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秋蝉

“秘密”这东西是尘尘最爱知道的，她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秘密都收集起来，然后讲给朋友们听。

1

西城茂密的森林中有一条清澈的小溪穿过，经过福利院对面的小山时，是以小瀑布的姿态流淌下来的。晚上睡觉，如果用心，还能听到溪水的流动声。如果有孩子好奇地问起老师自己是从哪生出来的，他们无一例外地告诉人家是在小溪边捡到的。

尘尘曾经想：既然是在西城小溪旁捡到的，那自己当然就出生在西城，所以，自己就是西城理所当然的“地主”。当年龄大到足够让她否定这个想法时，她感到很遗憾。这个地方在她的眼里实在是太美太神秘了，仿佛每一棵树都有故事。于是，她勇敢地将自己的姓定为“西”，名为“尘”，宁可当“西城的一粒灰尘”，并不惜以绝食为手段，逼着赵老师将户口本上的名字改过来，还威胁说不改自己就饿着肚皮去流浪，躺倒在哪算哪。赵老师无奈地说没有这个姓，只有姓“希”的。尘尘说，同音也行！反正我不跟大家一起姓“郝”！

尘尘是看着小伙伴们一个个被收养走长大的，她由纳闷、伤感到表面上的无所谓，一直长到了十七岁。

2

第一场秋雨是毛毛雨，根本不用打伞，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来到学校，很多人被老槐树下的尘尘吸引住。尘尘正凑近树干，眯着眼睛细看什么。她轻度近视，为了臭美，也不戴眼镜，反正她的脸皮厚，不管在哪个班级，都敢跟老师要求坐在第一排。

当许多经过尘尘身边的人凑近看她在看什么时，发现树干上面趴伏的不过是一只蝉，便像上当受骗了一样，扭头就走。认识她的就拍她后背一下，她也不理。

可是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站在她身旁时就不一样了，尘尘眼角的余光扫到有人，很快就被这个人吸引住，头也不歪，直愣愣地问人家：“你叫什么？哪个年级的？”

那个女孩被她问得呆怔片刻，才说：“何茜，高二（8）班的，刚分来的……”

尘尘转过头快速地接过话：“文科班，我也是，我叫尘尘。我有感觉，咱俩是一个班的，所以才问你。”

何茜上下打量着她，好像没见过。这个年级一共十三个班级，没见过哪个人太正常不过。

“走吧。”尘尘自来熟地拉过何茜就往教学楼走，“老师姓齐，教语文的，比较磨叽，以后估计拖堂是正常现象。喂，你老盯着我的嘴看什么？那上面是小时候做兔唇手术留下的疤，手术做得效果一般，疤留得大，要是现在就好了，我直接找王菲去！嗨，我想还是直接告诉你得了，省得你看，又不敢直着看，扫我一眼又一眼的，亏我经得起看。哈哈。”

何茜被她的直言不讳弄得不好意思了，低着头，搓起了衣角。她觉得人家话讲得那么多，又那么热情和直率，自己沉默下去也不太好，就转移话题：“蝉有什么好看的？”

“那你怎么还凑过来看？”她说完这话，立刻想起自己话中的毛病，赶紧给自己圆话，“哦，不看你也不知道我在看蝉。这只蝉的翅膀跟别的不太一样，一只翅膀上有米粒小的金点，我看的只是金点，而且在犹豫要不要把蝉抓回教室继续研究。最后的决定是，放过这条小生命，弄回教室说不定不一会儿就得成标本。”

何茜心中暗想：这个尘尘的话可真多，估计一天说的话能赶上我一周说的了。

那么多人看尘尘都没有让她转过头，可何茜却和她搭上腔。那是因为何茜的身上有一种东西很吸引她，虽然大家穿的都是校服，白色上衣镶着淡蓝色的边，短裙也是淡蓝色的，但透出来的韵味却大大不同。

是什么呢？相处一段时间后，尘尘才明白，何茜的身上有一种优雅的品质，举手投足之间像受过不寻常的熏陶一样。还有，何茜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她的脸形是正宗的瓜子脸，眉毛细长却很黑，眼睛是半大眼，嘴唇嘟在一起，尘尘觉得很像杏核的形状。

