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个人的精神聊斋(3)

一对对那个鸳鸯呀水呀么水上漂,人家那个都说呀咱们两个好。是疯子鱼亮在唱曲,一拍一拍唱得有板有眼,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歌喉美得像天籁。

这个人是有着成为一名出色的艺术家天赋的,从小就爱唱歌爱扭秧歌舞,念小学的时候一直都是三好学生,是老师眼中的荣耀,是父母心头的骄傲,本本分分,守口如瓶,内向得像个小姑娘,长大成人后也没有多少变化。

鱼亮当然是我众多发小中的一个,我们光着屁股先先后后来到这个并不完美的人世间,像在投胎转生前说好了似的,我两的出生只相差两个时辰。

他家在村东,我家在村中,这点距离算不了什么,妨碍不了我们的关系一直都很好。我们一起玩耍着度过了愉快的童年时代,度过了愉快的少年时代。我们一起读的小学,接受了同样的老师的教育。我们也一起读完了初中,在同一座学校但不同的班级里。

可惜了,就是这么一个好青年,中学白读了,高中白读了,大学没考上,务农了。农民又怎样?只要是勤劳踏实,就是一个好人。我却没有上高中,比他早三年回到农业上,比他更早地接触了农业。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还是没有拉开过心灵的距离。

昔年村里年年过年会排故事搞文艺演出,应付乡政府的要求,鱼亮总是被村长看好的宝贝人才。演出就演出呗,鱼亮能歌能舞,民歌,流行歌装了一肚子,秧歌扭得热烈狂放,演出就换来了好评如潮。

我是没有这方面天赋的,动动嘴皮子唱歌,还能唱几首,和鱼亮还说得上有一比。说到跳舞,我手比脚笨,可就一分成色也没有了。所以搞文艺演出的事,村长从来就不找我。

鱼亮搞起文艺来,仿若脱胎换骨换了人间,蹦蹦跳跳,狂放鲜活,观者惊叹,这那里是平常大家眼中的那个安静内向的鱼亮。

生活在世上的人是需要一个合适角色的,回归到寻常日子中的鱼亮,却仿佛迷失在红尘的行尸走肉,怎么也找不到他能扮演的角色了。

当然,我也是红尘中的迷失者,红尘中的行尸走肉。除了接受自己是一个农民的身份,在我们的五彩斑斓变幻无穷的社会中,我们身无长技,都只能被沦为时代风云中的一粒尘埃,和我们的父辈们一样没出息,快乐并痛苦地浑浑噩噩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人生不是演戏,是要实打实过日子的,鱼亮不是赚不来钱,说打工,有气力,说务农,一把好手。在农业上安分守己修理地球多少年,锻炼得身板像头强壮的老黄牛。

说唱歌,八音班请去了,人家赚大了,他付出了嗓子和表演,却只能收入微薄。阳世人间人哄人,这是八仙过海的年代,没嘴大葫芦,品质太憨厚,就得吃哑巴亏。

要命的是鱼亮谈不了恋爱娶不了妻,年复一年,精神就出问题了,终于就疯癫了。开始他父亲还能管他一阵子,后来就管不住了。

鱼亮不暴力,就是喜欢在院子里晒太阳,傻一阵,愣一阵,烦上来了,就满村溜达,就放声吼唱,你要是有那心事咱就慢慢的交,你没那心事就呀么就拉倒。

鱼亮那里是唱歌,是痛哭呀,泪流满面,悲伤欲绝,我听了也忍不住长泪两行滚下来。

鱼亮初发病的那时候,还能扛着锄头下大田,闷声不响地干农活,一天的农活半天就干完了,好像有使不尽的气力。歌不唱了,舞不跳了,本来就不多的话一句也不说了。

他父亲开始以为他就是心下不痛快,在家里生闷心气。可天长日久,就看出来不对头了。直到有一天鱼亮在大田里干着干着活,突然就爆发了一嗓子陕北民歌,突然就摞下锄头狂野地窜到了大马路上,又唱又扭,有人吃惊地呼叫他问他这是干什么,鱼亮也不理不睬,旁若无人似的,村里人这才明白过来,鱼亮彻底坏事了。

转眼间鱼亮就疯癫过好几个年头了,家里不是不给他治,是请来的医生也治不了。有人提议不如送到精神病院去。

鱼亮平静下来的时候和正常人也差不多,又不暴力,他父亲也就没想着,也是不忍心把他送到那个地方。何况人们的嘴里还有一种说法,说精神病院里可不是什么安全的去处,没精神病的人都能住出精神病来。

更何况鱼亮这种病由心生的情形,分明就是个急心疯。如果住了精神病院,弄不好可能就更精神病了。还不如叫他在村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着,说不定那夭他心里头那股子邪乎劲下去了,或许还可能自动就好转过来。

我扛着锄头走过小街。鱼亮就在我的前面,唱歌唱到了世界崩溃不复,天之下地之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境界。你说那个拉倒咱们就拉倒,世上的好人就有多少。

鱼亮也不是张开嘴来什么歌曲都唱,也不是不会唱。我知道他能唱的歌曲太多了。我一听,就知道有选择性。好像就是反复地想唱那么几首歌,唱完了这首唱那首,唱唱,停停。奇了怪了,一个患了精神病的人,还有能力主宰自己的情感?还有情感世界么?不是己经混沌了么?

我喊叫鱼亮鱼亮。他回头来看我,不肯站住,就看我一眼,满脸的泪水,满脸的悲切,五官的扭曲呈现极端的痛苦。

我赶上前,拍鱼亮的肩膀。我也想哭,我也想唱,我也想让心底的积郁一泄千里。

对头,将心比心,鱼亮的心头,肯定就是这样一种无比郁结的状态。这就有趣味了,一个精神病患者,一片混沌的状态下,这个情感世界居然不能混沌了去?

我能唱,不一定就比鱼亮的水平好到那里去。

我不能哭,更不能疯癫,我得强大到足以对抗这个凉薄的世界,才能撑起天,撑起地,撑起我身后的那个苦寒的家庭。

那是家么?谁说不是,我除了没老婆,还有多灾多病的父亲和母亲。我比鱼亮幸福多了,鱼亮只有一个老父亲了,子欲养而亲不待,他母亲没有享受过他的孝顺就病死了。现在是轮到他养他父亲的时候了,他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