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栋红色尖顶房子遮在几丛绿色的树枝里,高高地映在天的那一边。
“那儿就是我的中学。”我指着那一角对妻子说。
妻子把头从桥边缩回来,赶忙抬起头看过去,迟疑片刻,又顺着我的手把视线抛了出去。
“在山上呀!?”
妻子特意为了弥补什么,笑了笑。
“嗯哪,走吧。”我转过身去,刚好妻子好像要表达些什么脸色有些异样,但我还是兀自朝着桥头走去。不一会妻子也跟了上来,脸上又是惯有灿烂。这是那种独属于少女的?,但在一起也有七年了吧?应该是北方人特有。我看着她鼓鼓的脸颊,心里猜测着。
我们南方这边,“七山二水一分田”的说法可能太夸张,但山确实多。学校建在山上稀松平常。更何况这与世隔绝的感觉,与其说是地理因素,不如说是因为正好契合了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心理。我就在这儿浑浑噩噩地读了三年。之后因为高考成绩不佳,家里挑来挑去,挑到了东北去上了四年大学。家里人是希望我能有所历练,但仍担心我的性格,怕我和他们格格不入。不过索性还是认识了这个东北丫头。这几天她因为好的绩效,有了几天假期,才拉着我要回老家,我们才想到回来看看这个我自毕业都没再来过的母校。我其实是不想来的,又有什么可来的呢?我还有事做呢。可是我一直没怎么拒绝过妻子。
吃完午饭,我和妻子沿着河岸往学校走。向左是一栋栋背靠山面朝河的居民楼。向右可以看到一座门匾上写着“靖州书院”的古式灰色大阁楼,墨色的瓦,临在河对岸,算得上气派。当地政府特意新建的。妻子果然连眼睛都转不开,我也开始集中注意看着,不过不是因为这个。
就在前边的居民楼上张出了几支桂花枝,再走,桂花枝和居民楼之间有了分别。一整棵桂花树在楼后显了出来。树下陈着一块铺红砖的长方形石碑。石碑还不是全貌。接着是中间黑色的一块,黑色漫开来,出现了一个金色“校”字,紧接着又是几个字,但还没来得及辨认,路向左进了一个转角。再看这个居民楼之间的小角落的全貌就展示出来:一颗3米高的倚着右边居民楼的桂花树,刻着“靖州中学”的大红石碑。中间是容车辆通过的放行闸口,左边一间带绿玻璃的保安室,夹在保安室和左边居民楼侧墙之间一个容一人通过的小轧机。背景里一条向上延伸进密林里的路。到了!
我开始将这个画面与记忆里的做起比较,像小时候玩杂志末页的“找不同”的游戏,期待着可以为之一振的不同点。“果然,又怎么会有什么变化呢。”我暗暗讥笑着自己。
“果然是自己的母校呢,一定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吧。”
“诶?”我愣愣地看着妻子。
妻子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很快又像一块海绵一样恢复了惯有的灿烂。
“就是呀!你一看到学校马上就笑出来了。”
我连忙将手搭在脸上,又转头看向保安室的绿玻璃,上面除了我被手贴着惊慌失措的脸和妻子那惯有的表情外看不到什么笑之类的。我松了口气,对妻子说:“什么呀!我不是说过吗?是你要来看看我才来的,不然谁想回来。走啦走啦。”
妻子好像不是很满意,扭头就往保安室走。刚抬手想敲门,顿了一会,换了个方式,直接推开了。根本没有人。再转身看过来我早就在升降杆前面候着了。“周末学校一般没几个人,保安钓鱼去了都有可能。”妻子皱着眉头挪动着脚步。“保安在也不一定让你进去呢?快点吧。”……
大路是车走的,上山有一条专门修的石阶路。
妻子走在我旁边,惯有的灿烂消失了,但脸上也没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垂着头。我环顾周围的树林。脚下的落叶噼啪作响。树是不长了还是长的慢呢?都是老样子。阳光从头顶透过树梢打下来,树叶的叶脉清晰可见。旁边满是一种刚好到胸口的树,什么树我也没在意,树叶多是枯黄了一半,上学时走过我都会特意拔掉几片。我打量着枯黄的叶片又把手伸了出去。但就要触到时,妻子的声音透过满山的寂静到了我的耳边,“刚刚真的好狼狈呀。不过还好算是到了。”
“还好算是到了?”我在脑子里又说了一遍。其实妻子偶尔也会有一些奇怪的话,女人都是这样吧?像小孩子从自己的秘密小箱子里掏出一件珍藏的小玩具,热心地向别人展示,结果却是因为早已过时而不被赏识,或者甚至根本没人认识,不予理睬。而我都是有意识地沉默着,时不时微笑,就像老熟的钢琴家优雅地挑拣黑白琴键而赢得掌声,我的婚姻也享受着赞誉。不像别人,我们之间一直展示出来的默契都像在说对方就是正确的选择。
我看向妻子,又是那灿烂,这次还有一双直逼你的睁大了的眼睛。我故作淡定地回答:“嗯,哈哈——我听他们说这以前是个监狱。”
“他们?”
