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数,多的不要。”
柔和女声在不大的典当行内懒懒地响起,并不带什么刺激冒犯的词语,却使得隔着一道玻璃隔板的中年男人的双颊迅速红了起来。
当然,不是因为羞郝,而是因为激动,酒气上泛。
在来店里上班之前,胡七照例灌了两瓶二锅头。
老板常说,酒气壮胆,今日尤甚,所以他几乎每次都不能不喝。
至于壮哪门子的胆呢,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照做就是了。
对方伸出一只手,将食指叠在中指之前,胡七知道这是十的意思,老板的员工指导手册上就是这么写的。
十倍……?!
他几乎要喊出声,但是理智同酒精几度拉扯,他告诉自己不能。
胡三那张黢黑的脸上立刻露出一幅掐媚的笑容,他刚要出口应下来,没想到对方交叠在一起的手指摩挲了两个来回后又放开。
他扯着的嘴角也马上僵住了。
“怎么,你人不舒服?”
“……哪儿能呢,敢问您这是……”
“二十万?”
“不是。”
女子缓缓端起面前的茶杯吹了口气,目光停留在胡七手腕处的那串貔貅链上。
胡七嘴角上扬的笑容彻底黯淡下去:“两万?”
女子仍旧气定神闲:“两千。”
“两千?!”
胡七唰地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意识到失态后又直挺挺地坐下。
他打量起对面的女人,五官出众,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年龄估计只有二十出头。
最重要的是那一双眼睛,看向他的时候好像能穿透他的灵魂,在看另一件东西。
至于是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这个年纪就能有这种厚脸皮的已经不多见,反正他二十多岁的时候不会说用两千块钱想买一座果园。
“啼可——”
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六点,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他必须在晚上七点之前离开典当行。
“有人来问,不管出多少,卖出去。”
“利润全算你的,当然,前提是卖出去。”
“抬价或者其他什么的原因,导致没卖出去的话,以后就不用干了。”
胡七回想起老板的警告,不觉额头沁出了一层冷汗。他私心自然是卖得越贵越好,毕竟利润全算他的可是头一回。
他看过那张报告单,果园面积不小,位置偏是偏了点,但是里头还有一座附属的小楼,总归再怎么样不能是两千块钱。
但是眼前着人着实不要脸了些,胡七觉得现在如果不应下来,一会可能就得把果园二十块钱贱卖了。
奈何对方依旧不依不饶:“两百。”
“……成交!”
古街边行人稀疏,几辆汽车飞驰而过,轮胎碾过青砖,掀起一阵带尘的风。
天已经完全黑了。
闻祐面对着古街,身后是大门紧闭的典当行。
昏黄的路灯下,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有些反光,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五分。
就在刚刚,她低价购入了一座面积可观的果园。
如果此刻站在她的对面,妄想窥见什么特别的情绪,也仅仅只能看见那一双眼睛依旧如古井深沉无波。
屏幕亮光变换的那一刻,手机界面停留在一张图片上。
是同胡七手上一模一样的貔貅链,染上了鲜红的血,被白布包裹着。
细线从貔貅的喉咙中穿过,贯穿身体,再从尾部刺出。
闻祐的视线并没有在上面过多停留。
她摁灭手机的亮光,将它收进口袋,身影没入古街的人流中,月光将她的影子……
……
她没有影子。
没有影子,月光自然不会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古街上只有两三个行人,四周漆黑,伸手堪堪能看见五指,借着微弱的月光,她匆匆没入夜色之中。
……
“妈。”
“做甚。”
“我这段时间有点事就先不回去了。”
“哦。”
“先别挂!”
对方的手指堪堪停在红色挂断键上方。
闻祐不得已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柑橘,将靠在耳边的手机平放到整齐的书桌上。
书桌十分宽敞,上边每一件东西都整齐地待在它们应该待的位置,各种颜色的标签横插在每一本书册的中间,像染了颜色的钢琴键。
她按下免提键,手机那一头传来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紧接着,是金属外壳同布料碰撞的沉闷声响。
闻祐率先开口:“你在家好好待着,早点睡觉,不要熬夜玩手机,听见没?”
对方似乎有些心虚:“……哦,知道了。”
啧,又是这幅样子。
“兰倩,我跟你说真的,你再凌晨两点多游戏还在线,我就把你号挂二手市场上卖了。”
闻祐恶狠狠地咬下了一块橘子,语气不容置疑,酸涩夹杂着甘甜在口腔中迸发开来。
“我什么时候,不对,你怎么知道的?”
“呵,拉黑是没用的。”
“你怎么知道我拉黑……”
闻祐把柑橘皮连籽一起扔进垃圾桶,起身拿起医用酒精喷雾将双手里里外外喷了一遍。
电话那头仍在说话:“你又拿小号加我了?!”
