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并州。
云山城。
东郊,一座傍海的庭院内,但见树木错落有致,清幽静谧。
正值正卯破晓,天光朦胧,仿若银霜泄地,洒于院中那一汪澄澈清潭之上,粼粼波光宛如碎星,摇曳生辉,沉浮不定。
李衍一袭玄色大氅,广袖垂落,静坐在石凳上,手捧书卷,潜心研读。
身旁侍从手捧暖炉,抵御破晓寒气,却难掩几分惺忪睡态。
李衍轻抿一口桌上清茶,徐徐搁下书卷,抬眸望向微明天幕,眸中隐有怅然之色。
自穿越至这方天地,已然三载,往昔初来之惶然无措,渐已被当下的泰然从容所取代,前世记忆仿若黄粱一梦,愈发淡远模糊。
“少爷,林仙师到了。”一名身着绸缎的小厮,年岁十五六,疾步奔入院门,立定在李衍身前,喘着粗气禀道。
李衍眸光一闪,回过神来,搁下书卷道:“哦?速速请来!”话音未落,一道中气十足,声若洪钟的朗笑已然穿院而来。
“李公子莫要多礼。”只见一中年道人缓步走入,此人一袭蓝白道袍,身姿修长,仪态翩然,面庞儒雅,发髻规整,双目精光烁烁,几步上前,拱手长揖,“李公子,别来无恙乎。”
“林仙师客气,外头霜寒,快入内一叙。”李衍笑意盈盈,侧身相让,旋即吩咐侍从,“速去烹一壶茶来,便用上次二姐携来的银霜茶。”
侍从颔首,放下暖炉匆匆而去。
待李衍引着林道人于主屋内坐定,须臾间,香炉生烟,暖炉升温,馥郁茶香袅袅升腾,侍从悄然退至门外守候。
林道人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未置多评,搁下茶盏后,神色一正,直言道:“此番贫道冒昧前来,实有一则喜讯告知公子。”
“愿闻其详,劳烦仙师道来。”李衍微微欠身,面露期许。
林道人正襟危坐,徐徐而言:“日前,贫道于南山观潜心采撷日耀月精,闭关淬炼,幸得一枚九清还元丹,彼时丹成之际,紫气贯空,祥瑞天降,引得诸多道友竞相求丹。贫道念及与公子往昔情谊,特来问询公子,可有意收下此丹……”言至此处,林道人戛然而止,目光低沉,凝望着李衍。
李衍眼中亮色顿生,抱拳拱手:“若真如仙师所言那般神异,不知仙师可否允我购下此丹?”
“自是可行,然……”林道人欲语还休。
李衍洒脱一笑,拂袖而起:“仙师无需顾虑,但凡有所求,直言无妨。”
林道人抚须大笑,起身还礼:“既如此,贫道便也不藏掖。此番求丹,非图金银,实有一事相求,此事于公子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于贫道,却似登天艰难呐。”
“仙师但说,力所能及,李某定当全力以赴。”李衍言辞洒然,尽显豪迈之态。
林道人微微颔首,神色凝重,沉声道:“听闻近日尸阴教妖人潜入云山城,暗中布教,幸已缉拿入狱,从其身上搜出一块令牌,若公子能助贫道取得此令牌,往后但有差遣,贫道必当倾尽全力!”
李衍指尖轻扣桌面,目光幽深,面上却波澜不惊,笑道:“却不知这令牌藏有何般玄机?”