“我中学同学嘛。”
“犯人是用关的,学生自然更要吧。哈哈哈。”
妻子并没有反应,像是在思考什么。
“你的中学同学我都不认识。”
“不认识?”
“嗯!”
看着妻子的一脸认真,我才意识何止是不认识,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怎么和妻子聊过我的中学生活,更别提同学了。我有些惭愧。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就在这和妻子聊一聊也好。我是这么想着的,可说出来的却是“同学毕业之后就没联系过了,中学的时候不是这边考试,就是那边上课,什么考个好大学,什么好前途之类的,没什么意思的。”妻子停了下来,表情也越来越凝重。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心里奇怪这么大个树林,莫名连声鸟叫都没有。妻子递来一个威胁的表情和潜台词里的一声“好!”就甩脸走开自己一人往上走了。我停在了原地。看着妻子和阶梯一齐融进远处的林间,一点一点地越来越模糊,一点一点地好像看到了第一次上山的情形......
上山的车顺着山路从山顶一条长龙排到山底,父母提着棉被,水桶和脸盆也是走在这条石阶路上,嘴里不停地叮嘱着走在前面的我,“到了寝室就把东西整理好”“要去教室和老师报到,不要忘了缴费”。我背着包提着塞满了足够供应一个礼拜的换洗衣物的行李箱吃力的走着,父母特意嘱咐如果没时间洗衣服就带回来洗。旁边也是一个大包小包往上赶的的家长,嘴里说着“抱歉,让一让。”早已快他们一步的孩子在前面叉着腰催着。那小孩神气的样子使我觉得更加吃力了。这所中校虽然建在山上,可也名副其实是一所省重点高中,在初中就“寒窗三年”后,我没有辜负父母的期待,从小乡村考进了这里。能进入这所学校的只有两拨人--除了我这种,就是户口在城里的,录取要求没那么高。那小孩不用想是属于后者的。不过按这样说,我其实更应骄傲一些才是,不过到了要表现骄傲的时候,我确实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整个上午都是父母在搞手续流程的事,而我只是默默呆在旁边,跟着他们四处跑。看着这一学校的新奇的人,我开始不由自主地考察着他们,并为他们分配着自己的标签。大人说话没完没了,孩子只是沉默着,甚至有点窘态:是我这一波的。一个家长打着电话,另一个家长不停抱怨着“你到底管不管孩子?”:城里人准没错。排队时旁边三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聊着,看不见家长在旁边,三个脑袋发饰应该有六种吧,我也不懂:绝不会和我是同一类人......
上午入学的事忙完,父母就走了。临走时又塞了一笔钱给我,说作为零花钱。我只好收了下来,心里想着能一直不用最好。吃午饭的时候因为没有找到食堂,我在学校小卖部买了面包就去分到的班级报道了。去班级教室的路上迎面走来两个男生,一个不停地说着,声音很大:“我们那所初中你真要去看看!不是一般的次呢。”另一个只是听着,露出了笑脸,又抬手去扶眼镜。好像不太好分呀。到了现在,家长陆续都走了,学生也都更熟了一些,谁是哪一波还真不太好说。
我走在走廊上,也已经基本放弃作所谓的分辨了。在我前面独自走着一个高个子男生,相较于我而言,就算背影也相当有气魄。他走的很慢,我很快就走到了他旁边,他也下意识看向了我。标准的五官,皮肤虽然比较黑,但依然是很有气度。他笑着打了招呼问道:“你是?”
“我?我去1班新生报道的。”我突然有些慌张,今天都没怎么和别人说过话。
“我叫李镇江,我也是1班的。”他笑了笑。
“哦。”我乐呵呵的点着头。
他马上笑了起来,扑哧地笑,接着又问道:“那你叫?”