“小白,文文,阿香,十六,小锤子,柚子……哪个是你?”
“怎么不说话,人呢?”
“妈我衣服没收先挂了。”
实际上现在是晚上八点多,外面天早就黑了,天气预报显示的是暴雨,谁会在下雨天晾衣服?
反正她不会。
闻祐也不会告诉她妈,其实她没有那么多小号,是她凌晨两点多运动步数还在噌噌往上跳,她才知道原来她老人家那个点还在游戏里打得火热。
聊天框又弹了出来,兰倩给她发了一张桐城的天气预报截图,上面显示着桐城今日温度在十八到二十八摄氏度之间,雷阵雨,八点到九点降雨量达到峰值。
截图上这一段降雨达到峰值特地被划了红色且扭曲歪斜的线。
【阿命啊,下雨天收什么衣服哟。】
【桐城下雨冷了,你衣服要多穿点。】
闻祐无奈,又在手机上交代了她老母亲一番,在和兰倩互道晚安后又登上游戏,以小白的身份拥抱了兰倩的游戏小人。
暴雨倾泄如注。
……
闻祐是被泅湿的被褥弄醒的。
她睁开眼,熟练地拿起床尾放置着的已经蓄满水的脸盆,往阳台走去。
这是她为了方便实习租的房子,一共四层,她住顶楼,设施完备,价格实惠,风景不错。
房东是复古风的忠实爱好者,整栋楼都的风格都装修成波西米亚风。
“民族风情,独特体验”
招牌上是这样子写的。
房东如实告知:
这里原本是民宿,后来被房东接手改造了一番,只租给长期的租客。
但是由于经验欠缺,屋顶有一间房设计的时候少了一点材料,角度也有所偏颇。
用房东的话来说,是略有瑕疵,但无伤大雅,放心住即可。
直到她住进来的第三天,屋顶开始漏雨。
“老板,你这屋顶也是民族风情的一部分吗?”
闻祐端着一盆带黑色石子和苔藓块的凉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眼前这位。
“无伤大雅,雨但漏无妨。”
无妨个鬼。
“哈?无妨?”
“我付的房租,你事先说过不影响正常居住,但是现在明摆着漏雨,漏雨啊。”
“今天屋顶能漏雨,明天院子后山就能塌方,再后天就能地基凹陷,再再后面说不定你这豆腐渣工程塌得连渣都不剩……”
“哈?我说笑?”
“你赔不赔?不赔的话我报警了。”
“年轻人火气别这么大嘛,哎呀,都好商量,这几个月房租免三分之一,三楼再腾个间给你用,行了吧?”
“您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三楼保证不漏雨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可是备份记录了,你要是反悔会有多不好看,晓得吧?”
“您真是说笑,那对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
……
就这样,闻祐收获了两间房。
一间漏雨,另一间不漏雨。
说来奇怪,自从搬进三楼那件房,闻祐半夜总是睡不好觉,有时候眼睛合上了,意识还是清醒的,等一夜过去,后山养的鸡都在叫了,她还没睡着。
天气晴的时候,她到顶楼那间躺一会,两眼一闭就睡到天昏地暗。
闻祐在心里唾弃自己,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好你个闻祐,好床好屋你不睡,偏偏要去同雨水做伴,真当自己是杜少陵了?
没办法,连续一个星期没睡好觉,是个人都会疯的。
于是她只好将三楼那一间建设成了书房,顶楼漏雨的用作卧室。
昨夜那样的雨她已经习以为常,早晨起来端走接满漏雨的盆子,她也已经习以为常。
只是今天有些不同。
水盆里的水在阳台倾倒了个干净。
今日没再下雨,阳光明媚,外头清爽了不少。
她像往常的任何一个暴雨过后的晴天一样,将潮湿的被褥一一扔进洗衣机里清洗,再扔进烘干机里烘干。
受了潮的东西,该清理的就清理,该扔掉的就扔掉,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如果这样还能摇摆不定,那就在下一场雨之前做好被霉菌弄死的准备吧。
房间里面沾了水的地毯懒懒地依靠在落地窗上,水渍浸湿了一小块地面,很快又被风吹干。
在这个看起来寻常的不能再过寻常的午后,闻祐把晾晒的东西一一收拾好,一一放回原处。
书桌上那一排充满了五颜六色标签的书已经不再。
她对房东说,自己找到了一份新工作,需要搬家,无法再体验这里的民族风情了,实在是遗憾。
房东面露菜色,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个笑,冲着她离开的背影点了点头。
收拾了简便的行囊,带上所有必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