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盏三百年不灭的古灯(10)

于新南说,八斤,你一直在问我,你父亲留没留下什么遗言,我知道这对你很重要。可是我只能告诉你,要令你失望了。

于新南说,你父亲的确在弥留之际,说出一大堆的话来,但我千真万确没有听出来,你父亲的那一句话,应该是算做对你郑重其事交待的遗嘱。我观察了你父亲最后的表情,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于新南说,在你父亲的最后时刻,你父亲的表情是平和的,淡漠的,微波不兴。我还对着他老人家责怪了你的大意,对老人关切不够,可是你父亲表现得相当漠然,已经是啥事都不上心的心态了。我敢断言,他是带着遗憾走的,有未了的心声。至于遗憾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你想了去吧。

于新南说,我忘不掉的是你父亲生命的最后状态,他还怀抱着手里的锄头。他仰视着天空,眼神渐渐灰蒙上来,一声长气之后,人就那么走了。但是双眼未曾合上,我就觉得红土涯下的太阳,还映照在他老人家的眼帘之上。

于新南的这种叙事方式是动人心弦的,但也像一记记重锤,沉重地敲打在陈八斤的心坎上。阴阳先生吴勇乐和斋公先生李存明都不发声了,只是静静地听着。陈八斤还在默默地抽泣,深深地把头垂下去,垂伏在双腿之间。蒿草洼的坟地前,仿佛竖起来神态各异的四尊席地而坐的雕塑。

于新南说,我当时就准备下工了,忽然产生了一种惊悚的感觉。我走过你家田头,才发现你父亲仍然瘫坐在红土涯下,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我试图扶他起来过,才知道他己经不可能站立起来了。

于新南说,我听到你父亲说的第一句话是,人死如灯灭,人死如灯灭,就仿佛喃喃自语,有气无力。我感说那时候,你父亲己经深感到自己的大限到了,他己经明白自己时间不多了,既将离开这个世界了。

于新南说,我听到你父亲说出来的第二句话是,一盏亮了三百年的长明灯,忽闪忽闪就熄灭了,熄灭了。这句话当时说得无头无脑,我根本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又似乎明白了什么意思,我当时以为,你父亲就是在说,他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于新南说,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大大出乎了我的意外。我看到了你父亲脚前空了的烟盒,和七八个烟头。很显然你父亲曾经是一支接一支地抽过烟,直到抽完最后一支。我判断他老人家那时是深深感到了自己的精疲力竭力不从心,他是想以抽烟的方式提振自己的精神的,但是他终究是昏迷过去了,直到我发现他还坐在那里。

于新南说,你父亲被我唤醒过来,可见当时他昏迷的时间还不长,还有生命的迹象。他醒过来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和我要支烟抽,我感觉到了他己经经历了长时间的焦虑。我不明白的是,你父亲知道我在红土涯下劳动,为什么就一直没有呼唤过我。也许开始他只是认为突然产生的疲惫,歇歇就好了,歇过来就好了,完全没有当回事。

于新南说,你父亲应该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歇息后,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不妙了,才深感焦虑起来,才一根接一根的抽上了香烟,直到抽完最后一根。他老人家应该试图站起来过,应该想过要坚持回到家里。但是他可能经过几番偿试后,深深意识到了己经不可能了,己经事与愿违,可能觉察连呼唤我的力气都没有了,才无可奈何顺其自然了。

于新南说,你父亲是抽了我一支烟后,才说出了后面的话,其实那时候他说话己经很困难了,是拼尽全力了的,他说他看见他父亲来了,问我看没看见他的父亲,就站在他的身前。我观察到了你父亲那时的表情是祥和的,甚至有点是幸福的,他己经没有了焦虑的情绪,能够平静地和我说事。

于新南说,你父亲说,他看见了他的父亲手里捧着一盏点亮的长明灯,那灯火忽闪忽闪的,照亮了他父亲的慈祥而又苦霜瓜一般的脸膛,他老人家说,他父亲手持的是一盏在祖坟里己经照亮了三百年时间的长明灯,这盏灯他看到了是在他眼中熄灭了的。

于新南说,直到那时,我才明白过来,你父亲说的一盏亮了三百年的长明灯熄灭了的意思,原来是他看见了那盏长明灯。那会儿我也意识到了你父亲没有时间了,急忙又给他点燃一支香烟。我的意思当然是想让烟草里的尼古丁狠狠刺激你父亲的精神,最好能在我的搀扶下走回家里。可是你父亲就是怎么也站不起来了,而且拒绝了再继续抽烟。

于新南说,接下来你父亲才像给我讲故事一样,说起了那盏我看不见的长明灯的来龙去脉。你父亲说是他们陈家有一代先人,死前交待他的子孙们,一定要特制一盏长明灯随葬,还说这盏长明灯在坟墓中能照亮三百年。

