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到长安

长安城外的寺庙千千万万,名声远扬的也不胜枚举,施锦却唯独喜欢去翠山寺。

往翠山寺去,需驾车从延平门一路向北行,约莫半个时辰的路程,便能途径骁卫营。

已是十月中,秋风送爽,丹桂飘香。马车的帘子被拉得很紧,懒洋洋的日光只能从缝隙中露出来些许,正落在小憩中的姑娘紧闭的双眼上。

施锦在睡梦中皱起眉头,烦躁地挥了挥手,打在一截结实有力的小臂上。

什么东西?

她还未清醒,本能地摸了摸手里的东西,太粗了,一只手圈不住,再捏一捏,触感是硬的。

她猛地睁开眼来,眼前的手臂嗖得一下缩回去。身着甲胄的少年不知何时已坐在了她的对面,脊背挺得笔直,察觉到她看过来的眼神偏过头去,却不巧正好暴露了红透的耳朵。

“……霍起元?”

施锦睡得有些懵了,先哼哼着叫了名字,又问,“你怎么在这里?”

霍起元的耳朵在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后更红了一些,他得意地抬了抬下巴,少年将军语调轻快,神采飞扬。

“有人一个月三次经过我们营地门口,”他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还有些呆的少女,勾起笑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所以我就自投罗网,主动送上门来见她了。”

什么司马昭之心?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怕不是练枪练傻了,肚子里的墨水都还给了书院先生!

施锦一下子清醒过来,姑娘家禁不起这样打趣,仗着四周无人,攥起拳头就冲着霍起元身上招呼。

她一个闺阁女子,打起人来轻飘飘的,又刻意收着力道,还不及雨点砸得痛。霍起元反倒怕身上坚硬的甲胄硌到她,便一面躲着,一面捉住她的手往自己怀里带。

他哼笑一声,尾音如同羽毛一样轻擦过她的耳畔。

“施迟迟,”他唤她的名字,三个字粘连在一起,听起来格外缱绻,“你这么凶悍,除了我,谁还敢娶你啊?”

施锦说不过他,涨红着脸就要抽回手,却被死死抓住不放。

“你、你松手!我喊人了啊!”

她向马车外面张望,连唤了好几声,随侍的青虹一直没给出回音。

这是母亲房中派过来的婢女,向来最懂事、体贴,从没出过岔子,施锦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她回头,想问问霍起元将她的丫鬟弄到哪里去了。可等转过头来,马车里空空荡荡,哪还有少年的影子。

手指屈起又张开,少年粗粝滚烫的指腹所留下的触感也渐渐消失了,施锦心中一紧,站起身来,四下张望。

“霍起元!”

“霍起元!”

“霍起元,你去哪了,你快出来!“

没有回音,只有车轱辘于地面发出的轻微摩擦声,她的语气都快要带上哭腔。

“让你拉手还不行吗?你快出来啊。”

“霍起元……”

马车猛地颠簸一下,施锦重心不稳向前栽去,在她的额头即将撞到马车车壁的时候,一只手从一旁伸过来,稳稳地垫在她的头与坚硬的车壁之间。

多亏了这只手,预想之中的疼痛没有传来,施锦捂着额头睁开眼睛,对上一双眼尾下垂、满是关切的眸子。

确实是十月中,秋日午后的阳光总是让人疲懒,做些不知所谓的怪梦。她猛地往后缩了回去,直到后背与座椅后面完全没有缝隙,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那只接住她的手也默不作声地收了回去,青虹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

“小姐,方才过了个土坡,颠簸了一下,你还好吗?”

“无事。”

她清清嗓子,应答着。

姑娘鬓边的软发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黏在额头上,不是很舒服。施锦一面不自在地用手扇着风,一面回想着刚刚的梦。

想来是半月前收到的那封信余威尚在,虽然这几日她已经不再哭得整晚整晚都睡不着觉了,但心中仍然像是坠着一块石头,冰凉凉的,沉甸甸的,很不好受。

她自距离长安百里之外的白云山醒来,方知时间已经一晃三载。

而三年前,本应率军凯旋、荣归故里的霍起元,永远地留在了那片更远、更遥不可及的土地上。

少年曾经神采飞扬地同她谈起的那些金戈铁马、黄沙漫天,如今都成了她辗转反侧的夜中永不缺席的噩梦——梦的开始是他攀坐在施府的墙头,哄她同自己一起溜去西市玩闹,而梦的结尾,她在哪里都找不到他的身影。

