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任,想啥呢?眼睛还发虚。”赵岩一搂我的肩膀,老神在在道,“咱这脚下密密麻麻埋着的都是南朝的皇帝,没几个善终的,阴气重得很……”
我看着他那样式,没来由地想到当年的阳仔,也是这样喜欢讲鬼故事吓唬人。
我心里存了吓他一吓的心思,当下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道:“我刚刚快晕过去的时候,在黑暗里看到了一张青铜人脸,还有密密麻麻的青铜棺材,像是挂件似的竖着吊着……”
赵岩这小子本想吓我,不成想先被我给说怕了,“呸呸”两声:“停!你别吓我哈,等会儿还要下墓呢,我好不容易把脑子里的盗墓小说倒出去,你别逼我想起来啊……”
所谓“下墓”,其实是夸张的说法。
金陵六朝古都,有名的墓葬大多记录在案,且多被盗掘,因此早在十几二十年前就被考古队保护性地犁过一遍了,留下来的大多是些土坑,连骨头片都找不到一粒。
也正因为如此,文学院的领导才敢让几个教授组织一批啥都不懂的本科生来“考古”,更让我们几个汉语言文学系、历史系的非考古专业的学生混了进来。
领导的想法大概是:反正已经啥都不剩了,也不怕你们糟蹋,就当来春游,混个资历、长个见识吧。
等会儿要探访的是海陵王萧昭文的陵墓,教授来之前就给我们介绍过。
这老兄是个倒霉鬼,没当几天皇帝就被齐明帝萧鸾篡位杀害了,墓葬的规模不说和寻常帝王比,连普通官员都不如。
不仅如此,这位老兄的墓的位置还特刁钻,位于山林深处的旮旯角,很不好找。
考古队走后,就没多少人去探望他了,只有一条先前辟出的小路陡峭地延伸入山,过不了几个月就又得被杂草灌木堵上。
“我们到啦,等会儿就要爬山了。”几十人规模的队伍在小山前停步,说话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日本籍教授。
他抬起手中的登山杖,指了指仅容一人通过的泥路,字正腔圆地说:“路不好走,男同志多帮帮女同志们。”
女生们笑了起来,几个性格开朗的叫道:“不用他们帮,我们帮他们!”
“好,咱们文学院女同志多,有志气!”教授们也都笑了,前后排成一队,拄杖走在前头引路。
这批教授涵盖文选学、魏晋南北朝考古、古文字等各个方面,都是各自领域的泰斗,来领队走访全当放松。
一大把年纪了,身手竟然比本科生们还利索,攀着两侧的藤蔓就上了山,登山鞋踩在陡峭的山地上,就像走平地似的。
倒是跟在他们身后的一大片十八九岁的男女学生,一个个面如土色地龟速前行,哪怕四肢撑地,还怕从山上摔下来。
我头还有些发晕,想慢悠悠地坠在队伍末尾混一混。赵岩那小子却死活拽着我上了山,愣是走在了大部队的中段。
我一看,得,一个留童发、长相甜美的女生抱着个笔记本,走在他前头,正是他成天在寝室里小声念叨,想追又不敢追的那个。
我说他这个混子怎么忽然那么积极地报名走访项目了,原来是为了妹子。
我们乌压压一片人攀山越岭地爬了一上午,累得像狗似的直吐舌头,前头引路的教授终于停了。
考古学的教授一指前方一个长满绿草的巨大凹坑:“同学们,看到那个坑了吗?咱们站进去啊。”
他自顾自走过去站定,踩在正中间凸起的灌木丛中,指着地面说:“我们站着的位置,就是萧昭文的墓室了。
“所谓‘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当年的帝王墓而今只剩下我们脚下这些了,好不悲凉啊。”
赵岩暗恋的妹子紧跟在教授身边,摊开笔记本,认真地记起了笔记。
赵岩连忙拉着我跟了过去,正直的脸上现出舔狗的神色。
我移开视线,表示没眼看。这货天天晚上躲被窝里看小视频,弄得床都震,想不到白天里竟是这么纯情的货色。
其余学生也稀稀拉拉地站进坑中,看着什么都不剩,不说是墓还以为是天坑的地儿,有一个算一个都唉声叹气。
本以为还能拍个墓室内景回去吹牛,没想到这墓长这样,拍了照片回去,谁分得清考古和野炊啊?
