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朴素的农舍里并没有太多的东西,一般地,一个长长的木柜放在地上,上面摆放着一面女主人用来梳妆的镜子,更多的时候,它映照的事物不会超过三样:墙上被烟气熏染得发黄的年画,收拾整齐的锅灶和炕围上停留的花鸟。惟一的光源来自木格窗上的一小块玻璃,太阳的光线从屋檐的齿边上斜射进来,显得异常强烈。一些灰尘的微粒在方形的光中飘动,证明屋子里的空气并不是绝对静止。土炕上铺着用秸秆皮编制的炕席,一个个精巧的人字形环环相扣、重复组合,直到占满整个炕铺。在阳光直接落下的地方,出现了金叶片一样的反光……仿佛这里集中了世界的财富。
一位哲学家说:“也许它包含的比你想的要多……”这里的简单、质朴的生活差不多是极简主义思想的流露、体现,人们的全部生活几乎都凝聚在这样单纯的框架里。艰苦年代的印记无处不在,一切表现乃是被迫。炕席上斜放一把剪刀,和一张未剪完的剪纸图案,提示着主人并没有走远。屋外的铁丝上晾晒着刚刚洗过的、补着补丁的衣服,一棵枣树的暗影淡淡地放在一块废弃的磨盘上,一只红嘴鸦从树枝上滑翔到茅草骚动的土墙,四处张望,窥伺着地上的米粒。一群鸡彼此追逐,其中的一只,卧在暖融融的窗台上打盹。
一会儿,吱呀一声,沉重的街门推开了。生活是这样自然而然,就像大自然以自身的行为所指引的那样。几天以后,炕围已经画好,画匠已经推着他的自行车到了邻家。整个屋子里充满新鲜油漆的味道。这个农家妇女很喜欢墙上的画,以至于刷了三遍清漆,以显出炕围画上各种形象的亮度。她喜欢这些画,是因为所画的东西都是自己身边的:葡萄树上的一串串葡萄,和苹果树上的大红苹果,以及一片花萼上的草蜢,在自己的院子里就可以找到它们的原型。大大的豆荚发出自己的颜色信号,我们知道它在等待着什么。青青的豆荚注定要变得干枯,收敛自己在土地里获得的水分,要在适当的时间里将瞬间的形态保持到朽腐时刻,然后用它已经枯萎的螺旋状双荚,以毕生积蓄的弹力,完成最后一击,弹射出包藏在衣装里的豆粒。它以这样独特的方式进入土壤,为翌年春天时节的再生做好充分准备。
在这里只能看出季节,却看不见具体的日子。我们实际上都试图生活在一个固定的季节里,但是大自然的铁律不允许这样。从这些自然的画像中,能够看到人生轮回的希望。农夫们回到自己的家中,斜躺在高高的土炕上,在油灯下卷一支兰花烟,并在那小小的灯头上点燃。一缕缕呛人的烟雾袅袅上升,一直飘到房子的顶部。在那里的屋檐缝隙里有麻雀和燕子安睡,也有毒蛇在暗中窥伺。粗大的房梁横向拉住了屋顶,用那稳定的单边斜面笼罩了暗淡时光里的平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这里从来没有惊险小说里的虚无悬念。
有一年冬天,大风敲打着纸窗,妇女们开始打扫、磨面,孩子们急于完成老师布置的寒假前的最后作业,春节很快就要到来。生产队仍然组织劳力到结冰的河边挖渠,还有一些人在光秃秃的田野里栽上一根根电线杆,要在又一年到来之前通电,人们可以在漆黑的乡村夜晚里,让平凡的生活接受电灯的照耀。被煤油灯和火灶熏黑的屋子已经粉刷一新,线路已经铺设,擦拭了尘土的白炽灯安装在房屋的中央,期待着神秘的电,携带着万盏光亮从远处到来。野地里,男人们掘开表土,一个个圆形的深坑形成,木质的电线杆一根根竖立起来,交叉的木杆,洁白的瓷头,几条连接电源的胶线通向蓝色的山廓背后。
蒙昧的乡村还不知道电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它用怎样的魔法点亮玻璃里的灯丝。只是从盛夏的雷鸣电闪中获得一些启示,那是来自天庭的某种神力。现在,它就要被引到人间。一连串电线杆像西方的宗教象征十字架一样,暗示着出自源头的拯救和神性。在陡坡上的电线杆与地面保持着某一角度,而在旷野上排列成行,极像稻草人的骨架,或者像遥远古代用绳索捆绑着的许多囚犯或俘虏,它们将被押解到更加寒冷、更加荒凉的极地。有时在那些金属的交叉点上,出现一些微微的反光,那是小鸟在微风中飘起的羽毛瑟瑟抖动——微风里,寒冷降到干活儿的人们的身上,头上的热汗很快变成雾气升腾。在劳动者的背后,增加了一连串的华表一样的背景,使得他们在深蓝覆盖的无边原野上并不渺小,并不孤单。
人们在某一天的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刺眼的电灯照射到每一个角落,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是雪亮的。夜晚的神秘感一扫而空,使孩子们的手影戏失去了悬念,把手伸出来,发现墙上的影子是淡淡的,煤油灯已经放到了堆放杂物的耳房里,留作停电时备用。炕围画上覆盖的清漆就像镜子一样反射着不同寻常的光芒,一切花草和无声的鸟类、草地上的蚂蚱、石头上翘着尾巴的可怕蝎子、缠绕着小树枝的牵牛花张开粉红的喇叭,一切都好像是被一面长长的、柔软的、围绕着墙壁的铜镜,收罗在一起,聚集在一起,它们不仅是一个个的虚像,而是分布在一切实物另一边的对称存在。比例和对称可以被视作神的计划,天堂里的完美,用这样的方式,投递到俗世的生活中。
在强烈的灯光下,他们开始面对炕围想起那个老画匠,谈论起一件似乎已经过了很久的事情。那个老画匠已经在前一个冬天死去了,大约也是在北方最冷的时候,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的路上,人们发现了他被冻僵了的躯体。他的浑身都散发着酒气,人们估计他喝了太多的酒,在寒风中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他的身体蜷曲着,两手抱着自己的画囊,里面装着画笔和各种颜料。他只有到时间的另一边继续作画了。邻村的人们凑钱为老画匠买了一副棺材,把他剩下的全部颜料都刷到上面。这里的棺材形状充满了神秘感:它的每一条边线既不对称又不平行,侧面的投影是一个非平行四边形,看起来,它本身的形象就含有巨大的信息量,又不能被今天的人们解读,其中似乎深藏着人世间的虚无感和对生活的忧伤、绝望,它凝聚着原始时代的超凡想象,和画匠生前绘画中采用的一切规则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