我这才急忙应答:“不好意思,我叫kkk。”
他笑道:“你是很内向吗?”
我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说了句“啊?”
我们一起走到了教室。教室里老师已经在讲台上了,前排座位还是空,后面聚着几个女生,中间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学生。我们和老师报了到镇江就往后边去了,我下意识地跟了过去,停了停,又转回来在前排坐下了。我回过头去扫视了一遍。镇江已经和后面的几个女生聊起来了,靠近我的单独坐的几个同学都是呆坐着,好像在思考着自己的事情。我突然感到有些疲惫便趴在桌子上眯了起来。
“这可是一条大鱼呀,啧,真是好本事。”今天是我14岁生日,父母特意寄了钱回来让我去买些什么。爷爷特意找李老汉从他们家鱼塘买了条鱼,刚抓上来,李老汉就提着鱼过来了。爷爷看看到这大白的肥鱼笑得合不拢嘴,嘴里直夸。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生日,我胆大的很,径直走向李老汉就要夸他办事得力,说话声音大的我自己都嫌吵。“不错嘛。”眼神里尽是轻蔑。李老汉连忙说是,可他那女儿却跳了出来,直着眼瞪着我好像要维护他爹。她女儿真是一等一的漂亮,比我小两岁就全校有名了。以我们村子和学校的规模,基本也算是村里人尽皆知了。哪个男孩不喜欢他?可她呢,家里有田有车,对别人总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样。
嘿,今天我就要当回恶霸,看你还神气不神气?我正打算上前继续为难她们,她就开口了:“我叫陈安宁。”
声音真是和长相一般,真是甜美。
不过怎么叫这个名?不是叫......
我迷迷糊糊地从桌子上爬起来,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只看见教室已经坐满了人,都注视着讲台。讲台上一个高马尾的女孩在说着什么,时不时露出一排白牙笑着。老师也在旁边看着,一副很满意的表情。不一会女孩躬着躬,说了句“谢谢大家”就走下了讲台,从过道往后排去了。她比一般女生要高一些,穗子一样的乌黑马尾更显得高挑。老师满眼欣慰走上讲台,拍着手掌说:“真是漂亮又大方,”我和几个同学都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从左往右扫过去,一下就在第7排中间找到了她。仔细打量一遍,她五官很立体,面部轮廓分明,隐隐约约感觉是张男生的脸;额头上齐刷刷的刘海轻轻扣在眉毛上;眉毛是画的,黑亮而细长,毫不违和;花蕊一样的睫毛,白色的眼球中间是黑色的瞳仁,像太阳底下平静的水面,泛着光泽;鼻梁骨高高的,擎着额头,很大气;脸颊恰到好处地松弛着,不鼓不瘪展示出紧致的脸型。她的嘴唇虽然薄,但也更显的可爱。别说教室,就算是在大街上你也不可能在人群里忽视她。“我们其他同学也要像这样做自我介绍,大胆展现自己,别人才能认识你,才会和你做朋友。”
我向旁边的女同桌问道:”刚刚那个女生叫陈安宁?”
同桌是个女的,一脸坏笑答道:“是呀!怎么?她喜欢你呀?”
我一下没反应,下一秒就吓傻了,心脏好像突然被一双手恶狠狠地捏住了,我只能费尽全身力气挣扎着,以免被它捏碎。不一会这种感觉褪去了,紧接着又是一股暖意慢慢扩散到全身,越来越热,越来越热,最后好像要热昏过去了,视线开始一点点模糊,一点点模糊......