她只能急得掉眼泪,荞麦枕头都哭发芽了。

近半个月确实哭得有点多,眼睛恐怕又要肿了,施锦压了压面颊,忽然听见坐在对面一直没有吭声的人问她。

“小姐,”他的声音很低,“你刚刚做噩梦了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施锦开始有些后悔应允他同自己坐一辆马车了,她的动作僵了下,不自然地扯出一个微笑,她讪笑着,道:

“我向来记性不好,梦到了什么,现下已经记不清了。”

“噢。”

那人点点头,不再出声,因而马车中安静了一会儿。

施锦挑起帘子向外看,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山峦与天空的交界线被雾气一样的流云覆盖着。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小黑点,然后逐渐变得越来越大,朱红色的巍峨城墙开始显露真容。

那里就是长安。施

锦出神地盯着。

阔别了三年的长安。

霍起元再也没能回到的长安。

也就正在这时,车中沉默良久的人再度挑起方才已经搁置的话题,他的声音依然很低。

“我刚刚听见小姐叫霍小将军的名字了,”他说,“小姐应当是梦到了霍小将军,那是个美梦还是噩梦?”

没等施锦回答,他又问。“霍小将军长什么样子?”

马车的帘子被施锦拉开,秋日的阳光如同烧烬了的炉子里一团还通红着,却已经渐渐冷下去的火星,落在人的身上只留下一点若有似无的暖意。

施锦回头看他,愣了一愣。

安坐在马车里的少年有着远山流云一样舒畅的眉眼,高耸的鼻尖和微微抿起的薄唇,其实是很平平无奇的长相。只是他左侧鼻翼有一颗淡褐色的小痣,在散漫洒下的秋日阳光中格外夺目。

她神使鬼差地回答:

“他的鼻子上也有一颗痣。”

——

天宝十年的冬天,整座长安城都在可惜一双璧人。

御史台施大人家的掌上明珠施锦和永安侯府的小将军霍起元,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对天成佳偶。二人幼年相识,十岁便得圣上赐婚。一路互相陪伴着长大,本来这个春节一过,等来年春日施小姐及笄,便能成婚的。

然而这年南诏王阁罗凤发兵攻占姚州,杀死了云南太守张虔陀,并砍下人头挂在城门示众。战事爆发得突然,军报一路加急报到长安。

前一日,朝中还喜气洋洋地讨论着年终尾祭庆典,后一日,便在圣怒之下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开元二十六年,是在当今圣上的支持下,如今南诏王的父亲蒙舍诏皮逻阁才能兼并其它五诏,一统洱海地区。如今一朝背叛,圣上的愤怒自然可以想象。

一片寂静中,霍小将军率先出列,主动请命,领下了出兵南诏的旨意。

金黄的圣旨与兵符是上午拿到手的,下午军队便浩浩汤汤、整装待发。将士们出城的时候,长安久违地落了小雪,各家各户炊烟袅袅,饺子的香气穿过大街小巷。

霍起元在城门立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要等的人,只得双腿一夹马肚子,头也不回地去了。

而那时,施锦正为率军远征的心上人去城外翠山寺祈福。她所经过的延平门,与大军离开的广庆门处在长安城的对角。

也就是这天,她不巧路遇山匪。神策军上上下下将翠华山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寻到哪怕一根姑娘落下的发簪。

待到冬至,大捷归来的唐军中引魂幡飘动,百姓夹道目送痛哭。此一役收复三十二羁縻州,将南诏大军逼退至洱海,只牺牲了一员大将,就是霍起元。

鸳鸯枕上梦方长,月老红线忽断章。

这年的冬天格外的漫长,壮丽的大明宫几乎被皑皑白雪淹没。

但是很快,长安的百姓又有了新鲜的谈资。两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渐渐在众人视野中淡去,也只有偶尔瞥见施府和永安侯府门外还挂着的白幡,才会想起这个格外难熬的冬天。

三载时光一晃而过,现在已经是天宝十三年了。

一个月前,施府的门被一支远道而来的商队所叩响,他们带来了一封来自百里之外白云山的信。

信中说,村子里的猎户救下一个坠崖的姑娘,这姑娘醒来后声称,自己正是三年前走失的施家小姐,施锦。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这个传闻只用了半天就传遍了整座长安城。不管东市还是西市的茶摊上都能听到有人津津乐道。施家小姐这五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出现在遥远的白云山,又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个意图土鸡变凤凰的冒牌货。

各种说法都有人拥护,一时间沸沸扬扬。

而施府门外,正有一辆马车慢悠悠地拐过弯角,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