“你长得很像刘亦菲，有人说过吗？”到了教室门口，尘尘问何茜。

何茜笑了一下，没说话。

3

尘尘一上午时间就跟所有的人混了个脸熟，记住了大部分人的名字。还有，依她的个头，应该坐在中间，她还是几分钟搞定老师，换到了第一排，和布丁同桌，两人高一就是同桌。

布丁笑嘻嘻地问她：“真佩服你，想坐哪就坐哪，轻度近视不戴眼镜的也不光是你，想在老师眼皮子底下好好学习的肯定也不仅仅是你，这次你是怎么说服老师的？”

反倒是尘尘显得更加诧异：“你真的不知道？”

布丁打了她一下：“我上哪知道去？”

尘尘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DIY零钱包：“你妈送我这个，让我看着你，怕你私自找老师换到理科班去！这就是最佳理由。”

布丁一把抢过零钱包，气愤地说：“这还是我做的呢！看这上面的猫脸，是我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才做好的，去年送给我妈当生日礼物，倒成了她贿赂你的东西，岂有此理！”

“行了，认了吧！别做你的北京农业大学园艺学美梦了，以后乖乖地跟我一起学史地政，能跑了你了？我向你妈保证，只要你有异常行为，立刻打电话告诉她！对了，齐老师还说，你妈也嘱咐她了。在这个班级她相当于为你上了两把锁。”

布丁咬牙切齿，几乎是尖叫道：“我算认错人了，一个零钱包就能收买你，算什么朋友？”

布丁的声音吸引了同学的目光，尘尘满不在乎地该干吗干吗，仿佛说的不是她。

“尘尘，你脸皮真厚！”

“谢了，布丁！我这不叫脸皮厚，叫识时务。反正你也拗不过你妈，我又白得一零钱包，让她安心，何乐而不为？”这样的歪理只有尘尘才能讲出来。

“尘尘，我发誓，以后不跟你这样的人讲话！”

“随便你！”

尘尘早吃透了布丁的脾气，让她不和自己讲话是不可能的，那么多的小道消息除了尘尘知道，还有谁能知道？打听小道消息又是许多人尤其是像布丁这样的女孩子的心理。

比如，又一个课间休息，尘尘一唤布丁将耳朵伸过来，布丁想都不想地就将脑袋凑过来。

“那个叫夏十三的男生是咱班最帅的，我看他今天一直盯着何茜看。”

“真亏了你，坐第一排都能了解后面的情况。谁叫何茜？”

“倒数第三排的，最漂亮的那个女生。”

“夏十三好像理科学得不错，怎么到咱班来了？是为了这个吗？”

“那倒不会吧，听说他最喜欢历史，梦想成为超男易中天，所以就来了。”

“唉，咱们班哪，典型的阴盛阳衰。”

“嗯，显得僧多粥少。”

“哈哈！”布丁大笑起来。

新分的文科班一共五十八人，男生却只有十六人，老师也几乎全是女的，快成了母系氏族。尘尘私下里叫老师为“族长”，新上任的班长韩朵娜为“副族长”，两个外号很快就传开了。

尘尘又告诉布丁：“知道为什么族长指派了那个副族长吗？”

布丁摇了摇头。

“我暂时也不知道，以后知道了再告诉你。”

布丁抄起尘尘一直放在书桌上向她示威的零钱包打了一下她的头。

4

尘尘高出布丁小半个头，她搂着布丁的肩膀走路，布丁说：“你一这样搂我，我就觉得我是你的沙发扶手。”

“沙发扶手应该是两个，现在只有一个，我再找一个。”尘尘说完，四下里瞄着周围走路的人，她一下子看到何茜。“何茜，过来一下。”

何茜本来是自顾自地走路，其实，有几个女生会是像尘尘这种自来熟的人？更何况这是新班级开学的第一天。一听尘尘叫她，何茜不得不走近尘尘，尘尘停下脚步，比量一下两人的个头，装出一副伤感的样子说：“你比我好像还高两厘米，当不成另一个沙发扶手。”

何茜吃惊地问道：“什么沙发扶手？”

尘尘和布丁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布丁才给她解释。

何茜也笑了，说：“你坐哪路车？”

“5路。你呢？”

“不是同一路，我坐202路。”

“当然不会是同一路，我住西城福利院。”

何茜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根本没当真。

尘尘边走边说：“何茜，知道那个夏十三对你有点那个意思不？你们上学期是一个班的吗？”

“谁叫夏十三？”

何茜的问话让尘尘和布丁都为之一愣，原来还有这种完全不关心帅哥的女生。

尘尘想了想说：“那你明天注意看一下，谁总是偷看你，谁就是夏十三。”