再看清眼前的景象,阳光下的树叶被风吹着,像水面一样发出粼粼的波光。说来也奇怪,我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除了树叶的哗哗声,总觉得能听到风铃清脆的响声“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四下还是无人的寂静,“她怎么会喜欢我呢?”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便一步两个台阶地往上追妻子去了。
其实这里说是一座山,其实也不过一个土坡,不一会就到山上,但也是耗费了一番力气。妻子早就在石阶和山路的会合处等着了,僵着脸好像没有看到我。等我气喘吁吁的靠近她,她笑了出来,还带着那惯有的灿烂,好像刚才的样子都是假的:“接着走吧。带我看看你的母校呢,嗯......不少青春回忆呢。”我还撑在膝盖上调着呼吸,心里疑惑着:她刚才在笑什么?嘲笑我吃力的样吗?开心又一次折服了我?还是为刚才的事特意想要亲近我?我莫名有些难受。我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腰来,走到了妻子前面,开始像她说的那样带她浏览起学校。
山路在不远处截断,取而代之的是青黑色的柏油路面,应该是我毕业之后新修的,以前都是一条山路直接延伸到停车场。就是最近修的吧,一股沥青味扑面而来。我向她示意前面那一栋红色房子:“那就是在山下看到的房子。”
她问道:“教室吗?有点小诶。”
“怎么会是教室,这是政教处,别看它小,那时候真是大事小情把我们管得死死的。都不让恋爱,抓住了男女生牵手都要请家长”
“哦!”她夸张地把嘴张成一个O型,“所以你高中三年都只能压抑着自己,所以才有大学时那种气质吗。”
“什么呀?我才不怕他们呢,也根本没必要怕。我就看得上我们班上一个女生,她还是全校有名的校花。”我不耐烦地说。
“你们班上的,”她重复着,好像在破解什么密语,“她没和你说过话,都没感受过你迷人的气息吗?”
我整个脸都皱了起来。“迷人的气息?你指我那副软弱的样吗?那种东西只有你会喜欢吧。人家就和我说过几句话,就问了一个男生的事,之后就和他好上了。我们之后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本来预计着我会越说越愤怒,最后借此展示一下我的脾气,让她不要再说些无理取闹的话了,可莫名奇妙把取笑自己的话最先说出来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是什么表情。妻子立马着急了起来,好想要上来用手掩住我。
“不是的,不是你说的那样。我真的是喜欢你身上的那种感觉,第一次在教室见到你那时就是。”
我沉默着。
高考之后,我彻彻底底地放纵了三个月,每天从早上开始就在床上躺着,一直到了傍晚,我才起来爬上楼顶,看着夕阳,让自己浸在那忧伤的斜阳里。有时候便不自觉地流出泪来,可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哭些什么。自从上了高中以来,就一天比一天觉得夕阳是那么美,到了现在更是如此。星星出来以后,我就下楼了。吃完晚饭后几个朋友照例骑着摩托来接我去喝酒。起先他们来找我是劝我不要太过气馁,像他们这样一样可以过得去。(他们高中就辍学了,现在在打工。)他们越这样说我就越抗拒,可是毕竟是一起玩到大的朋友,我还是答应着去了,想着意思一下就行。可真的几杯酒之后,我就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去哪了。与其奋力挣扎,不如就让世界天旋地转去吧,左边在右边,右边在左边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管躺下就是。再醒来就是在家里的床上,旁边是家里为我准备的茶和粥,都已经凉了。我觉得很饿,应该是喝酒的时候吐了,把粥端起来两三口就喝下去了,又喝了茶,感觉精神了许多,便开始立志去了大学之后不会再浑浑噩噩的了。不过也一直有去喝酒。每次喝完酒回来,差不多都是九点,一个人也不好干点什么,我都会找出了那本泰戈尔的诗集出来看,其实也看不懂。那还是在学校的时候,老师语文课讲到了泰戈尔我才从图书馆借来的。不过不是什么喜欢诗或者泰戈尔,只是老师上课时这样说过:“泰戈尔在年轻时,对自己喜欢的女生都不敢表白。不过后来呀,他依然在人生晚年之际,说过‘能遇见那个女孩是一辈子的幸事’之类的话。所以呀,正是因为如此地洋溢着热情,如此地满怀着希望,才会有这样一个伟大的灵魂”云云。我纯粹只对他和我有同样的苦楚而好奇他到底是个怎样想的,所以借了回来过来。结果两页都没看到就被我丢在一边了,结果忘掉了,到现在都还没还回去。考完之后整理房间找出来了。不过说来也好笑,高中时不是应该比哪个时候都充满热血吗?结果是现在这个沮丧的我一直地在看。也不敢说什么懂了,但我确实为泰戈尔的真诚而有一种共鸣。