于新南说,八斤,你父亲最后的时间里,就是和我说了这么一番话,再没有其它的内容了。现在我想听听你说,你父亲可能会或者是应该会交待什么遗嘱,我感觉你是有想法的。

陈八斤的表情欺骗不了于新南,他是有话想说,但似乎经历了激烈的心里斗争,欲言又止了。于新南便明白不便再就这个问题追问下去,换上了别的话题。

于新南说,八斤,我说过有时间了,我想和你好好聊聊你父亲,现在到正是个合适的时间。按理说事情是你家的事情,我不该过问什么事情。可是我一想到你父亲最后的音容笑貌,就感觉有必要搞明白一些事情。

陈八斤想想说,你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情,一定告诉你。当然你要明白,不该问的事情,最好先放一放。于新南就听出来了,陈八斤还是有隐衷的,可以说又可以不说,至少他可能认为在这样的场合说不合适,还有阴阳先生听着,还有斋公先生听着。

于新南笑说,其实也是一些扯淡的事情。我是想知道一下,你父亲的老家还有什么人?陈八斤说,你是问我石磨庄村还有我父亲的那些亲人吧?于新南说是。

陈八斤说,这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爸爸是兄弟俩个,他有个哥哥,叫陈大驴,名字是不是不好听?可那就是人家的名字。几年前就死了。我的那个大妈死得更早,我都没见过。他们有一个儿子,叫陈遗宝,我大妈就是生这个儿子难产大出血要了命的,所以遗宝就唤上了这样一个名字。

陈八斤说,这是一个败家子,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从小没娘,我大伯辛苦把他养大,娇惯坏了,一身尽是毛病,所以一直都没有安上个家,没有那个姑娘会看上他。陈遗宝可能比你大一两岁,现在过得也不成日子了,一个人在世上鬼混,也不打工也不种地,几亩土地荒成了一片,收不上多少。我大伯死后,他一天好日子也过不上了。

于新南说,是这么回事呀。

陈八斤说,其实我父亲来到我们村里后,几十年来,都很少回过石磨庄,我的记忆里不超过五回。我也仅仅是有事去过一回石磨庄,我们两家基本上就是不来往的。

这个好理解,本家不是亲戚,一般情况下,即使同在一个村里,也是各过各的日子,没有大事也是互不相扰的。家里如果老人家还在世,兄弟们之间还走到一起说点事情。若没有老人了,基本上也就是不大来往的状态。

像这样隔了山海的亲兄弟,平常并无甚事,不来往就更是常情了。这也就能理解,陈狗儿老人的葬礼上,为什么没见陈遗宝来过。照理说,这个人应该来送他叔叔一程,但如果陈八斤不去报丧,陈遗宝当然乐得自在了,更何况他未必就能及时知道,他叔叔己经没了。

于新南说,八斤,你知不知道石磨庄村有多少姓陈的人家?有可能都是一个祖先分化延续下来的香火?你父亲在陈姓家族中,说清说不清是那一支的?除了遗宝家,还有那些很近的本家?

陈八斤说,这个我真的说不上来。我父亲活着的时候,只是偶尔说起过石磨庄的本家很多,分支很多,具体他也没有说过都是谁家。

于新南说,你父亲说没说过他们的祖上很富有?其中有一代先人是大东家大商人什么的?说没说过那位先人和一盏长明灯的故事?陈八斤说,说过,都是很老早以前的事情了,我都以为是讲故事的,现在谁还记得我父亲是怎么说的。

于新南便没什么可问的了,而陈八斤的怀疑还是怀疑,不知道他父亲临终时,究竟有没有想说的话,这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而事实上应该说,这是陈八斤心里的一份沉重感,他父亲说没说什么,都不会减轻他心头的沉重感,那是良心上的内疚,良心上的悔恨。

阴阳先生吴勇乐说,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你父亲可能有未解的心结,才在坟头发怨怒了。

陈八斤说,吴先生,依你看怎么好?斋公先生李存明说,这件事我觉得你应该找明人看看,满足一下老人未了的心愿才能心安。我认为你父亲是有遗憾的。吴勇乐说,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们阴阳是风水师,不是神婆。

于新南把摩托车推出来,又把一个大大的帆布包斜挎在肩上,张华玲就知道他又要出门收古董了。

张华玲说,今天你又要去那里?走不走城里?要是走城里,你回来时买到家里一些新鲜蔬菜来吧。于新南说,今天我想去一去这个石磨庄,了解了解陈狗儿老人的生前事,了解了解他们陈姓家族的先人,到底有过怎样辉煌的历史。

张华玲说,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的不干正事。一盏埋在祖坟里的灯,既说不清是个什么好东西,又不能当古董收回来卖钱,柴米油盐的日子你不想,你要去听人家的故事,你说你是不是有病。

于新南望着媳妇憨笑起来,只有这个态度的于新南才是从前的那个于新南的样子了。出了这个门,走入千家万户去做小生意的于新南,己经丧失了曾经的忠厚,憨直,己经长出来了奸诈,狡猾,小商小贩的那种品质他都长齐全了。

于新南说,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不认识了?张华玲笑说,我是想起来了,我当时看上的是那个于新南。是过去的那个?还是今天的这个?