布丁说：“尘尘，你说得不对，何茜这么漂亮，十六个男生哪个不会偷看？可夏十三只有一个。何茜，告诉你吧，就是倒数第一排，从窗户那边数第三个人。有印象没？”

何茜还是摇了摇头。

尘尘轻轻地掐了一下她的胳膊：“小姐，你该不会是在梦里吧？怎么这么没精神？”

何茜脸红了：“我没注意。”

临分手前，何茜提出互相留一下电话，尘尘说出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后，加了一句：“我寝室一共三个人，看你这迷糊劲，你打电话时别把别人当成我。”

何茜随口说道：“你家是外地的？还住寝室？”

“咦？说你迷糊你倒越发迷糊起来，我说过，我住在福利院里。”

何茜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那里有出租房？”

“天哪！你真奇怪，我是孤儿，不住福利院住哪？”

何茜的眼睛里浮现一片怜悯，尘尘赶紧抬头看天。

5

福利院的食堂里。

尘尘用手拧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的耳朵，将他拎到自己的餐桌旁：“打饭插队不说，还敢动手打前面的哑姐，是欺负人家不能说话还是仗着自己小知道姐姐不和你一般见识？就那么几个人在你前面，你都等不及了？有我在，你还敢反天？快说，知错没？”

小男孩嘻嘻一笑，顺手抓起尘尘餐盘里的花卷，一口咬下三分之一，边吃边口齿不清地说：“尘尘姐姐，下次不敢了，我没看见你在。快放手，耳朵都快被你揪掉了。”

“臭小子，以为我不在你就敢干坏事？作业写完没？”

“数学写完了，语文晚饭后写。”

“我放学晚，所以吃饭才晚，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打饭？”

“数学作业多，写着写着就忘了吃饭。”

“切，这还差不多，知道学习废寝忘食了。快去打饭吧！”

食堂分两次开饭，一次是正常时间，五点半，另一次就是专为放学晚的，像尘尘这种读中学的孩子准备的，七点半。

尘尘抓起小男孩吃剩的花卷，咬了一口，慢慢地在嘴中咀嚼着，对刚打完饭的哑姐说：“谁做的也没有花卷奶奶做的好吃。唉，可惜她岁数大，不能干了。”

哑姐点了点头，用手比画着告诉尘尘：“晚上你帮我做作业。”

尘尘点了点头。

餐桌边另一个胖胖的女孩叫胖妹，十三岁才进来，与哑姐和尘尘同寝室，听她们提到了花卷奶奶，就有些伤感地说：“咱们哪天去看看她吧，她对咱们多好。尘尘，她还想收养你呢，对你最好。”

尘尘点了点头。

尘尘寝室的三个女孩中，哑姐最大，却才上聋哑学校的高一；尘尘老二，因为动手术，也是比同龄人晚上学一年；胖妹最小，上初三。尘尘不仅是寝室的中心，也是福利院的中心。她的泼辣震慑了孩子们，甚至院长赵老师也很倚仗她。

回到寝室后，不一会儿，胖妹告诉刚从卫生间回来的尘尘，电话待线，找她的。

尘尘拿起电话，是何茜的。

“尘尘，我想……我想……”

“何茜，想说什么就快说吧！有什么可犹豫的。”

“我想问你缺什么不？”

“嗯？”尘尘没反应过来，反问道。

“就是，你要缺什么，我可以让我妈送给你。”

尘尘心想，何茜心眼可真够好的，只是，她没想到另一层，那就是福利院的孩子不一定愿意接受一对一的帮助，那样比较伤自尊，不像直接捐给院里，再由老师分给大家。“不缺不缺，这里什么都有，说不定我有的你还没有呢，比如西城的清新空气，呵呵。谢谢你啊！”

何茜好像很放心：“那就好。”

“没事我挂了。”

“好的。”

胖妹对放下电话的尘尘说：“那个圆眼睛小妹，明天要被领走了。”

尘尘心下一凛，表面上仍旧若无其事地说：“哦，你怎么知道？”

“老师说话时我无意中听到的。”

“学习吧。”

这里的孩子们，年幼而又身体健全的几乎都被收养走了，新的再加入进来，人来人去的，待的时间一长，有的人会麻木，有的人会觉得更加受刺激。

赵老师告诉过尘尘，她是在襁褓中被放到福利院门口的，发现时，豁着上唇哭得嗓子都出不了声，襁褓里有张纸条，歪歪扭扭地写着她的出生日期和小名“小红”，才刚满月。院里报了案，也在报纸上登出寻人启事，可一直没有找到她的亲生父母。