就这样三个月后,火车开动了。买的坐票,坐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醒来时就已经过了山海关了。睁开眼时,阳光就铺满了整个车厢,四处都是明晃晃,我下意识看向车外想看一眼雪,立马就“哇”的叫了出来。不是雪(我后来才知道东北不是一直都下雪的),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平野,真就是望不到边呀,只有几栋零散的小平顶房。真是“开了眼界”。
到了学校先就去了寝室,收拾了几下就去参观校园了,了解一个大概。晚上组织班会,我不自觉已经走到不知道哪了等再回去时,指导员在台上已经和下面的同学聊了起来,其它同学也各聊各的。我也算是鼓足了勇气吧,就往台上走,指导员还是聊着,没有看到我,我也不好打断他,就在旁边站着,我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发现台下坐着一个女生新奇的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再站下去,就灰溜溜往后排去了。离开时,在人群中又看到了那个女孩,不一会她也发现了我,还打了个招呼。记得同样是开学那天,陈安宁也特意过来和我打了招呼,我当时心里立马为一个荒唐的想法而慌乱不已,可又为那渺茫的可能性而窃喜。她对我说着,时不时笑一笑,我只是那样看着她脸颊上的红晕,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一种颜色。至于她说了什么,我完全记不住了,除了最后的一句“你和镇江同学是朋友吗?”我心里想着这句话,马上对着她回了一个微笑。她停住了,从人流中抽出身来,看着我慢慢走过来。我刻意地,满怀恶意地面无表情从她身旁走过,没有停留,也没有看她一眼。我以为我会像每做完坏事的恶人一样有一种得偿所愿的感觉,可我没有,反而紧张起来。我不安的回头看,她的视线一直在我身上,一下我们对视上了,她好像确认了什么,做了个笑的表情,眼睛撑着很大,像盲人的眼睛就是直勾勾地看着。脸颊僵成鼓鼓的,因为化了妆,看不见脸上的色泽。上嘴唇贴着下嘴唇,嘴角微微向上曲。我认出这是一种灿烂,为何而灿烂却不太明白。我也不知该作何回应,所幸就直接转头走了。因为昨天是在火车上睡得,所以回到寝室后我和室友打了招呼就早早地睡下了。之后还梦到了那个女孩:熙熙攘攘的大街,我路过一家餐馆,一个女孩在那当服务员,招揽着客人,可大家都是那样看都不看地走过,可女孩还是那样一个劲地追着路过的人,想要把印有菜品的传单递给他,等她追不上了,她又回到那一头,继续追着一个路人发传单。不知为何我出现在了她身前,她看到了我,马上对着我笑着,“就是那个女孩!”我心里认出了她,可是这个笑脸好像不是这样的。我疑惑着,就被定好的闹铃吵醒了。
我定好了计划要好好为学业做好准备,一大早室友还没起就去图书馆了,上课了才到教室,看到了那个女孩在和其他人又聊又闹,听口音应该都是东北人。位置都坐满就只剩下零散的了。我找了个在她后方的坐了下来。她的样子称不上漂亮,但说话的时候相当自信(至少和我比是),总是那么洋溢着笑容。我一下就觉得自己又往下掉了几个层级。
下午就没课了,室友把我拉进了我因为迟到而错过的班级群,不一会就有人加我了。我们聊了一会,算是很开心。我猜到应该就是那个女孩,她说了什么我可爱之类的话,应该是嘲笑我很呆吧。后来又见到她,上来就喊我的名字。我不好怎么回答,就只是在那站着。之后渐渐地越来越熟就确定了关系。之后大学生活基本上就以一种独来独往的方式度过了,每天和室友就是基本的见面打招呼和寒暄。上课因为去图书馆而经常迟到每次都是一个人独自坐,慢慢地,有时有了座也是一个人坐着。她还是和自己的的几个朋友坐在一起,有时会聊到我,然后就看向我这一边,其中几个男生还会乐出来。唯一不是的时间都是她来找我。我们一起聊聊天,吃饭,逛街什么的。她除了和我聊过她的父母和俩个弟弟外,并没太多说过她认识的其他人。可能太多了吧,她这样的性格,走在路上看到认识的人都要打声招呼,别人当然也想认识她。我觉得也挺好,我也不想缠在一堆难以应付的人际关系之中,还是专心学业的好。她每天起的也早,不过是发一条朋友圈“早上好”,然后是些类似“我要过好今天一天”之类的鸡汤吧,我也记不清了,我看了几次后就不那么在意了,倒是其他人,回回都有点赞的,真是搞不懂。之后一天排得满满的,这个朋友找她吃饭,那个陪她去哪玩,我们有时间也出去,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手机上聊。整个大学我们之间的感情,都算顺利,我也能感觉得到这都是因为她有意在顺着我的性格。我们只有过几次争吵,加之结婚之后吵得就更多了,对那几次都没什么印象了。只有一次,而且是第一次,都算不上吵架,可事后我却觉得很后悔,当天就去找她道歉了,跟她说了好多话。其实我记得的也不是吵架本身,而是我和她道歉的事。
