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纬依旧保持着早年读书时的习惯,他喜欢早起,虽然昨夜带着姚氏的一帮半大孩子,着实纵情声色一番,五更鼓响,他还是从两个睡得死沉的舞女中间,翻身而起。
尹纬今年不到四十,正值壮年,赵盛之猜的没错,他怎么甘心在五品的官阶上蹉跎一生呢,王猛那样的人生,才是他所追求的。
他自信有不逊王猛的才华,但是自己的苻坚又在哪里,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尹纬恨透了苻坚,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强烈的嫉妒,你明明是明君,为何就弃我不用呢?
等他收拾停当,离开姚氏大宅,走进一家常去的食肆,天色已经大亮。
“尹公,你可知,丁零人翟斌在新安起事了!”
这已经是今日早晨,第三个友人告诉他这件事情了。
对于翟斌起事,长安百姓大都不屑一顾,什么档次,连个王公都不是,就敢这么就敢跳出来造反。
卫军从事中郎,一个连长安人都闹不清的官阶,手下能有几个兵,天兵一到,怕是旬日之间就要落得个头悬北阙的下场。
但对于有识之士来说,就不一样了,这意味着,终于有人忍耐不住,拉开了大幕,丁零人虽然势单力薄,正合适做这场大戏的序曲,接下来就等着各方英雄豪杰轮番上场了。
有人欢喜就有人忧。
没错,淝水战败的消息传来,尹纬第一时间就选中了姚苌,当初苻坚分遣氐户镇守各地之时,他就明白这是一场不顾一切的豪赌,赢了自然是天下归一,苻氏万代。
但是苻坚输了,氐秦也输了,连带氐人永远失去了再起的可能,即便是苻洪在世,也不可能带着分散各地的氐人再进一次关中了。
关西之地,汉家大族凭借坞堡,占据地方,只知道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蝇营狗苟,没有哪家有压制群雄的气魄与能力,鲜卑人必然东归,那么剩下的,毫无疑问,首推姚氏。
羌人姚氏,起于陇西洮水、罕水之间,汉光武年间,就已经能够纠集部众侵扰汉家边郡,历来在陇西颇有名望,姚苌的祖父姚柯回,更是官至曹魏镇西将军。
石虎死,后赵乱,姚戈仲也就是因为酣战冉闵,被苻洪抢先进了关中,论其二人在关西的名望,仅在伯仲之间,最终成王败寇的结局,只能说,关中大族们,更倾向于氐人多一些,毕竟汉羌百年征战,汉人心底里对羌人还是多一些抵触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世殊时异,王猛和苻坚能够做到的,由他尹纬辅佐姚苌,不一定不行,甚至能做得更好,他这魁梧身躯,看着就不是个短命的。
况且,世子姚兴,已经开始展露才能,这个时代,一个好世子,也是作为主公的核心竞争力。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尹纬骑着高价寻来的高头大马,晃晃悠悠地到了慕容暐的府邸。
他知道身后跟着很多双眼睛,但他不用再谨慎小心,没必要了,很快,那些人就顾不上他了。
丁零人中也有尹纬的友人,他自然知道翟斌与慕容垂那一系走的很近,不难猜测,翟斌大概只是慕容垂谋取邺城的工具罢了。
甫一见到尹纬,慕容暐便屏退左右,拉起对方的手,着急地诉说。
“尹公怎么才来?当真急煞吾也!外面的眼线都快将我的府邸包围了,尹公如此大摇大摆地进来,不怕……”
尹纬不着声色的抽回自己的手臂,转身跪坐于上宾席,端的一副名士模样。
他倒不是故意装模作样,只是他八尺多高的魁梧身形,站在慕容暐身侧,太有压迫感了。
“新兴侯稍安勿躁,翟斌既然已经起事,很快,长安就顾不上咱们了。”
慕容暐也只能回到主座,侧着身子尽量靠近尹纬,白皙的俊脸上,嘴角急出一片燎泡。
“那姜姓小儿,不会查到我们吧?那是个心狠手辣的,任由苻坚逼问,我叔父的头颅,竟然还不归还,惹得我那几个幼弟日夜在府中哭诉。”
“新兴侯不必为此心忧,此事首尾,我已经处理干净,他找不到证据。”
“如此便好。”
慕容暐稍稍安下心,当初尹纬找上门来,说要复仇立威,自己没有挡住诱惑,派人前去刺杀,哪知此人如此强悍!