这里年幼的孩子也很敏感，每当有生人用审视的目光看他们时，他们个个会睁大眼睛，身体挺直，一脸的严肃相，巴不得这次被选上的是自己。尘尘也曾经这样，但一次次地泄气。有一次，她手术后被选上，那时她上小学一年级，可没几个月就被送了回来，原因是那家有个长辈亲戚说，她这病可能会隔代遗传。从此以后，尘尘心灰意冷，绝不再抱任何希望，安心地在福利院里成长。

胖妹说的圆眼睛小妹，才两岁多，胖乎乎的很漂亮，惹人喜爱，一有空，三姐妹就去小班带她玩。可三姐妹心里都知道，这个小可爱早晚会被人收养。只是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让她们的心里不太好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是亲妹妹被带走了一样，也好像自己就是漂亮小妹的参照物，让人无法不伤感。现在就是，三个人在各自的书桌旁写作业，但是思绪会时不时地飘到小妹那里，心会痛一下。

6

何茜终于逮到机会和尘尘单独站在操场上，小心翼翼地说：“尘尘，对不起，我昨天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尘尘满不在乎地说：“你没做错什么呀，可我真不需要什么，有空你去看看就明白了。”

何茜长出一口气：“昨晚我半宿没睡着，觉得好像好心办错了事，方法有点不对头。”她没有告诉尘尘的是，她妈批评了她，说帮助人要不露痕迹，要让人觉得自然才好。

尘尘拍拍她：“跟我别这样，我出了名的没心没肺。”

何茜拉着她的手，心里还有些不平静，指着篮球场找了个话题说：“那个是夏十三，我认识了。”

尘尘先是一愣，这才想起昨天的事，哈哈大笑起来，毫无顾忌地说：“我就喜欢美男，走，到跟前看看去。”

她见何茜有点不好意思，拉起她的胳膊就跑，边跑边说：“看出他像谁没？”

何茜说：“没！像谁？”

“Big Bang组合里的T.O.P崔胜贤！”

“我不知道T.O.P崔胜贤是谁！”

“那回家上网查一下，花样美男，冷酷型的，浓眉大眼，皮肤有质感，身高一米八一，我的偶像。”

“尘尘，你什么都敢说！”

“对，我瞎说实话。”

立定住，尘尘用手指着夏十三，对何茜说：“他一见你来，跑得就慢了，估计现在手里的球中不了。”

果然，夏十三手中的篮球擦筐而过，掉在地上，本队男生一片嘘声，其中一个还说：“靠！夏十三，这个球都没进，你脑子今天坏掉了？”

夏十三不服气，很快又抢过球，投中，尘尘立刻为他鼓掌，看何茜站着不动，用身子撞了她一下：“快给我的偶像，你的粉丝鼓掌。”

羞涩的何茜终于没有抬起手臂，还半抬起眼睛看着夏十三，只见他对她们扬了扬手。尘尘见何茜没有反应，抓起她的手臂往空中一举，算是回应，嘴里还说：“大方点，喜不喜欢他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感到你没冷落他，让他感觉生活里充满阳光。哈哈！”

何茜也笑了，对尘尘说：“你就够阳光的，我很喜欢你的性格。”

“那是，西城滋养的孩子嘛。”

“我听说西城特美，可没去过。”

尘尘惊讶地说：“为什么，起码应该去过著名的西城植物园吧？”

何茜耸耸肩：“没想过要去。”

“那有空你去玩吧，我带路，哪条小路我都熟悉。”

“也叫上朵娜吧，我俩高一一个班，好朋友。”

“你俩是好朋友？我没看出来，没见你俩多亲热。不像我和布丁，一看就是死党。”

何茜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俩性格都温和，不像你俩，都是热烈型的。”

“她怎么一来就是班长哪？族长家的亲戚？还是她们早就认识？”尘尘眯着眼睛问道。

“朵娜在我们班也是学习委员，从小就是班干部，老师看了档案吧。她内心比较有热情，你没见班级窗台上的花盆吗？她爸提前就给送来了，说是赞助一下新班级。”

“她告诉你的？”

“当然不是，好朋友也不是什么话都讲的。是我妈来学校找校长打听各位老师的情况，看到了，回去告诉我的。”

尘尘心想：这算不算贿赂？应该不算，只是人家会表现自己而已。人还没到，“礼花”先到，为班级做了贡献，难怪老师对她先有印象，还是好印象。

7

据布丁说，夏十三跟这个班第一个说话的女生就是尘尘，搞得刚跟他说完话的她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但片刻尘尘意识到他这是回报她的鼓掌。