古文字的教授似乎对我们的失望早有预料,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对我们所有人出示:“地上这些碎石头是南朝的墓砖,认真听课的同学应该知道,古时候的文人最喜欢捡这些回去做镇纸用,据说可以承南朝风流文气,滋养文思。
“文学院的同学们啊,可以拣几块回去,沾沾文气。但是都记住啊,只能捡没有字的,有字的要上交。虽说应当不大可能落下,但万一遇到,不能私藏啊……”
“明白了!”我们异口同声地大声说。
带点墓里的东西回去,听起来比拍照打卡要有意思的多。原本还兴趣缺缺的本科生们,这会儿都来了兴致,一个个弯下腰扒起泥土,翻找起来。
众所周知,盗墓的求金玉珠宝,考古的寻竹简石刻,带字的玩意儿在盗墓贼眼中是破烂儿,在研究这些的学者们眼中却是宝贝。
上个世纪有一段时间社会治安混乱,很多古墓被人盗掘,拿了金银古玩出去卖,剩下的竹简文书则被随意地丢弃踩踏,毁坏了不少,甚至还有一些倒霉的被盗墓贼拿去当手纸擦了屁股。
学者们赶到被盗掘的墓区,看到一片狼藉的残余,无不扼腕叹息。难道要和盗墓贼比速度吗?这一来不符合保护性发掘原则,二来双拳难敌四手,高手在民间。
一筹莫展之际,浙大有个教授出了个主意:盗墓贼不珍惜竹简,不就是觉得卖不了钱吗?给他们钱不就是了?
话糙理不糙。浙大便拨出资金,高价收购各个朝代的竹简,大有“千金买马骨”之意,只求盗墓贼们看在钱的份上,别把那些重要的文献资料劈了烧了。
可惜的是,这项公益事业才存在了没几年就停了。倒不是因为“有买卖就有伤害”,而是有个高手用家里的竹席伪造了一批战国竹简,卖了浙大一百万。直到一次交流会,被人指出竹简上的词法错误,浙大才反应过来被骗了。
这事儿既暴露水平又侮辱智商,就此成为笑谈,在各大高校中传到现在,或许还将继续流传下去。
我刚进金陵大学,第一节古代文学课,教授就唾沫横飞地在台上讲起了这件糗事,大有要将“兄弟学校”的丑闻在本科生间代代流传、永世不忘之势。
当然,与之一并被称道还有一桩正面案例,即前不久从海昏侯墓里挖出两根重要竹简的事儿。
金陵大学有教授作为特邀顾问参与了海昏侯墓的发掘和修复,回来后描述得绘声绘色。
说那两根竹简原本散落在角落,脱水蜷曲,瘦瘦干干得像蜈蚣,像麻绳,要是寻常人估计就当颗草踩过去了,考古工作者却仔细地用刷子一寸寸抹了灰,将这两根竹简从泥土里“犁”了出来。
他们将竹简带回去,浸进特制的液体里,那竹简好像重新被赋予了生命,吸饱了水,舒展开来。
上面写着的字大部分都磨损了,每根上却各有两个字鲜亮得很——
分别是“连山”和“归藏”。
《连山》《归藏》和《周易》并称“三易”,却早已在朝代更迭中亡佚,只以引用的形式留有只言片语出现在其他文献的记载中,甚至一度被认为是西汉那位整理典籍的刘歆伪造的。
直到海昏侯墓中那两片竹简的出土,这两经的存在才被证实,一下子为抓耳挠腮定不下论文选题的研究生博士生们提供了一片蓝海,同时也让研究《周易》的教授们多了旁征博引的谈资。
无数学生得以顺利毕业,无数教授得以发表新的论文,可谓利在当代。
“老师,我找到字了。”一道清亮的声音不冷不热地响起,说话的那个男生留着半长的头发,戴无框眼镜,符合刻板印象中的文艺青年。
这人我认识,叫做“萧统”,和那位编《文选》的短命鬼昭明太子同名,还是台湾人。
刚进金陵大学,他就被拉着做了一期公众号,从姓名开始,叙说他和金陵的缘分,宣传六朝文化,最后以两岸友好的主题作结,从头政治正确到尾。