于新南说,这话我得好好听听,好好问问。以你现在看来,我是那个于新南?张华玲噗嗤乐了,说,我看今天这个于新南,才是我嫁的那个于新南。你还是听故事去吧,听回来也讲给我听听。

于新南裂着大嘴笑了笑说,没有今天这个于新南,你会和我吵上架翻了脸的。过去的那个于新南只能逗你开开心,叫你看着人模狗样,现在这个于新南才能叫你过了安心日子,不吵架不离婚。我们的理想时代一去不回了,剩下的都是实打实要命的时代。不过,今天得允许我还原一回,我一定要搞明白,陈家先人随葬的到底是一盏什么长明灯。

其实,于新南不是想要搞明白一盏什么样的长明灯,而是想要搞明白一代陈家先人的历史,一代陈家先人的情怀。

手机在于新南衣兜里振动起来,老王到底又打过电话来了,于新南等的就是这个电话。这几天老王他们忽然就没动静了,于新南当然想到了,老王他们就是故意装不当回事的,是玩心计的。这才又过去几天呀,着的什么急,咱们玩呗,玩够了咱们再说事。我于新南还没玩够呢。

张华玲问,是不是老王打过电话来了?于新南说是,接着说,我猜想他们又着急上火了。张华玲说,你还不接起来。于新南一面往屋子里走,一面说,你当这些人,今天就会痛快了,我猜今天他们还不会,还是要扯皮的。

于新南分析得没错,老板和老王今天只是又想试探一下于新南的态度。老板就在老王家里,如果于新南趁不住气了,这时机就成熟了。他们料定于新南心根痒痒,早就想捞到手里一笔钱了,只是他们可不愿意当及时雨,更不可能轻松就叫于新南心满意足。只是他们料不到于新南又做了什么心里功课。

于新南在沙发上坐好了,才接起来电话,用不着着什么急,接电话也需要用心计。老王说,小于呀,你在家干什么?你的派头可真的越来越大,我都冲不动你的架子了。今天我在家里会朋友,想起你来了,打个电话问问好。你听听,家热闹不热闹。

老王当然判断了于新南的心里活动,判断了于新南的行为,判断对了,所以他跟老板说,小于今天一定是在家里给咱们摆态度的,今天这个生意肯定还不好谈。老板说,看看他是怎么接电话的,咱们也给他一个态度。所以老王就不说人话了,开始说鬼话。

于新南说,我听着是很热闹的,都是那些朋友啊!我怎么敢不接你的电话,是刚才正在推摩托车,忙不过来。于新南心里说,你拉倒吧,是又准备要说马东家的六柱架子床了吧,我在这等着你呢,我还没跟你开始弯弯绕呢,你到先开始绕上了。绕呗,不说人话么?咱们就都别说人话,我于新南就冷眼看着你,你的船还能弯到那里去。

于新南说,好啊,听着你家里怪热闹的,是不是你家的公子今天娶媳妇了?说说,我马上去随个礼。老王,你可不能不好意思说啊。

老王笑说,不是不是,你想错了。是我近来干到家里来一件大宝贝,老板他们过看货来了。于新南说,什么宝贝?老板也在你家里呀,那得恭喜你了。

老王说,是一架彩屏,清代的,等会我给你发个图片看看吧。于新南心里想骂人,他妈的,你就这么跟老子扯吧,说,老王,现在我还没时间欣赏你的好东西。我要出门找钱去了,去石磨庄去找一盏古董灯。于新南开始信口雌黄,看看能不能调动老王的兴趣。

老王说,是个什么古董灯?你见过了么?于新南说,是这么回事,我们村有个老人死了,他是石磨庄村陈姓大东家的后代,他们祖先随葬了一盏可以点亮三百年的长明灯,我今天就是去看看这个事。

老王听得哈哈大笑,他己经断言于新南就是在和他扯淡,不过就是想和他继续摆龙门阵罢了。什么三百年不灭的古灯,编这样一个故事哄小孩么,这水平,还是收起来吧。老王想戳破于新南的谎言,那里想到,这回于新南说的还真不是谎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于新南本来是想编一段与这三百年不灭的古灯的新故事,今天看起来不用编了,就是实打实说给你们听,你们也不会相信。

于新南说,老王呵,你笑什么?你去过石磨庄么?你知道石磨庄在那里么?你知道石磨庄历史上曾经出过个大商人大东家么?你知道这位陈大东家是个什么人么?我这么跟你说吧,说他们曾经是富甲一方,无人能比都不为过。你想想吧,那位大东家要死了,还要他们的子孙特别制造一盏长明灯给他随葬。为什么要特制一盏长明灯?显摆呗,炫耀富贵呗,一般的冥器可不行,怎么能匹配上一代赫赫有名的大东家的身份地位?对吧。

于新南说,老王,你应该这样想想,马大东家睡一张大床,横竖不就是个睡觉养精神,干么要做得那么豪华特别,炫富贵呗。陈大东家怎么说也是大东家,又怎么会不炫耀自己的富贵!马大东家是炫给世人看的,这太俗气了。陈大东家就要别开生面,炫给鬼看看,就是叫阎王叫小鬼都得对他客气起来刮目相看。你听说过什么朝代的皇帝,使用的夜壶都是金子做的,描龙画凤,你能说那就不是古玩么,是咱们搞不到手里。陈大东家又造一盏特别的长明灯,又有什么不能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