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乌暗暝
  • 黄锦树
  • 1957字
  • 2024-12-17 17:13:29

●黑河之水

雨声是回忆和怀旧的原初形式。然而对于身在胶工家庭的我,期盼落雨竟也不由自主地被罪恶感笼罩,夜雨是父母最深的忧虑。

一个陌生的小镇。火车旁就栽了五棵大小不一的木瓜,就在墙边,在水泥地的驱迫下紧紧挨着墙,身子枯瘦的疙瘩,枯枝萎垂开列如伞骨。叶子瘦弱如掌,各自结了实,不过拳头大。其中一颗熟了,竟没人摘,野鸟啄余一深洞,裸着红肉。

 

另一个小镇。

黄昏时燕群栖止在电线上。电线杆与电线杆之间,密密麻麻的燕子。燕屎给路旁的车顶着上一层白霜,小镇于焉喧嚣如华人新年。

 

终于上了返乡的火车。等了三个多小时,时间在这个国家之内似乎凝滞了,火车还是那么旧,也还是那么不慌不忙。每一个小站都停,而且停蛮久的,我看着那些马来印度青年在从容地上货和下货,原来这也是一辆货车。大型包裹,机车。火车厢内有一股陈年的怪味,每一扇车窗都开着,走道顶端架着骨董风扇,发出的声音只比火车稍微小些。窗外的景致多年不见却仍熟悉,一间间高脚屋、违建木屋、椰树和水井、河、桥,甚至露出白牙向火车拍手欢呼的印度小孩,也都一如往昔,仿佛我不曾离去,他们也不曾长大。于是我的归来,便仿佛是想象的错误。我突然对这不变的一切感到恐惧,甚至车厢里的人,那喑哑的目光,也似乎指向一个永远的过去。

公路上的机车,大白天亮着大灯。我沿途搜寻,都是如此。怎么回事?他们说:这是交通部最新的发明,据说可以大大减少车祸,本国是全世界第一个强制推行此种规定的国家。

一个印度老人拦着我,用马来话说,他孩子重病,家贫无以为继,已经饿了两餐,向我要五角钱,我掏给了他,闻到他满口酒味。

 

不知道走过多少小镇,每一个小镇都下着雨,都散发出一股奇特的忧伤。它们的镇貌大抵类似,一条或两条主街,几排老店,家家挂着华文字的招牌,有意无意地都种了一些热带水果,譬如椰子、芒果,或者木瓜。我不知道那股忧伤之感从何而来,也许和历史有关,小镇的历史都不超过一百年。忧伤,或许和妹子有关……雨水刷走了她的足迹,却刷不走我们共通的感觉。

我们都在雨声中长大,是以记忆总是潮湿多汁。

于是我想,如果雨停了,我是不是还要——或者还有耐心这样一个镇子一个镇子地走下去?是为妹子,为了木瓜,还是为了雨?

妹子是三岁时进我家门的,是一门远房的家道中落的宗亲的遗族。由于家贫而子女众多,兼之父亲遭逢意外,只好把几个年幼的孩子以寄养的名义送人,或以送人的名义寄养。一个家,就那样散了。

在那些护送妹子上学的年岁里,有时在街上碰到陌生却依稀熟识的脸孔,目光灼灼地朝妹子打量时,我都会急急忙忙掩护着妹子离去。那时节,我是多么惧怕妹子有一天突然从我身边被带走啊。

她的兄长在她小学五年级时到我家来过,两个一块,都长得瘦而黑,大概都是卖劳力吃饭的罢,小心翼翼地连喝咖啡都生怕打破杯子似的。他们也是在大雨中来的,沿路一家一家地问进来,也没说要带妹子走,只是说来看看她。那时妹子竟瑟缩在我背后,紧紧抓着我的衣袖,但她毕竟了然于自己的身世。她的兄长们见着她时红着眼眶良久说不出话来,战战兢兢地从裤袋中掏出一个蚌状的粉红盒子,说她母亲临终前托付转交,将来给她做嫁妆的。她母亲已经在多年前一场恶病中无奈地死去了。

那时我才知道她来自一流着黑水的家乡。

去国前的清明节,征得家人的同意我陪着她回乡上坟。那是一个遥远偏僻的小镇,那儿的流水都是黑的。清明原是北国的节日,却总在我们南方热带的土地上落雨。妹子在一瞬间长大了许多,在坟前她像成年人一样上香,默默地注视着墓碑上的遗像,好似在进行无言的沟通。她像是许了嫁似的,好像是不需要再回去了。那时怎么也想不到,妹子有一天竟然不告而别……不管什么事,只要她当面恳求我,我都不曾拒绝。是以她的出走必然预设了我的尾随……

 

一个奇异的小镇。没有落雨。乌云在天上追逐冲涌。小镇里竟然没有一个华人。所有的住家都是高脚屋,街上没有行人,少女和小孩都躲进了屋子,公鸡母鸡也早早地藏在屋子底下。风突然止了,两座回教堂同时响起晚祷之声。全镇没有几盏街灯,只有一座红色的公共电话亭。

 

在经过若干小镇之后,我决心忘却它们的名字,一如它们过早地忘却了我。

唯有木瓜树,每一棵都那么孤单。在贫瘠的土地上,尤其凄怆——营养不良的枝叶黄萎着,短小,围成一支小小的玩具伞。挂着几颗永远长不大的青木瓜,在一片满是沙石的弃坡上。

 

入夜了,除了灯火,我什么也看不到。饥饿令我浮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也许真正令我不耐烦的是,火车的速度和我内在的速度之间的不和谐。在我的内里,一列火车正在脱轨。我深深感觉到两种时间的差异,一旦曾经离乡,即使归来,内里滴滴答答响着的也是异时的时钟。这种想法令我身心俱疲。刚才向我要过钱的印度人又来了,显然我衣着的整齐“文明”颇为吸引他。他向我重复他那令人哀怜的家庭状况,这次我掏了五块钱给他。他感激地伸出一双黑手捧着。“请你喝酒。”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