除此之外,他还是整个文学院公认的第一人,国学造诣深不可测,无论是语言学还是文学都颇有积淀,据说第一个学期就被各专业的教授争抢,最后还是文选学教授以他的姓名做文章,说他和《文选》有缘,才成功收他作亲传弟子。
文选学教授和蔼地笑道:“考古的那帮人把地都犁了一遍,竟然让我们的本科生找到漏网之鱼了,这下他们得挨批了。”
他话语间满是赞赏,毫不掩饰对亲传弟子的喜爱。
萧统的神色倒是淡淡,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方石递给教授。
我站得离教授近,瞥了一眼,上头果然画着个字,我怎么看都认不出来写的是什么。
教授接过方石,对着本科生们出示一圈,问:“你们有谁知道这上面写着的是什么字?谁能认出来,我这门课期末成绩加五分。”
文学院给分咬得特别紧,五分可不得了。赵岩连忙拿手肘怼我:“老任,那是啥字啊?”
我翻了个白眼:“你问我我问谁?古代汉语课我净打游戏了,差点没挂科……”
事实证明不管打没打游戏都是一样的,教授问了一圈,所有本科生都答不上来。
教授看向萧统:“这个字你认识吗?”
“‘连’,‘连山’的‘连’。”萧统掀起眼皮道,“这是殄文,又称鬼书、反书,是水族的象形文字,传说是写给死人看的,有的字虽是仿汉字,但基本上是汉字的反写、倒写,所以难以辨认。”
教授赞许地点头:“就是萧统说的,反书常见于南朝的墓葬中……”
他讲解起相应的知识,有几个女生自顾自鼓起掌来,俨然是被萧统的知识面折服,包括赵岩看上的那个妹子。
赵岩的表情那叫一个酸溜溜的,我倒没觉得有什么。
萧统是学霸,而且不是一般的学霸,是学霸中的战斗机,放在民国估计是一代大师,能登上课本的那种。
这样的人若干年后名字出现在教材编写组里都不足为奇,我甚至能够想见未来的教授讲到他编写的教材,还要拿他和那位昭明太子的渊源调侃一番。
总而言之,此等神人和我等学渣注定不属于一个世界,硬要攀比只会平添烦恼,忽视就好。
教授一边讲所谓的“反书”,一边夸赞萧统的学识水平。
我自从上学期差点挂科,就打定主意这辈子不碰古汉语、古文字了,索性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继续蹲在地上挖泥。
手指忽然碰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表面凹凸不平地画着什么纹路。
我随手就扒拉了起来,拿在手中左看右看,上面刻着的玩意儿我认不出来,不过看着就像个字。
我心里“咯噔”一下,落下一个字还能叫“粗心”,漏了两个字在这儿,可得是“事故”了,恐怕挨批不足以平民愤,得扣一波工资才行。
赵岩将头凑到我旁边,确定我手中的是字而不是鬼画符,当即找回了场子似的大声喊道:“老师!任漆也找到字了!”
所有学生和教授都围到我旁边,我握着那个刻字的方块,想将它递给教授,手指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凉意扎入皮肉,好像要将那方块和我的指骨冻在一起。
大脑一阵阵轰鸣,青铜人面的虚影再度在我眼前晃悠,强烈的心悸在胸腔里炸开,我几乎站立不稳。
忽然,一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按得很重很沉。
脑海深处响起一声钟鸣,所有不适可感地流淌到肩膀处,像是被那只手吸去了,在几秒间尽数消退。
那只手的主人是萧统。
他看也不看我,只盯着我手中石块上的刻字:“‘藏’,‘归藏’的‘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