此后，夏十三不仅常跟尘尘交流，连布丁也捎带上了。可据俩人的观察，这个夏十三其实是个冷傲型的人物，一副凡人不理的德性，而这个样子的男生以前是最不入尘尘眼的。连布丁都看出来，夏十三一跟尘尘说话，她就会有点小兴奋，布丁嘲笑她没出息。

尘尘自有一番道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是未来的超男、现在的花样美男跟我说话，我不早早接上茬儿，等他长大出了名，难道还会记得我？”

布丁乐不可支地说：“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

“实在。”尘尘几乎是头不抬眼不睁地边写作业边说话。

“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你表达得有点那个，忒俗了点儿。”

“那你说。”

“你从不掩饰自己的好恶。”

“你个小布丁，知道什么，我也会掩饰的。”

“我从没看出来。”

尘尘放下笔，认真地想了想：我当然会掩饰的，你们的生活难道和我的是一样吗？如果我像你们一样毫无保留地表达出自己的思想，恐怕你们连听都听不明白。

“对了，我知道朵娜当上副族长的原因了。”尘尘将自己从何茜那里听到的一股脑儿讲出，还加上自己的解释，“小圆脸女孩，贴耳短发，戴着粉色小眼镜，说话一板一眼，从不跑调，一看就是小干部模样，老师选她很有道理的。哪像咱们，逮着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也不像何茜，整个一个心智没开发出来的样子。哈哈，太幼稚。”

布丁看了一眼窗台上的花，告诉尘尘：“那些花是蝴蝶兰、袖珍椰子、天竺葵、君子兰、红掌、一帆风顺……”

说得尘尘瞪大眼睛看着她：“你全都认识？”

“是呀。”

“不学园艺是有点可惜。”

气得布丁想起被监视的事情，转过头，不理尘尘了。

尘尘也不往心里去，该干吗干吗去了。

8

夏十三对尘尘的热情真有点让女生们眼红，放学后他总是蹭到她身边跟她和布丁一起走。他不大跟布丁讲话，一般都是跟尘尘聊。布丁很是纳闷，一直只知道尘尘有女生缘，身边总是聚着叽叽喳喳的女生，可从来没觉得她也有男生缘。

布丁心里想：这个夏十三，简直是没道理，要是对何茜这样，确实让人觉得是那么回事，而对尘尘这样真是不可思议。她那上唇的肌肉部分，由于手术留下的疤，皮肤纠结在一起，双唇总像合不拢似的，谁看她第一眼都会被这一部分先吸引住，而忽略了她漂亮的大眼睛。冷傲的夏十三对尘尘那样的热情，这是为什么呢？她没敢问尘尘，那样太伤人了，再好的朋友也不能那么讲话。

尘尘跟夏十三还真有得聊，天上地下、内地海外、体育文艺的，听得布丁这才知道尘尘原来在福利院读了很多书，平时怎么就没发现呢？

有一次，夏十三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小说吗？”

尘尘老老实实地说：“估计你喜欢的是中国古典文学，但是太多了，我猜不到。”

“对，《警世通言》的第一卷《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尘尘想了想，说：“哦，里面有一句，‘相知满天下，知心能几人？’这句话是不是这里面第一次说的我不知道，但我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的。”

听得夏十三和布丁一愣一愣的。

布丁说：“哇噻！尘尘，我以为你和我一样，就看流行小说呢。”

尘尘直言快语地说：“跟你说话，我只能说流行小说呀。其实我只是翻翻你的流行小说而已，只不过我口才好老占上风罢了。”

布丁脸一红，尘尘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往地上“呸”了一口，说：“瞧我这张破嘴，可别跟我一般见识。”

因为有男生在跟前，布丁不像平时那样会气得掉头就走，只是有些恼，就跟上一句话：“你那嘴本来就破。”

尘尘哈哈大笑起来，完全不介意，倒把布丁搞得不好意思起来。

尘尘问夏十三：“你怎么起这么个怪名字？跟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似的。”

“我爸还真是武侠小说迷，我是8月13日出生的，他顺口就起了这个名，我妈一听，合乎她‘别致’的标准，就这么叫了呗。”

