩东坡渡东海,东川若到看公能。”然后感慨地说:“郑子尹余读之于心有戚戚焉。军兴而后,余往返浙、赣、湘、桂、滇、黔间,子尹所历之境,迄今未改。形羸乃供蚤饱,肠饥不避蝇余;恕肉无时,真如士蔚所赋,吐食乃已,殊愧子瞻之言。每至人血我血,掺和一蚤之腹;彼病此病,交递一蝇之身。子尹诗句尚不能尽焉。”[11]钱锺书一路受的苦比郑子尹诗中所描写的更甚。
其实,来国师就学和任教的学生和教师大多有一段艰险的经历。国师1938级学生余泽清在《就学师院沿途见闻记》中是这样描述他从福建来蓝田的——
孑身走千里,不以战局突变,夺我求学之志,由闽经赣来湘,就学蓝田之国立师院。备尝险阻,历尽风霜,终能安抵校中,亦平生之快事也!……慷慨离闽,铤而走险,自邵武至南昌。途次已入战时状态,渐近前线,但见如潮之难胞后撤,而如余之向前行者,寥寥可数!车过温家圳,遭敌机追逐,乃弃车避匿,同车某于当时蒙难焉!站旁列车,被燃烧弹焚毁,火光烛天,深为悲愤。自南昌到株洲情形相仿,时车行已失常规,仅疏散人口运输军士之列车得先驶,更感行路难矣!途中凡换车五次,费时三日,又曾偷搭兵车,夜睡军米车之顶,因欲避敌机袭击,敌机反而夜出。又以被褥为累,弃之萍乡;终附煤车抵株洲。适长沙大火之次晨也!时客车已无,军运益繁,难民多,而撤退之文武官员更多;于是以重资雇脚夫,担行李,过湘潭,素以小南京著称者,今成死城矣!十室九空,旅社饭馆皆停业。是夜乃强住于某民家,询知再西行,无汽车、火车、人力车可以代步,更无挑子担送行李,于是此千里伴我之书籍文具,将以助其为学者,再度遗弃,以减行箧之重。终以己力自背小包,鼓最后之勇气,步行数百里,遥抵蓝田;望见吾校蓝地白字之指路牌,欣然而呼曰:到矣!及入校,知报到办理入学手续者,予且为第一也![12]
国师1938级刘炳信在《来校途中见闻记》中记叙了途中遇到与《围城》第五章所写的侯营长私带旅客发国难财一样的令人忧愤的事:
国事蜩螗,中原板荡,敌骑纵横,兵火连天;当此之时,余跋涉关山,险艰备尝。负笈以来,其途中所历险巇,与夫伤心惨目之事,固非笔墨所可形容矣。……(车上)坐未定,忽一军官以纸烟授余,余却而谢之。询其姓氏,始知其为广东人,姓胡名人杰,现任195师营长之职;并谓其先在莫师长部下充连长,后因莫师长贪图日人2500万之巨金,甘心卖国;羞与为伍,遂投效来此。言时声色俱厉,目眦发指,车中人闻之,莫不义愤填膺,切齿痛骂。余亦不觉椎胸太息,慨叹久之。俄而车抵株洲,车中人纷纷下车;余亦与同伴散步月台,见两旁伤兵杂卧,宛转呻吟;而市屋倒塌,仅存寥寥,满目苍凉,睹之心伤;吾民何辜,荼毒至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不久车复前行,经两小时,抵易家湾。余等本欲取道湘潭,遂下车至汽车站,询诸站长,始知因时局紧张,车已停驶。时则头昏眼花,惫不可支;然已夜深,求宿不得;遂在檐下小眠。风栖露宿,劳者欲休,亦胜温柔乡中多矣!已而东方发白,遂至河畔改乘帆船;一番风帆,半日达湘潭。亦以长沙大火之影响,谈虎色变;市面冷落,昔日繁华,一旦萧索。谁实为之,而至于此!下午发警报,人心益浮动,余遂乘火车往谷水进发……[13]
这是冒着战场硝烟而来的,绕道后方而来的也如此。61岁的国师教师章慰高在《自桂黔川鄂至湘西蓝田七绝诗38首》记叙了他从上海至香港,再经三水、梧州、柳州、桂林、贵阳、重庆、宜昌、沙市、藕池、南县、沅江、靖港、长沙、湘潭,方达蓝田国师,路程八千,为期三月,差不多绕了中国南方一个大圈,比钱锺书一行人经三省五千里,历一月又四日还要艰辛。诗中还记叙了“一路所经,先后遇空袭虚惊十九次,闻轰炸声,仅梧州、柳州、重庆三次耳”。柳州三次,作七绝两首记载了当时惊恐万分的情景,其诗曰:
柳江空袭作三回,两度虚惊未遇灾。
最后下车惟伏地,频闻轰炸响如雷。
航空校舍起浓烟,趋避无方伏野田。
远望敌机如鸷鸟,几回来去几盘旋。[14]读了这些记叙,再读《围城》第五章,就更能体会到方鸿渐一行人辗转几千里的艰难。杨绛在《记钱锺书与〈围城〉》里说:“我没和锺书同到湖南去,可是……锺书到湖南去,一路上都有诗寄我。……”吴忠匡在《记钱锺书先生》中也回忆说:“他从上海来湘西,路途所经即写进《围城》中的那段旅程,他都有诗作。到了蓝田,就把这一册旅程诗稿交给我,我给他在小镇上仅有的一家小印刷所用折子本印行了二百份,他自署《中书君近诗》。”[15]遗憾的是,这些诗在《槐聚诗存》里只收录了《游雪窦山》《宁都再梦圆女》《吉安逆旅作》《耒阳晓发是余三十初度》等四首(组)。
12月4日,除邹文海一人继续西行去辰溪外,其余五人抵达蓝田国师。他们的到来,受到了全院师生的热烈欢迎。12月9日与12日,英语学会与国文学会分别开会欢迎新到的教师。
徐燕谋在《纪湘行》诗中高兴地写道:“师友喜我至,劳问殊亲切。”一路的心力交瘁一扫而光。
辗转三省五千里,历时34天,对钱锺书来说,一路思念入梦,忧愁满心。
注释
[1]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2]蒋洪新《〈围城〉内外故事:钱锺书与国立师范学院》:“笔者在湖南档案馆查到钱锺书当年在国立师范学院教职员调查表两份,其中写道:钱锺书,男,别号默存,年龄三十,籍贯江苏省无锡县,已婚,到职年月民国二十八年八月(笔者按:这是以廖院长发聘书为准),学历国立清华大学文学学士,英国牛津大学B.Litt、法国巴黎大学研究生经历;有光华大学讲师、中国评论周报编辑、西南联大教授、牛津大学东方哲学宗教丛书特约编辑。教员职称教授,担任教学系科及课程英语;职员职称系主任,月薪四百元。备考中华民国三十年七月满辞职。”据此,可知廖世承是携带着聘书去上海的。
[3]钱锺书.槐聚诗存.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4]钱锺书.槐聚诗存.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5]张贞用.前后湘行百绝自序.国师季刊,1941.
[6]钱锺书.槐聚诗存.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7]钱锺书.槐聚诗存.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8]钱锺书.槐聚诗存.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9]徐燕谋.纪湘行.涟漪诗社.涟河旧雨.涟源:1999.
[10]杨绛.钱锺书离开西南联大的幕后实情.杨绛.杂忆与杂写.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11]钱锺书.谈艺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12]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国师季刊,1939.
[13]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国师季刊,1939.
[14]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国师季刊,1939.
[15]田慧兰等.钱锺书杨绛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