肉没吃到,反而惹得一身骚。
也罢,刺杀不成,自己进宫哭诉,已经让苻坚恼了他,身在长安,他还敢行凶不成!
心中放下此事,又说道:
“我又如何能不心焦,我那叔父,技高一筹,早早脱得樊笼,留下我等在此苦熬,关东如若再有消息传来,哪里还有我等安坐之地!”
“慕容垂当年在燕国时,就是叛国之人,此时再叛,只能说明此人素有反骨,于您何干呢,陛下仁慈,只要您安坐于此,有什么好担心呢?”
“纵酒高歌,了此残生,岂不快哉?”
尹纬太清楚人心了,上赶着给别人出主意,哪里会受到重视。
“尹公啊,我亦怀念从前那些饮酒作乐的日子,但吾身份尴尬,燕人遗民裹挟之下,已经是举步维艰了,吾知道尹公之才,还请救一救我吧。”
说着,竟然起身下拜,尹纬立马起身拦住,慕容暐果然是病急乱投医了,从前的慕容暐,只是喜欢自己在欢场上的豪迈之气,说到底,他尹纬落在此人眼中,还不如一个会说笑的伶人。
还不够,尹纬决定,再刺激一番。
“冠军将军天下名将,又是贵国宗室,登高一呼,关东影从,氐秦镇守关东的苻丕、苻晖,皆小儿哉,哪里会是冠军将军的对手。
以我观之,不出几年,关东皆复为汝慕容氏所有啊,新兴侯本为正朔,届时,冠军将军迎接您去复位,还望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赏赐在下一二官爵,吾要求不高,五品的官职就够了。”
“尹公休要取笑,慕容垂若是做成大事,恐怕第一个饶不了的,就是吾了……”
慕容暐急得掉下眼泪来。
“哦,冠军将军毕生,以忠义示人,断不会如此。”
“唉,燕国旧事,公或许不知,慕容垂的妻子,虽然都是被慕容评那个奸贼所害,但是此贼早些年已经死在范阳太守任上,叔父要寻仇,怕是只能找我了。”
“况且……关中十多万的鲜卑人,我也不能弃之不顾啊。”
“吾素闻尹公足智多谋,吾已经陷入绝境,还请尹公仗义出手,救救吾,救救吾的族人吧,如若大事能成,公必然不失公侯之位!”
“既然您诚心想问,那在下便姑妄言之,敢问新兴侯所求为何?”
慕容暐还在愣神的功夫,尹纬继续说道。
“如若只求一个平安,您此刻马上去觐见陛下,请求牧守远离关东的偏远州郡,凉州,蜀地皆可,富贵一生,定当无虞,此上策也。”
“这……吾……吾不能独善其身,置燕国旧民于不顾啊。”
慕容暐磕磕绊绊地说道。
“果然,当过皇帝的人,又如何会甘心做一个富家翁!”尹纬心想,努力抑制住嘴角的笑意。
“陛下既放慕容垂东归,定然不会再糊涂第二次,何况是十多万上了马就能成军的燕人呢?”
“要想东归,不经历大战,是不可能的。”
“关中重地,四处都有雄兵镇守,我等既无名将,哪里会是对手……”
“中策亦是不行,那在下只能出个下策,咱们一起弄险了。”
“尹公切勿深藏,请试言之。”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下缟素!”
慕容暐顿时脸色煞白,瘫坐当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行事不密,要大祸临头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请后面的入幕之宾,出来相见吧!”
既被说破,屏风后的人也不犹豫,起身而出,便是那日前往洛阳,规劝慕容垂的高弼了。
以高弼的官爵和出身,放在以前,慕容暐看都不会看他一眼,只是此人确实忠心,自从国破被裹挟到长安,十余年间,坚持不受氐秦官爵,一力弥合前燕旧臣与慕容垂的关系,想方设法团结众人,复国之心从来没有溟灭过。
十多年,氐秦国势蒸蒸日上,足够大多数人丧失信念了。
渐渐地,高弼也就走进慕容暐的视野,尤其是淝水兵败,他逃回长安以后,这位前燕的亡国之君只是爱好享乐,又不是傻子,一个小小的新兴侯,能享受的,只不过是他当帝王时的残羹剩饭罢了,果腹也可,哪里能让他满足呢。
复国,就得依靠这样的忠臣。
高弼对着慕容暐行了大礼,又起身对尹纬略一施礼,淡淡地说道:“尹公好耳力,让您见笑了。”
“并非耳力,实乃眼力也,如此下策,高公也对新兴侯提过吧?”