夏十三说得好有兴致，和尘尘互相留了QQ号码，完全当一旁的布丁为透明人。布丁倒不介意这个，她介意的是那个夏十三对尘尘到底是什么意思。

其实一向自以为比其他同学见多识广的尘尘也在迷惑中，所以，她无法回答布丁这个问题。

尘尘一回到寝室，放下书包就直奔门口墙边的大镜子，连胖妹唤她一起去吃饭她也说不着急。她怎么看自己怎么觉得哪不太对劲，为啥夏十三这样的男生费尽心思和自己套近乎呢？她用手捂住嘴，再看镜子中的自己，觉得这样还差不多。

唉！可惜自己不是那个样子。

她嘟囔道：“夏十三他什么意思呢？不至于吧？”

胖妹早饿得不耐烦了，拽着她就往外走，边走边问：“夏十三是谁？”

尘尘不想回答胖妹这个问题，她觉得对自己现在而言，这个名字一出口，心就会怦怦地跳个不停，脸也会红。

9

不知不觉中，尘尘盼望着夏十三到自己身边来，而她呢，却不像对别人那样，大大咧咧地想到他跟前就过去，这点女生应该有的矜持她还是不缺的。

她想：怎么开始夏十三老盯着何茜看呢？现在转到我身上，也是那意思吗？还是就觉得我是个好哥们？这种可能性实在很大，但尘尘一想到这里，就赶紧打住，她非要给自己造一个梦，她知道，这就是一个虚假的梦，可为什么自己又想要完全的现实呢？现实对自己难道还不够残酷吗？

她决定，就当夏十三喜欢自己，假的就假的，自己高兴就行！

于是，尘尘不再纠结夏十三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了，安心地在他面前十足地表现着自己，反正这样不仅可以让自己看更多的课外书，好方便和他对话，还能想着好好学功课，好好打扮自己。

唉！穿校服的女生有什么好打扮的？顶多在头发上下点功夫。

这尘尘，一段时间里简直让人大跌眼镜，一会儿头发上编了无数条小辫子，一会儿将发梢全部拢到前面，当厚刘海儿！从外面还看不到后脑勺的发筋，有本事不？

只是，小辫子当即被齐老师勒令拆掉。布丁帮她拆的，费了足足一个课间休息。

布丁边拆边说：“我拆都费劲，倒是你怎么编好的？怎么想的呢？多费事呀？”

尘尘倒是一点不隐瞒：“叫胖妹、哑姐和我一道早起床半个小时，她俩给我编的。揪得我发根都痛。”

“你图什么？”

“别致！”

“真够别致的了，老师一眼就盯上你了，然后立即让你拆掉。老师不让留怪异发型，你到学校一年还能不知道？”

“辫子算怪异吗？”

“一根或两根辫子不算怪异，可是梳了十三根就是怪异！咦，十三根。哦，哈哈，我明白了……”

尘尘赶紧使了个眼色，布丁这才没说下去。

被拆完小辫子的尘尘直揉仍然作痛的发根，头发像鸟巢一样顶在头上，如果在森林里，肯定会有小鸟进驻。

布丁有心再用“十三”打趣尘尘，一想，算了，夏十三不见得有那个意思，是尘尘自作多情罢了，如果继续说下去，会伤到她。她留意观察夏十三是否还偷偷看何茜，可是自己坐第一排，又不像尘尘那样后脑勺长着眼睛似的，不容易发现，可她也明白，自己没发现不等于人家就没多看。

这个尘尘啊，一向成熟精明，怎么搞的呢？

10

朵娜当上班长的“原因”很快就在班级里传开，最后传到了她自己的耳朵里。她觉得很纳闷：那件事除了老师，几乎再无人知道，那同学们是怎么知道的？当时嘱咐老师了，不要告诉同学，本来就是一件善举，希望班级漂亮点，没有任何其他意思，怎么会和当班长扯到了一起呢？

她心存不快，但是没有跟任何人表露。她早就注意到，希尘尘是这个班级的一个小中心，这个中心怎么说呢，说不出是好中心还是坏中心。尘尘反正就是开朗活泼，也开得起玩笑，有人叫她“小兔子”或直接喊“三瓣嘴”，她都能乐呵呵地答应，但是她也发现，尘尘这个中心也是消息中心，搞不好，自己那事就是从这里传开的。是尘尘第一个知道的吗？如果是，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依朵娜的性格，并不是很欣赏尘尘的性格，她也不会主动接近尘尘，可是从班长这一角色考虑，她觉得如果不好好团结尘尘，将来肯定会出小状况，还不如交她这个朋友。

