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遗书

赵毅沉默许久，终究没有说话。

他看着再次拉着虞褚兼强行跪在地上、眼神中带着绝望、解脱与决绝之意的虞蚕娘，又看了看扶着她、眼睛通红的虞褚兼，心情颇为复杂。

虞蚕娘死志极为强烈。

这是一个外柔内刚的烈女子。

赵毅甚至推测——若非是他意外降临而陷入昏迷，一直被虞蚕娘照顾着，恐怕虞蚕娘早已经选择了以死明志。

此时，虞蚕娘的那种苦苦乞求赵毅不要插手的眼神，也是极其令人触动。

这种眼神，赵毅已经完全看懂。

赵毅看着虞蚕娘，略微沉思后，缓缓开口道：“褚兼年幼，又长期营养不良。如今他虽跟我修行，但需要时间调养身子，而你，是他最重要的依靠。如果你出现什么状况，我不确定他能否承受这样的打击。”

说着，赵毅又道，“你是褚兼的娘亲，无论是什么苦难，唯有你好好的，褚兼才有依靠，才有一个家。

你或许想着解脱，但褚兼面对的，或许是沉沦。”

虞蚕娘低下了头，泪水无声滑落，身体微微颤抖，显然是被赵毅的话刺中了心中最深处的痛。

“你好好想明白吧。”

赵毅说着，看了褚兼一眼，道：“褚兼，让你娘好好冷静一番，你且过来，为师教你入门心法《冰心诀》。”

虞褚兼闻言，看了看虞蚕娘，又看了看赵毅，一下子陷入了两难。

一方面是娘亲，一方面是师父。

“啪——”

虞蚕娘忽然一耳光狠狠抽在了虞褚兼的脸上。

“师父的话，就是神谕！你敢不听，娘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虞蚕娘语气忽然非常的激动，表情都有些狰狞。

虞褚兼捂着脸，抿了抿嘴唇，低头留着泪，哭声道：“娘，孩儿错了，孩儿以后不会犹豫了，娘也要好好的。”

虞褚兼有些不舍，却还是坚定的放下了手，走向了赵毅。

赵毅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带着虞褚兼离开了，去了雪中的另外一边练习。

虞蚕娘怔怔地看着赵毅和自己的儿子虞褚兼的离去的背影，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随后，她默默的走进了木屋，烧上了炭盆，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换上了当初嫁给虞承祁的那身细麻嫁衣。

坐好之后，她取来了一张干净的兽皮，并用短刀刺开了胸膛，取出心头之血，写下了遗书。

……

吾儿褚兼：

此番遗言，以娘心头之血而书之，寥寥数言，盼吾儿谨记。

为娘心之血，尚算清白，为娘之心，从未僭越。

今，为娘携残垢之躯，愿以死明志，留下遗训，以让吾儿虞褚兼警醒，谨记。

褚兼孩儿，娘此番行为，实在无颜以对，愧之深切。

未能给予褚兼孩儿充足之食物，未能护孩儿安宁之岁月，母深感愧疚。

褚兼如此年幼，却要为娘劳碌，忍饥受寒，常以微薄之食供娘一口，甘愿自己饱受饥寒之苦。

褚兼身虽弱，志却坚，娘心甚慰。

汝之父亲，其为部落搜寻妖兽幼崽，而被夜氏、纪氏与坟氏部落狩猎队猎杀之。

仓促逃离归来，却已丧失战力，本因寻到妖兽灵物而有功，却被放逐、摒弃，折辱。

汝之幼弟，身怀灵源而被蒙蔽，娘愚昧不知，三月之前，其灵源复苏，血脉觉醒，却被列为人药，血为祭祀，肉分而食之。

夫君意外察觉，却被群起而攻，分尸而食。

而为娘，其时却尚不察，误以夫君外出狩猎，遭遇厄难。

三氏部落，却以人药为引，鲜血祭祀，妄开遗迹之门，取遗族之宝。

为娘意外知悉真相，归来途中，巧遇公子毅落难。

……

然悲也，部落倾轧，暴雪降临，食物日渐匮乏。

为娘数度求族长施恩，然换得者仅有之凌辱。

娘身为女子，虽欲争取生存，然常遭狩猎者轻贱。

犹记某日，族中数猎者借夜掩护，欲施凌辱，为娘身心皆弱，拼死反抗，却被拿孩儿要挟之。

娘为孩儿能有一线生机，不被畜生所伤，唯含恨受辱，忍辱偷生。

娘未敢示自身所遭之凌辱，唯恐孩儿心生惧恨之意，颜面尽失，惨遭毒手……

此等屈辱，诸多夜晚之痛，娘死意已决，不欲生还。

娘本欲不诉，恐孩儿心中负重，然今娘必亲笔诉之……

此世之苦，不可避之，然褚兼已非孩童，须知此后之路，亦有重担待汝承担。

母亲之死，非为褚兼之解脱，反为褚兼之烙印。

褚兼需独立，需心存坚强，以忍为伴，以勇为行。

褚兼，今母之命尽，所欲者，唯汝能尊师赵毅，奉为亲父，听其教诲！

公子毅，非凡人，乃智者，力量亦非为娘所见诸强能及。

汝之潜力，师父已见，收汝为徒，是褚兼今生之万幸。

汝需尊师重道，从其言，随其引，修道强身，问道成圣。

褚兼孩儿谨记，师父赵毅，为汝毕生唯一可依之人！

褚兼孩儿所需之智慧与力量，皆出于师，恩公赵毅。

汝便再有天赋，须知人之力量，不仅凭天赋而得，更需师之传道，汝当尊师重道，孝心虔诚，方能达至巅峰。

汝须牢记，毅为恩师，且为汝此生所依，若有志，当随师共修，登高望远！

汝若心坚志明，意定神聚，必可自强，必可自保，报父母师恩当行，复仇三氏部落亦可。

母死而未能护汝，然汝之未来，定由恩师指引前行。

母心存安慰，盼汝成大器，修成正果。

褚兼孩儿，娘之情无尽，愿以身赴死，以死明志！

愿以囹圄之身，示清白之魂，为夫君殉情，为孩儿开悟。

愿吾儿无忧，无虑，亦无苦。

——娘亲，虞蚕娘，绝笔。

……

雪很大。

但哪怕是《冰心诀》也静不下赵毅动荡的心。

他已经尽力了，他救不了一个心存死志、以死明志之人。

他也明白虞蚕娘的做法——无非就是不让孩子背负一个人尽可夫的母亲的骂名，也不让孩子背负一个如此污浊的累赘而前行。

她以她的死，断掉了虞褚兼最后的桎梏，斩断了虞褚兼最后的羁绊。

同样的，她以死为丈夫殉情，也给赵毅真正的上了一课。

让一个从不相信爱情的现代人，在来这个世界才几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至死不渝，从来都不是传言。

鲜血的气息，弥漫而来。

牢记着《冰心诀》内容并不断默诵的虞褚兼，稚嫩的身体在那刹那间剧烈地的颤抖了起来，泪水再也忍不住滚滚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