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清河娘娘庙。
鎏金的雕塑旁,幽潭中泛起一阵波澜。
冷!
好冷!
森寒刺骨。
顾奢艰难睁开眼。
四野昏暗,水波冥冥。
令人窒息的寒流欺身压来。
在水中!
瞧那水花鼓荡,藻叶招摇,还是在下沉!
顾奢心头大跳,然而双手被缚,张口就是“咕咚”一阵冰泉灌入喉腑。
激得他直翻白眼。
他妈的,哪有这种开局?!
头昏脑涨之间,顾奢迷迷糊糊听到耳畔响起孩童的哭喊声。
隐约还有刺耳的警笛,强光手电打在水面上投下的刺眼亮斑……
呵。
没想到我熬夜加班一条细狗,还能从水里头捞出来个失足小娃,值了。
但话又说回来。
这世道,好人好事你就是不鼓励……
也不能直接给我打入水牢地狱吧?
想到这儿,顾奢连挣扎的劲儿都没了。
愤恨之中更多是一阵无力。
颅顶发胀,瞌睡上涌。
眼看就快溺死。
恍惚间,水光摇曳。
竟有一对灿金色的眸子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待游得近了。
顾奢登时瞪大双眼。
水下是个身披云纱的女子!
黑暗中,她的长发好似一缎皎洁月光,在水中轻浮流泻。
雪靥朦胧,但见眉心一抹丹砂,眸中流沔着慈悲肃穆。
带着一股不容亵渎的荒诞感。
她是……
龙女仙姑水鬼河伯?
顾奢脑子里满是谜团。
忽觉眼前一黑,一股子大力从身下翻涌直上。
“哗啦~”
乘着一股清凉水流。
顾奢破潭而出,被浪头抛在岸旁。
“呼——!”
短命鬼一般几番大口呼吸。
顾奢终于缓过劲儿来。
活了!
他激动不已,正欲起身谢谢那水中朦胧一现的仙子。
哪知一睁眼,就看到一旁的三根石柱上,皆绑缚着一具十五六岁大的男性尸骸。
死者皆脸色青紫,死不瞑目,两眼瞪得浑圆。
血泪顺着下巴,一滴滴聚在脚边。
腥味扑来。
啪嗒、啪嗒……
声声入耳。
“这……”
顾奢瞳孔微缩,何时见过这等骇人场面。
可还不待挣扎,忽地想起自己也被绑了!
借着昏光,就见数根麻绳紧紧将自己捆缚于一截断石之上。
动弹不得。
“这是哪?”
来不及多想,此身记忆犹如狂潮般涌来,强势插入脑海。
很快,他便明白,自己穿越了。
这里是大宁朝,清河水系,大泽县,清水镇西北方位的一座娘娘庙。
听说,极为灵验。
【献郎君作囍,得娘娘欢颜,换一地福运】
【童叟无欺】
顾奢头晕目眩,脑海中走马观花般闪过这一世,共十六年的人生。
渔民出身。
名唤顾大奢,自幼家贫,父母托了村长给他取了这气派名儿。
希望孩子能过上骄奢的老爷日子。
只可惜因为地方口音,乡里都唤他大傻。
刚满十四岁时,父母出水捕鱼,意外驶入毒瘴之中,溺亡江里。
这顾大傻悲恸过度竟得了癔症,整日魂不守舍。
所幸族亲里还有个叫顾兴荣的二叔,虽说是个不学无术的赌徒酒鬼,可意外对这侄儿“上心”。
醉酒打骂之余,好心给他点拨了条四处卖弄气力,帮工做活,吃百家饭的路子。
你说工钱?
——“老子吃酒不要钱的?”
总之,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直到昨儿个,县太爷说又到大泽县祭拜清河娘娘的时候了。
每个小村镇都要送上一个年轻力壮的好儿郎。
需将娘娘伺候开心了。
日后这江上害命的千里毒瘴才好消敛。
如若不然,打不上渔,交不上税。
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拉去充徭役。
而为了刺激百姓慷慨献身的积极性。
官府特设——推举成功者,赏官银五两!
这可是五两银子,在当今世上,足够一家五口人每日精米填肚,安稳活上半年!
理所当然的,为了这五两赌资。
顾大奢在水云乡唯一的族叔顾荣兴,就这么将他卖了。
等到衙门来人。
“嘿!大人,小民有一贱侄,自小爱慕清河娘娘得紧,模样又生的俊俏,正是她老人家顶好的郎君!”
听着顾荣兴的提议。
水云乡村民讷讷不语,犹犹豫豫。
却齐准准看向了这顾大傻。
“……”
迎着那些个熟悉却陌生的眼神。
顾大傻怔怔望了眼慷慨匀饭养他的一村乡民。
什么也没说。
只“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咚咚磕了两个响头。
背身便随衙役去了。
……
接下来。
就是这场臭名昭著的囍祭仪式。
需先将三名姿容一般的少年捆绑在娘娘庙的石柱上,以做证婚伴郎。
再挑选一位身段,面容都是极好的新郎官,绑上断石,投入深潭。
待得入夜后,水中毒瘴升腾弥漫。
将三个伴郎都生生毒死,泣下血泪宣告大喜。
清河娘娘便会苏醒,从石台上起身,入潭中与郎君欢好,行燕尔妙事。
次日,水晏河清,渔大兴。
举县欢庆。
“……”
细细回忆完,顾奢表情沉重。
五两……一条人命?
狗囸的顾兴荣!
眼前接连闪过那醪糟醉汉的豁口黄牙,县城衙役高高在上的讥诮神情,还有水云乡百姓一张张麻木的脸……
他娘的,这遭瘟的狗屁世道!