于是，朵娜偶尔也凑到尘尘身边说上几句话，反正尘尘性格中最好的一点是，跟谁说话都能说上，无所谓太大的个人好恶。朵娜倒是很喜欢两三天就给花浇水的布丁，觉得布丁可比尘尘单纯可爱多了。这样一来，三个人很快也就成了关系不算特别近的朋友。再加上何茜跟朵娜的关系，四个人表面上比其他人关系要近一些，还经常一起上厕所。

慢慢地，朵娜也发现夏十三的反常，还有尘尘一见夏十三表情就不太自然。她也纳闷起来：不至于吧？这个尘尘连夏十三也能吸引过来？是那种意思吗？切，估计不是。

所以说，班级所有的人都发现了夏十三的反常举动，可没有几个人像布丁和朵娜想的那样——她们一个是跟尘尘关系太近，了解从始至终的一切，另一个是有心人。

朵娜从话语很少的何茜嘴里终于知道了那个关于自己的“小道消息”的来历，她不怪何茜，明白她是完全无心的，可能是尘尘加上自己的理解，再用那张毫无顾忌的大嘴给传播开去，然后一张嘴加点油和醋，另一张嘴再加点，最后就完全走了形。朵娜有点讨厌尘尘了，但她不想表现出来，觉得尘尘这样的人是不能得罪的。

没用多长时间，朵娜作为局外人，就完全看透了夏十三的心理：他是借着尘尘这座桥走近性格也不是太热烈甚至表面看上去也有些冷傲的何茜，可能何茜在夏十三的心里太过重要，反而让他觉得不容易直接表白。

看穿这一点后，朵娜偷偷乐了好几天，心里一扫那件事给自己带来的阴霾：这个尘尘，倒是有些不自量力，完全不靠谱的事！白长了一副聪明伶俐相！

朵娜在网上和何茜聊起了夏十三。

朵娜：对夏十三印象怎样？

何茜：就那样呗。

朵娜：你没觉得他对你很特别吗？

何茜：有什么特别的，也不怎么跟我讲话。

朵娜：你真傻，他对你有那意思你还看不出来吗？

何茜：开始尘尘和布丁也这么说，不会吧。现在她们不说了，你倒说上了。呵呵。

朵娜：平时你和夏十三网上不聊天吗？

何茜说：极少。

朵娜：这就怪了。

何茜说：你们都多心了吧。

朵娜坐在电脑前，能想象出何茜一脸安然的表情。她想，美女就是这样，被人看多了，也就会不以为谁的眼神特别了。

11

还没等尘尘从对夏十三的“白日梦”中醒过来，夏十三在电话里就直接给了她一棒子。

夏十三拐三抹四地，说要在这个星期日找同学吃饭，他让尘尘约上何茜。

尘尘完全地在自己假想的状态里，不假思索地说：“行，我也叫上布丁。”

夏十三犹豫着，支吾起来。

尘尘还是没反应过来，快言快语地说：“你不是和布丁关系也很好吗？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还想叫哪些女生，直接点名，我负责招呼。还有，你叫哪几个男生了？”

电话线那边的夏十三一看不直接说不行了，问尘尘：“你那么聪明，真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什么呀？不就是想请吃顿饭吗？我就爱热闹。”

“我喜欢何茜，你帮我约她出来，然后你也来，如果我委婉地表白了，她拒绝我，咱三个人在一起，饭还可以继续吃下去，我也不至于太尴尬。”

“那你可以在网上和电话里表白呀。”

“那样显得心不够诚吧。再说，那样显得很唐突。”

“哦……呵……嗯，我……想想吧。”

挂了电话，尘尘这才从梦中惊醒：天哪，原来还真是这么回事，拿我当鹊桥了？累不累啊？这个夏十三，看古典文学入迷了，非要在崔莺莺身边造个红娘出来。

她快速地调整着自己的心态，对自己说：反正本来就没太当真，人家怎么会喜欢我？除非天下所有的女生都是兔唇，我才不会显得“特殊”。算了，饶了这小子吧，这段时间我很快乐，就这么着吧！可是，为什么我觉得还是有些心酸呢？自己可千万别弄假成了真，我凭什么为他伤心哪……

正当她胡思乱想着，想为自己的情绪开解的时候，夏十三的电话又打进来了，她心里恨恨道：你倒是急，急就自己上呗！笨蛋一个！

没想到，夏十三说：“算了，你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

“为什么？”尘尘好不纳闷。

“何茜的眼光很高，哪会看上我！”