林道人面露无奈,喟然长叹:“实不相瞒,贫道有一师弟,外出云游之际,不幸遭妖人掳去,贫道欲救他脱身,非得持此令牌,才可设法混入。”
李衍略作思忖,抱拳应下:“此事李某记下,定全力助仙师达成所愿。”
林道人面露喜色,当即起身,长揖到地,言辞恳切:“若真能救回师弟,贫道必携他登门拜谢,以报公子大恩。”
“仙师言重了。”李衍亦起身搀扶,目中却闪过一丝怅然,“只叹我虽身为太守之子,却非长子,手中权柄寥寥,不然点上数十兵勇随仙师同往,也好添几分胜算。”
林道人摇头轻笑,未再多言,探手入袖,取出一精巧木盒,缓缓打开,只见一枚翠玉丹药卧于其中,药香四溢,馥郁沁脾,闻之便觉神清气爽。
“此即九清还元丹,公子若要服食,切记选在月盈之时,寻一幽僻之地,借月华之力服下,而后闭目打坐三日,其间需戒荤腥,待药力全然吸纳,想来公子孱弱之躯,亦可康健如初。”林道人将木盒递与李衍,细细叮嘱。
“李某谨记仙师教诲。”李衍双手接过,郑重收好。二人又寒暄几句,林道人便告辞离去,临行仍不忘再三嘱托令牌之事,望李衍尽早办妥。
目送林道人远去,李衍踱步回院,重坐石凳,此时天光已然大亮,暖阳穿透云层,洒落丝丝暖意,却仍难驱尽冬日寒凉。
“少爷,依我看,这林道人怕是又在故弄玄虚。”侍从李九端着一碗白粥走近,瞥向院门方向,小声嘀咕,“跟之前那些江湖骗子没两样,也就少爷您还信他。”
“休得胡言。”李衍摇头轻笑,并无嗔怒之色,端起白粥浅尝一口,随即自袖中取出木盒,端详盒中丹药,“林仙师纵使言语偶有夸张,到底是上元派高士,自有几分真本事。”
李九暗自叹气,心中腹诽:自家少爷痴迷求道三年有余,耗费银钱无数,派人四处寻仙觅踪,却屡屡遇人不淑,碰上的多是打着仙法旗号招摇撞骗之徒。虽说这林道人相较旁人确有些能耐,可在李九眼中,不过略通医药皮毛,却被吹嘘成仙法无边,城中诸多名医皆比他靠谱,奈何少爷深信不疑,旁人如何规劝都无济于事。
“听闻二姐不日将从玉京返家,要为老爷子贺五十大寿。老爷子嫌我不务正业,打发我来这别苑,平日甚少探望,好在钱财供应不断,此番寿宴,我也该回去瞧瞧了。”李衍语气平淡,看向李九,“小九,你速去备些祝寿礼,午时启程回太守府。”
“是!”李九领命,带着几个下人匆匆去置办。
待诸事安排妥当,李衍独坐院中,摩挲着手中丹药,忽尔冷笑一声,手上发力,丹药瞬间化为粉末,簌簌落入潭中。
他缓缓起身,仰望苍穹,神色怅然,喃喃自语:“仙道缥缈,难觅其踪……”
身为异世来客,李衍往昔读过诸多仙侠异闻,初至此处,见家境殷实,还暗自庆幸不是开局困窘之身,满心憧憬红袖添香、潜心读书的闲适生活。
不想一日狩猎途中,突遇大雾迷了路径,与侍从失散后,竟撞见一赤脚道姑踏水而行,素手轻挥,潭水仿若活物,盘旋而起化作莲花,将其簇拥其中,道姑盘膝闭目,兀自修炼。
待李衍欲瞧真切时,却眼前一黑,晕眩倒地,再回神,已然身处林外,道姑与那奇异景象全然不见踪影。
李衍笃定自己绝非眼花,那必是修仙之人无疑,此方世界,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深。
可此后遍寻无果,遇上的尽是滥竽充数之辈,满心期许化为泡影,失望透顶。
这林道人确有几分手段,李衍心知肚明,只是绝非仙法玄术。
之所以对其礼遇有加,是料定此人往后尚有利用价值。
至于那所谓仙丹,李衍怎会轻信?他可不愿贸然服食,平白丢了性命,况且这具身躯本就孱弱,胡乱尝试无疑自掘坟墓。
“这令牌之事,倒是蹊跷得很……”李衍目光微眯,陷入沉思。
以往林道人来访,多是奉上些“奇珍异宝”,实则意在求财,此番却紧盯尸阴教令牌不放,实在反常,勾起他十足好奇心。
尸阴教声名在外,不过是个势力微薄的邪教,教众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皆有,秉持“生人悲苦,死人长生”的说法,平日里挖坟盗墓、恶行不断,乃朝廷大力打压的对象,抓了不少教徒,却从未听闻与仙术有何瓜葛。
再者,李衍暗中调查过林道人,知晓他并无时常往来的师弟,居所周遭也不见有人到访,林道人这番说辞,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重点定在那块令牌。
“既如此,定要设法弄来,仔细端详端详。”李衍心下有了决断,便也不急,盘算着先回太守府给老爷子贺寿,再寻机探探牢狱,问个究竟。
午时,寒意稍减,却依旧清冷。
李衍安坐马车,闭目养神,身后两辆马车满载祝寿礼品,十几名侍从随行,浩浩荡荡沿官道朝云山城进发。
不多时,城郭在望,守城士卒上前盘查,李九出示太守府令牌,士卒当即放行。
入得城中,繁华景象扑面而来,街巷纵横,商铺林立,行人如织,摩肩接踵,云山城素有“小玉京”美誉,百姓安居乐业,足有百万之众,往来商旅络绎不绝。
加之景致旖旎,引得文人墨客,才子佳人纷至沓来,吟诗弄月,附庸风雅,数不胜数。
李衍的车队一路畅行无阻,百姓见马车华贵,料定非寻常人家,自然纷纷避让。
李衍正在车内思忖后续事宜,马车却蓦地一顿。
“少爷,前面好似出事了。”李九在外提醒。
李衍缓缓睁眼,轻掀车帘,朝外望去,只见十几人围成一圈,瞧身形服饰,像是大户人家的家仆。
这些人毫无让路之意,目光坦然,堵在路中,透过人缝,隐约可见一对母女跪在一个少年面前,磕头哀求,哭声隐隐传来。
李衍眉头一皱,未等李九请示,便径直下了马车,侍从们见状,纷纷跟上。
行至近前,一仆人见李衍气度不凡,身着玄色绣金袍,价值不菲,语气稍缓,却仍无敬意:“不知阁下何人?要过路,还请绕道,我家少爷正办事呢。”
“办何事,可否说来……”李衍话未说完,人群后传来一声怒喝:“你这贱民,弄脏了小爷的云锦衣裳,知不知道这要赔多少银子?”
