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犯邪的神祇

若漆羽般的黑暗无边无垠,其中飘拂着一座清辉广溢的神邸宫阙。

神宫中,一尊巨伟如峻峰的神像被雪白的帐幔倾盖笼罩着。

被雕镌的男子墨发竖腰,头擎白玉凤冠,身披纤尘不染的清光云袍,形容沈腰潘鬓,风神旈秀,惊荡尘寰。

他原本半敛凤目,噙着柔濛怜光,微抿的唇角勾出一道若风过浅塘般轻柔的慈笑。

右手负于腰后,左手朝前探出,五指微微曲拢作出轻抚状,仿佛是在悲悯六界苍生,宽藉世间疾苦。

其像,乃是慈心侠骨的上古神帝——轩辕帝心。

可此刻,神像却隐隐散出一缕缕赤邪阴煞的光芒,浮现出几十道扭曲森寒的咒隶,宛若血色蚯蚓般在神像上四处游弋。

它的左手弯曲成鹰爪,狠戾如同沾满杀气的寒钩,手背上纵横着险壑般狰狞赫目的筋骨。

同时,神像的眼角唇畔皆在斜斜上翘,绽现出一道诡异邪冷的笑容,好似在讥嘲这个早已病入膏肓的人间。

猛然睁开双眸,沈寒山喘息失序,面上浮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寒霜冻雪。

他很清楚,在血咒爬满神像之前,若是自己不祭出闇厄的秽心,将其饲及饱腹的话,神像就会彻底发狂,堕入歇息底里的疯癫,自己亦会被疯邪病缠身。

少年死死的攥着拳,眼中寒光凛冽,朝前眺看。

终于到了......

水波徐徐的护城江上空,无人巡守的城门匾额上誊写着“江陵城”这三个踱黑大字。

沈寒山今日莅临江陵,就是为了诛杀十大闇厄之一,有着“缟衣丧鬼”之称的穆悲容。

此是谢国,十六州之一的霁州。

沈寒山纵然连练气境都还未跻身,于正道上的境界与凡人无甚差别,却是时隔六百多年,再次重游这座城池。

一泓幽静秋水,推举着一叶舟舸穿过城门,不疾不徐,飘行如青萍。

沈寒山身覆寂冷的黑襟衫,犹如洗砚池里晕染的墨岚,腰侧插系着一支翠绿的竹萧。

他盘腿端坐于船首,怀里竖直抱揽着一柄宛若山渊般漆暗的剑鞘,长鞘末尾抵着棱形四方的古旧剑颚。

两岸烟树云花,行车如织。

一座座水榭亭台临江筑造,千姿百态,一派锦绣繁华。

不过,这是六百多年前,闇厄还未侵蚀人间的景观。

而今,江畔两旁楼宇坍塌,鲜有完好。

断壁残垣遍目,城景瘦骨嶙峋,尽是荒败苍凉。

纵然是青天白日,秋阳高悬,目之所及,却不见丝毫人影身迹。

悚心的是,城池上空,有惨橘色的冥钱漫天倾飘。

残碑乱墟之上还纷杂无序的伫耸着一面面殡葬的招魂旗幡,迎风撕扯出一阵阵裂帛般寂诡的脆鸣。

仿佛无数面容苍白的鬼,在低俯着凄冷的天地。

这两种剧烈的古今反差,并未让沈寒山的内心荡出半分涟漪。

即使识海中的神像正在诡异的发邪,可他并没有躁动不安。

伴随小舟的漂泊,沈寒山漠然的巡视着这座好像快要行将就木的烟雨城楼。

“爹爹~~”

一声矫揉造作的喘叫,令沈寒山的眉宇微蹙。

沈白鹭挽起垂帘,委身钻出船舱,直伸懒腰。

“睡得好饱呀!”

而后,她笑靥洇开如烂漫的春花,自沈寒山的背后,亲昵的抱搂住他的脖颈。

沈白鹭在沈寒山的身前探出翠首,像一只俏皮的小山猫,扑闪着那双透露三分湛然,七分古灵精怪的眸子,撒娇般的蹭晃着一面沉色的沈寒山。

“真是的,爹,不是让你一到江陵城就喊醒我的嘛?

你这样子不乖的哦!”

沈寒山紧绷着脸,凌肃得吓人,没有回话。

沈白鹭瞧上去十五六岁,顾盼间慧黠可爱,像出水芙蓉般生灵灵的。

而沈寒山与之年纪相仿,不过年长两三岁,风华正茂。

“爹,这就是那个被冢世神教迫害多年的江陵城吗?

惨,真是太凄惨啦,嘻嘻嘻......”

沈白鹭举看江堤两侧那荒颓又诡谲的景致,虽在叹惋,面上却是笑妍妍的。

“爹,我的肚子好饿儿呀。

待会抵了城主的府邸,一定要让城主先请我们吃个餍足,再一道上路灭杀那穆悲容统领的冢世神教,你说好不好?”

“还有,还有......”

沈白鹭砸吧着殷红小嘴,喋喋不休。

沈寒山再难容忍,猛然将沈白鹭从自己的身上扒拽下来。

“哎哟!”

沈白鹭蹦出一句惨吟,猝不及防的痛摔在船舷之上。

玄身挺立,沈寒山侧睨着沈白鹭,又冷又傲的斥道。

“你再聒噪,我就一剑杀了你。”

沈白鹭起身,拍拍青裳,不以为然的抬高雪颈。

“来呀,你杀了我吧!

这句话从我记事起,都不知听你道了多少遍了,可我而今,依然还活蹦乱跳的!”

沈寒山无言。

他手提剑鞘,目露冷寒峻光,浑身溢出一种“旁人勿近,违者杀之”的生冷恐怖气息。

可沈白鹭不以为然。

不知怎的,少女的颊畔倏然绽出小小梨涡,抿开盈盈婉笑。

她牵执起沈寒山的手轻摇着,撒娇嗔吟。

“爹爹~~我知道,你平日虽然总是一副凌厉狠绝的神态,整天对我凶巴巴的。

但我明白,你不善言情,是刀子嘴豆腐心。

在你心里,其实你非常非常的疼爱我,疼爱得要命的那种,我说得对不对?”

在这被惨遭闇厄虐害的人间,沈白鹭与沈寒山共度了十六载,可沈白鹭从未见他展颜欢悦过一次。

沈寒山总是庄肃着脸孔,不言苟笑。

眉目间雪霜欺天,终日不得舒解,像是怀有沉重不堪的烦忧。

不知他历经了什么灾厄痛伤,罹患上何种惊人的凡尘心障。

他隐忍而神秘,从未对沈白鹭袒露过心迹。

对于自己的过去,沈寒山更是连只言片句都从未对沈白鹭提及过。

他犹如晚夜雾池中的一朵海棠,只能令岸上的人窥见其艳色近妖的模糊轮廓。

可他真正的面貌,却无人能够看得清。

沈白鹭只确信一点,那就是沈寒山是一名长寿无疆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