“尹公之智,在下佩服,只要苻坚一死,天下顷刻大乱,陛下驾临渭北,十万鲜卑劲旅,伏于麾下,大事可成,如何能说是下策耶?”
高弼并未入座,肃立一旁,不服道。
“如此上策在手,新兴侯为何还要问计于我呢?”
尹纬只是盯着上首面露犹疑之色的慕容暐。
“并无良机,太过冒险了。”
“这种计策,必须由你亲自施行,是你自己不敢吧,废物!”尹纬面色平静,心中暗笑。
“陛下,只要借着三皇子大婚的契机,请苻坚前来参加婚宴,苻坚要安抚我大燕遗民,肯定会前来,到时一举功成便是,有何不可?”
高弼也是心累,贤明的慕容垂他劝不动,昏庸的慕容暐终于能听自己说几句话,可是瞻前顾后,如何能成大事!
他自然清楚,眼前这个天水人尹纬根本心不在此,只是前来煽动,但慕容垂东归的那一刻,滞留关中的燕人,就已经没了退路,此刻目标一致,他也顾不得许多。
慕容暐只是摆摆手,静坐不言。
“新兴侯这个爵位不错,慕容公就等着流传子孙吧,苻坚是个仁厚之主,可他的后人,不一定会如此了,关中若无相应,慕容垂老矣,单枪匹马的,也难成大事。”
“吾恐天下再无慕容氏矣,就此别过,来年春风拂堤,吾自会念着往日情分,在公之墓穴前,洒上几瓶上好酒水。”
说罢,起身离席。
“尹公!尹公稍待!”
慕容暐慌忙挽留。
……
这一天,对于太学生姜瑜,依然十分充实,张炳上午让他提问,再做详细讲解,下午借口体力不足,依旧让他抄写春秋,一日下来,收获很是丰富,当然,大腿、手臂也很酸痛。
姜瑜立志,等关中平定下来,文教方面,第一件事就是改良推广造纸术,再推广雕版印刷,手抄书效率如此低下,寒门子弟连本书都难寻,难怪世家能够垄断知识,经典并无句读,没有老师,如何诵读都不知道。
赵焕、郑才二人,全程跟随,听着张炳的授课,自然是如沐春风,喜不自胜。
傍晚,三人有说有笑地回了大营,新知带来的快乐,果然是非常纯粹的。
“主公,接洛阳飞鸽传书,新安大败,我军损失万余,镇军将军毛当被战阵!”
高林是个搞情报的好手,在洛阳时,已经未雨绸缪,更不用说,毛当麾下,就有当日从羽林军瓜分出去的两千多人。
“区区丁零人,不可能有如此实力,咱们当日也对上过,对方就是些轻骑兵,战力并不强悍,镇军将军天下骁将,如此轻易大败,命丧当场,实为不该啊。”
姜瑜叹息道。
“陛下当日仅给镇军将军补充了四千余人,都是些败军,孰无战心,战败理所应当,可如此大败……”
赵盛之也难以相信。
姜瑜沉思一阵,出言道:“罢了,等详细战报发来,自然就清楚了,关东危在旦夕,都统,我们如何做?”
“关东的事情,还轮不到我们去管,我们也没有这个能力,只能继续刺探情报,我等或有所为的,也只在长安城中了。”
赵焕也出言说道:“都统说得没错,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时长安城里的权贵们,差不多都已经得到消息了,如何反应,才是我等应该关注的。”
有些可惜,能安安静静蹭课的日子不多了。
“长安城内如何?”
“尹纬留宿于姚苌府邸,今日清晨去了慕容暐处,一直盘桓到下午,方才出来,之后又去了拓跋窟咄府上,参加宴饮去了。
京兆府法曹那边,今日没有太大进展,没有寻到那仆人。”
“嘿,此人宴饮不断,当真过得潇洒,这个拓跋窟咄又是谁?”
“拓跋什翼犍的幼子,陛下灭代以后,迁居长安,应该也在太学读书。”
“陛下真是喜好教化的圣君啊。”姜瑜吐槽一声,不知道此人是否也在太学抄书。
“京兆府的事情,我们不须去管,盯紧尹纬和慕容氏便可,有些事情,又哪里需要证据了!”
姜瑜说着,不住地揉捏自己酸痛的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