“公子行行好,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母女俩磕头如捣蒜,母亲苦苦哀求,年幼女童躲在母亲身后,浑身颤抖,泪如雨下。
“哼,一句不是故意的就完了?看你也赔不起,这样吧,把你女儿抵给我。”少年冷哼一声,眼神贪婪,肆意打量女童,女童受惊,往母亲身边缩了缩,小手紧抓母亲衣袖。
李衍见状,心中了然,知晓这世间除开仙法奇异,本质仍是封建等级森严,底层百姓命如蝼蚁,生活艰难。
他向来待下人宽厚,犯错多是教导改过,从不苛责,平日除寻仙问道,也常散财行善,虽无力扭转乾坤,只求无愧于心。
眼下母女危在旦夕,自己不能坐视不管。
自己并非圣人,却也懂得致良知。
“一件衣裳罢了,我赔。”李衍神色淡然,给李九使个眼色,李九会意,上前拨开众人。
“你赔?你算什么东西?好大的口气!”那少年听闻,出言讥讽,目光看了过来。
李衍负手而立,声若洪钟:“云山太守之子,李衍。”
本以为报出名号能镇住对方,不想少年闻言大笑,满是不屑:“我当是谁,一个四品官之子,也敢在小爷面前张狂,你可知我是谁?”说着,转头吩咐侍从,“告诉他,小爷我是谁!”
侍从满脸鄙夷,高声回道:“我们家少爷乃当朝礼部尚书之子,识趣的赶紧走!”
李衍目光一冷,抬手一巴掌扇在侍从脸上,厉声道:“我和你家主子说话,轮得到你插嘴么?”
“你!”侍从大怒,刚要动手,少年却喝道:“慢!”
侍从恨恨地瞪了李衍一眼,退至身后。
少年踱步上前,冷笑道:“我姓赵名逊,你既知我身份,还敢对我的人动手,不怕给你家老爹惹麻烦吗?”
李衍对这般纨绔子弟无甚好感,面上却依旧平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赵公子身为礼部尚书之子,想来家中下人也该知礼守矩,这般奴才,不懂礼数,我替赵公子教训一番,免得尚书大人名声受损,不知赵公子以为如何?”
赵逊眼睛一眯,脸色阴沉,周遭百姓噤若寒蝉,不敢吱声,生怕卷入官家纷争。
就在众人以为赵逊要发难时,他却突然变脸,笑容满面:“也是也是,有劳李公子了,是在下管教不严,回去定当好好管教。”
李衍微微挑眉,赵逊此举出乎预料,原以为是个莽撞蠢货,不想竟有心机,能压下怒火。
他面上依旧淡漠:“赵公子言重了,方才听闻原委,赵公子这云锦衣裳价值不菲,不知要赔多少银子?”
赵逊笑意不减:“诶,李公子说的哪里话,我这人就爱结交豪杰,今日这事,卖李公子一个面子,就此作罢,我也不再追究,如何?”
“如此甚好,赵公子心胸宽广,在下佩服。”李衍亦露出笑意。
“过几日我要在太华楼摆宴,不知李公子可否赏脸赴宴?”赵逊眼珠一转,发出邀请。
“若李某有空,自当赴宴。”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赵逊哈哈大笑,瞥了眼被扇的侍从,一脚踢去,将其踢翻在地,“日后再这般不知礼数,你就给我滚!”
“是是是,少爷教训的是。”侍从憋屈万分,却不敢反驳。
赵逊收回目光,对着李衍又是一笑,拱手行礼,率众人扬长而去。
李衍冷冷盯着赵逊背影,直至消失在人海,才转头看向母女,见女童仍瑟瑟发抖,躲在母亲身后,便轻声吩咐李九:“好生安置她们,给些钱,送她们离开云山城吧。”
“是。”李九领命。
赵逊看似心机深沉,绝非善茬,这般人最易记仇。李衍不惧他冲自己来,自己凭身份尚可周旋。
但怕他迁怒母女,再生祸端,只能让她们先行避开,以求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