天哪！爱情真使人低贱得可以，看不上你还想看上哪个？尘尘几乎要把心里话叫了出来。

“你说准了，不叫了？”

“不叫了，你也给我保密。”

“一定。”

又一次放下电话，尘尘的双手使劲地挠着脑袋，好让自己赶快从梦境中彻底地清醒过来。可是，夏十三的形象刚离开脑海几秒钟，就又回来了。尘尘对自己的不清醒恨得不行，她从床上起来，换好衣服，出了福利院。

从来都是这样，尘尘心甘情愿地接受着对她倾诉烦恼的人，能帮上什么忙就全身心地去帮，当然，副产品就是她不保证人家的烦恼不给传播出去。而她的烦恼有的会深藏心底，用满不在乎的外在表现遮掩过去。

幸好，西城有棵五百年的老槐树。那是棵被人们当做神一般的树，不知从什么年代起，人们来到这里，虔诚地许愿，希望老槐树帮助他们实现愿望。对于没有妈妈可供撒娇的尘尘而言，它真的就是神，因为她许的愿几乎都实现了，比如保佑她健康成长、中考如愿，甚至是拥有和其他小孩都拥有的电脑和手机这样的事情。她的心愿不会说给谁听，当特别想要什么时，就拎着塑料小水桶，来到老槐树底下，浇上一桶水，然后坐在树根下，如果旁边没人，就喃喃地将心事说给它听。

“从来就没有一个也让我喜欢的男生喜欢我，你知道的。这次完全是我在做梦，本来在做梦之前我就犹豫，但为了快乐，我还是将梦暂时当真。我只求你，让我以后会遇到这样的人，互相喜欢，当然不一定就是夏十三。那个人不要像我一样有身体缺陷，不要是孤儿，可以吗？过分不？他不一定英俊潇洒，不一定有钱有势，只要能像你一样，可以让我说出心里话，也能认真地听我说话就好了，我不总是像表面上那样的快乐，只有你知道……”

风吹得老槐树的枝叶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尘尘抬起头，眼里的泪珠便滚落到了衣襟上。

12

尘尘不是永远都直言快语的样子，她有时也会有所保留的，夏十三的事她真没给传出去，主要是怕在布丁面前丢面子。一直以来，她是以布丁的姐姐自居的，为迷茫的布丁指明道路的姐姐。自己哪能有迷茫的时候呢？就是有，也不能承认。

所以，当布丁纳闷夏十三不怎么来到她们跟前说话时，尘尘大大咧咧地说：“想说时他就过来说，不想说就不说呗，有什么好奇怪的。”

布丁使劲看了看尘尘，实在是很佩服她，本来以为她暗恋他，他不来她会有一点点伤心，可是人家根本没当回事，像完全翻过了夏十三这页似的。

但是，布丁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这样子，让我怀疑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他？”

尘尘继续做着作业，说：“我说过我喜欢他吗？完全是你胡乱猜疑，我喜欢的是和他有点像的T.O.P崔胜贤。”

布丁完全被尘尘的样子打败，是呀，尘尘从来没说过喜欢夏十三呀！是夏十三经常来找尘尘搭话，也就是说，尘尘是被动的，夏十三是主动的。就算是尘尘真的喜欢夏十三，那估计也是瞬间的闪念吧，一闪念就鼓捣了几天头发，然后就拉倒，这才像尘尘的性格。

尘尘在布丁想事情的时候，把数学作业做完了，捅捅布丁：“你还在想园艺学呢？”其实她明白布丁在想什么，故意这么说的。

“哪还敢想？学文科的将来考大学是没有这个专业的，不过，学不上园艺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将来我会开农场，专门养花，那种技艺本来就可以自学。”

“哈哈！”尘尘乐完了，又管起布丁，“快写作业！”

布丁乖乖地拿出作业本，写了起来。

“想当园丁，我现在就能帮你找到师傅。”

布丁一听，立刻扔下手中的笔，紧张地问道：“谁？”

“十一跟我上西城，不是跟你说过吗？那里有个花圃，刚开一年多，养了好多花。暑假时我跟那里一个女孩混得挺熟，是主人的孙女。听着，我是为了你有一天去花圃才跟女孩套瓷儿的。”

“太好了！不愧是我的好朋友。”布丁激动地抱住了尘尘，“我也有个秘密，连我妈都没告诉，我要告诉你。”

“秘密”这东西是尘尘最想知道的，她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秘密都收集起来，然后讲给朋友们听。

“快说！小布丁，你还敢跟我称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