大怒之下,顾奢连番挣扎。
麻绳下黝黑肌肤遍生红印,他也不顾,猛地一个翻身。
背后石块轱辘转动。
顾奢调头就瞅见那红烛囍字间的新娘。
庙宇中央。
摇曳烛光照亮一座鎏金雕像。
约莫二十岁的女子模样,面覆云纱,眉心一点朱砂痣,眸蕴慈悲。
身披水浪长裙,足踏莲花宝座,双掌捧于心口,充满神性。
雕塑左右分别是扎了羊角揪的金童玉女。
一人拎红枣篮,一人举桂花篮,笑容玉雪可爱。
她是……我媳妇?
望着鎏金娘娘像,脑海中忽地跳出这个荒诞念头。
顾奢被自己吓了一跳,连连“呸呸”两声。
可转念又记起先前水下的朦胧仙姿。
似乎就是这般模样。
救我上来的……
也是她?
说好的燕尔妙事呢?
正稀里糊涂地想着。
“噗——”
顾奢猛地喉头一甜,嘴角溢出紫红色的毒血。
望着地上的血渍,他忽觉这颜色好生眼熟。
抬眸看向那死去多时的三个伴郎,紫红面颊上,七窍所流之血,俱是这般模样!
这是瘴毒已深的标志,至多一时半刻,他便要被生生毒杀于此庙。
刚出龙潭,又入虎穴。
巨石捆身,逃脱无门。
该死!
他终于记起来,这场邪门囍祭的目的,正是驱散这大河毒瘴,以求一时之安宁。
若往阴谋论方面想,这狗屁毒瘴,弄不好就是自己那便宜媳妇自产自销的!
就为了多尝尝自己这种咸香的小腊肉!
“……”
不过很快,顾奢就意识到自己错怪她了。
可能是因为死到临头,怕顾奢太无聊。
顾大奢的记忆里,忽地蹦出这毒瘴的来由:
这是此世家喻户晓的神话。
据传数千年前……
真龙持握靖世三门之一的『登龙仙阙』,打破桎梏,大兴水族,一时神魔崛起,欲建龙宫,与天庭鼎立。
然而九霄之上的皇天玉府与世长存,何等巍峨,岂容宵小攒动?
玉帝大怒之下,天门洞开,仙将齐出。
以雷霆手段斩落真龙。
自此『登龙仙阙』遗失,水族式微,贬作鳞虫,再起不能。
而那屠龙者……
正是【太玄上帝·九天真武荡魔天尊】是也。
据《东异经》记载:
“龙、帝于天山鏖战至东海,天塌海陷,足九九八十一日。”
“一朝天哭地泣,真龙陨。”
“及夜,帝崩。”
此之后,真龙死而怨念不腐。
于残骸之上化作无解的业障毒祟,以赤潮血瘟姿态,席卷九州。
江河尤甚!
凡人触之则伤,闻之则死!
“原来是尸毒……”
顾奢砸吧着嘴,大感晦气。
总不能,真就稀里糊涂死在这东西里头……
他艰难扭头,见那清河娘娘塑像仍旧慈悲肃穆,却不知望向何方。
未有半分拯救郎君之意。
便宜媳妇就是靠不住……
他低喃,嗓音中带着些许撕裂般的沙哑。
“看起来,我对瘴毒的抗性,明显比其他三个倒霉蛋要强,也不知是娘娘庇佑,还是体质问题,但总之,我还活着。”
“对,活着!绝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庙里……”
“还没大逼兜子抽那顾兴荣呢!”
“村民、县令、清河娘,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要个说法!”
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
在强烈求生欲的刺激下,顾奢疯狂压榨着这具身体的残余气力。
拼了命地磨损着麻绳……
一下。
又一下!
不知过去了多久。
伴随着“啪”的一声,麻绳细极而崩,终至于断裂开来。
而重获自由的代价,亦是惨烈。
双手皮肤,溃烂大半。
入目所及,鲜血淋漓!
一滴滴紫红血液滑落地面,发出嗤嗤声响。
但他眼下,也顾不得止血。
咬牙忍着蚀骨剧痛,踉跄前行,一步步走到庙门处。
“哈,命不该绝!只要逃出这破庙,冲入镇上乡里,便是一条活……”
顾奢嘶声长笑,任凭鲜血洒落,一把推开庙门。
“一条活……”
可一句话还未说完。
就见门开的瞬间,一股更汹涌浓重的猩红毒瘴,自幽邃的大河远端扑面而来!
讥讽笑意凝在脸上。
根本不给他一丝脱险的喜悦。
霎时间,腥浓毒瘴好似见猎心喜的豺狼。
蜂拥而至,钻入他鼻腔手创之内。
“嗤啦~”
刀削火燎般的剧痛宛若跗骨之疽。
肉眼可见的,迎着伤口,顾奢的手臂上被融出森森白骨。
面色更是一瞬变得涨红,紫黑血管鼓胀。
“嗬嗬……”
喉管千疮百孔,顾奢怔怔望着被毒瘴遮蔽的晦暗月亮,无声嘶笑:
“嗬,大傻啊,倒是兄弟我对你不住,没为你讨回公……”
他讷讷自语,瞳光逐渐涣散。
然而就在死期将至的瞬间。
一声贯穿天地的龙吟在耳畔轰然炸响!
霎时间,漫天毒瘴如春雪见阳。
倏忽消逝,退避千丈!
顾奢的意识也被拖入识海,惊愕地看着眼前。
就只见一座巍峨宏伟的登龙仙阙。
轰然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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