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战后风雪压霜头,遣工砸厂内里流

1938年,春,惊蛰之余带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风雪拂过断壁残垣,凄厉哀嚎,漫天炮弹炸毁数以万计的军民骨血,满地疮痍覆下一地冷霜银白。

十名麻衣大汉手握榔头踏雪进厂,对着眼前身影点头哈腰:

“路老板,人来了,您看砸哪?”

领头的付友全曾是饭庄东家的伙夫,后来饭庄倒了,东家跑了,他也就成了无业游民,如今在街头巷尾里给人磨刀做个生计。剩下的都是在街头暗巷子里做些勉强糊口的营生的地痞私贩。

昨日听闻有位贵人要花钱砸厂,他们便接了个私活,前来报道了。

风声铮铮,衣角猎猎。一道孤绝丽影立于风雪中,沉默望着厂内斑驳脏乱的机器,一时间触目伤怀。

那曾是路家吃饭的家伙,父亲爱惜如命,而今却惹了一身泥泞斑斑,触感粗砺,设备外破损开裂的铁皮露出暗红色泽,铁锈味扑面而来,也不知其中混杂着多少血气。路景然抬手指着眼前覆雪的设备:

“一个,两个…全都……”

话音未落,忽而一道声音由远及近,打断道——

“哟,这不是…路小姐?”

迎面走来一群男子,为首那人西装革履端得是衣冠楚楚,手中正拿着纸笔记录着什么,待人走近,她稍一瞥,便见那白纸黑字赫然写着【验厂报告】四个大字。

那男子自顾自开始评价着厂中设备老旧,恐难以运行,易出故障,直接将价格腰斩,见路景然无甚异议,又兀自将价格再减半数,当作是破铜烂铁的贱卖。

正当他滔滔不绝之时,路景然终于开口,不温不凉吐出两字:

“你谁?”

那男子话音一滞,定睛审视着面前无礼之人。路家明死后,路家再无男丁,剩下寡母孤女皆是妇人之躯,难担大事,是以他这才未经允许直接大摇大摆进了路家厂地。眼前人一如所想,是个漂亮易碎的瓷娃娃,他目光流转,语气轻蔑三分:“路小姐到底是闺阁女儿家,不谙世事,我可是你父亲都要好生敬着的人,莱尔棉织厂的科长杨宇。”

现下这个名讳也算是如雷贯耳,人尽皆知。

淞沪会战战败后,上海沦陷。为保存国内工业实力,国民党组织上海工业内迁至四川、湖南、广西等地。然财政有限,路途多艰,像路家长旅鞋厂这类小型民营企业跨河渡江等迁移费用皆需自理。路景然的父亲路家明思量此去耗资巨大,遂变卖家产筹钱。却不料,人未行,路先毁。路家明不得不立即从悲伤中抽回理智,迅速将工厂迁至租界。一些厂机械设备无法运输便低价卖出以减少损失。

莱尔棉织厂便是收割者中的翘楚。

其隶属于上海董氏产业,如今的掌权人名叫董海。日军战机盘旋上海上空伺机轰炸,多厂于炮火中毁于一旦,余下者心中惶然,董海此人便是瞧准了这些人心理,次次压价,低价笼了设备和工人,又高价将产品卖出,也算发了笔国难财。

路家明筹集资金时也被董海找上门,路景然清楚的记得父亲勃然大怒将其赶出路家的场景。杨宇是董海得力干将,手段自然不大光彩,令人厌之畏之。

“董海我见过。”

“既然路小姐……”

“他被我阿爸赶出家门的样子,很丑。”

杨宇得意之色顿僵于面上,见路景然面容平淡如视无物,他霎时压眉戾目,欲破口大骂。他身旁之人见状,十分善解人意的上前将路景然围了个半圆,属于异性的恶劣气息在几人间流转、造势。

“路小姐,这儿可不是你围了栅栏的家,我奉劝你小心说话。”

杨宇单手插兜,一手提着验厂报告,卷折的纸角眼看就要抵在路景然胸前。

后者却依旧静静望着他嚣张的模样,随后脚步稍向后撤,紧接着一阵脚步声乱起,十名目光凶恶之人将杨宇一伙人团团围住。一柄柄榔头被雪水浸得铮亮发寒,深深刺入对方眸眼。

朔风呼啸,霜雪雰雰。

杨宇只觉得脖颈倏地一凉,身子不由得朝后倾靠,脚步一个踉跄。

他以董海之名作威作福惯了,未曾预料这般情景,眼下身旁只跟着四名质检人员,根本无力与这些手握榔头之人硬碰硬,只见他面上一红,恼羞成怒道:

“我是董家的人,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路景然双眸淡然,“只是想看看你被赶出厂区的样子,会不会更丑。”

她当然不会做什么,也没必要做出出格之事。她不过是觉着,父亲曾当众将董海赶出家门,这梁子已然结下,如今她再如何好声好气都无法令两家和睦相处,既如此,又何必谄媚讨好卑躬屈膝?

反正…都要结束了不是吗?

路景然目光冷淡如视死物,她上前逼近一步,他们便慌张后退一步,如此步步紧逼,便将人逼退至厂院门口。

杨宇等人见状不妙,急匆匆离了厂区。

见人影远去,受雇而来的付友全琢磨着她未说完的话,迟疑道:“这…都砸了?”

路景然阖眸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上海工厂流失严重,令本处于中下游的路家长旅鞋厂一跃成为香馍馍。内有鞋厂订单量激增,业务繁重,外有日商威逼利诱妄图将上海所有工厂变成军用物资供应地,路家明分身乏术,积劳成疾。路景然虽在家中,多多少少也知晓其中事。父亲无法内迁,又不愿以厂资敌,可一人之躯终难敌一方势力。

病床前,路家明用力握着路景然的手,双眸泛黄浑浊,时而焦灼愤愤,时而无神失焦,一字一句嘱咐道:“不能…不能给…拆了,烧了,毁了,不能给他们……”

路家明临终前留给她们母女足够的钱产,即便鞋厂倒闭了,她们也能转移内地,藏起来,慢慢活。

父亲,尽力了。

这厂,终是要毁的。

得了准许的付友全不知她心中所想,总归有了差事是好事儿,二话不说这就挽袖扬拳开始干。

铿锵声响混杂噪耳,掩盖了细碎踏雪声,直至耳畔飘来一道忐忑怯意的声音:

“您、您是…路家小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