我见不到她的人,只好一直给她发消息。——在吗。连发了三个。——不管怎么样,回个消息吧——是我不对,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真的没有恶意。——看到一定要回一下。我当然是没有走,一直在盯着手机屏幕。三十分钟后她回复了——你就那么看不上我和我的朋友吗?——不是的你误会了。刚发出去我又撤了回来。——是我不好,你先原谅我行吗。我发出这条时,她也发来一条——我和朋友开的玩笑可能对你是不友好,但你也不用这样吧。——原谅你是什么,是我生气的事吗。——我朋友本意只是让你多花点时间和我在一起,她又怎么会有恶意呢。——好,我知道了,是我错了,可她也要顾及我的感受呀。我想了想发出去的删掉了最后一句。——你一直在图书馆读书呆着,是事实。——成绩不见好也是事实——你别一直道歉,我又不是在欺负你。——我朋友是这样说了也是事实。——你要道歉也给她道歉。随便就这样冲着我们那样大吼,——我是你女朋友没什么,人家呢。——是我不应该,我该怎么做。——她说话也确实不过脑子。——我去和她道歉。——不用我和她说一声就好。——她也是。——我平时一直说你性格好,她也不把你当回事了。——这样说话,搞得我也被带偏了。——你不生气了就好,我们明天见一面吧。——嗯呢。
之后见了面,我又说了些话,也就差不多和好了。那是我第一次有要失去她的感觉,于是就只是没样子地一直道歉。至于她那个朋友我也没见过了。
大学毕业她就提出要去见我父母。他们见了她当然是喜欢她呀,我自然也很开心,二十多年也算做了件像样的的事了。之后我们去了同一所城市,她在做销售,也是做的风生水起。楼上楼下也都是客户呢,每天都是这边走动,那里拜访,热闹的很。我每天给报社写写稿,没事就呆在家里写小说,但也不怎么成样子。家里的开支自然都靠她了。
这次来这里,我没什么理由拒绝,就请了假一起回了,也好为自己找些灵感什么的。不过也真是的,好好在家里住会儿,去看看山,玩玩水不好吗?来这里,现在居然是这样一个场面。
我根本不打算和她吵的。看着她现在的样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好。
“我不是乱发脾气,我们就好好聊,不要吵架行吗。”
她立刻点着头说:“好!好!我不说了,我们接着走吧。”她就像要哭出来了,但又把头转向了一边,我也看不见她的脸了。
我们这样走着,她只把头向着她那一侧,我也只好往自己那边看去。路是绕着右侧的山的。我那一侧在外边,一眼就可以看到整个市区的样子。“那里是市医院,我们就是从那里搭车来的,然后从那儿再到那儿,到这下车,走几步就是那座桥了,被树挡住了,这也是我从家来回学校的路。那时候最烦的就是每个星期五回去等车的时候了,车来了一趟又一趟,每一趟都载满了人,全是学生和工厂下班的人,停都不停,就我在那傻招手每次都是耗到天黑才搭上,家里每次都是问我是不是留在城里去玩了,真的是......”我一下说了那么多,好像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一样,她还是把脸埋在一边。“前面左边是老宿舍,我们的老宿舍,应该早就不用了吧,它后面就是山崖。新宿舍在右边那几栋教学楼后边的竹林里,我们高三时住了一年。比左边那个豪华多了,那读到高三是真的威风”
“我们去左边看一下吧。”我说着,但她没有要往左走的意思,我只好往右边拐过去,我们就进了教学楼。总共三栋楼,高一,高二和高三。我们这边在那时候是高一,现在门上写的是“高三3班”——我凑到门前看了一眼。我们那时候是在二楼,我看向她想要一起上去。她的脸还是红的,应该是生气,因为眼睛里看得到敌意。我没有太在意,我边向楼道口走边向她示意着。等我跨上台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也过来了。
楼道楼口右转,顺着走廊一直走,右手边第三个教室就是了。我走着,透过窗子向第一间教室里看。一堆接着一堆的书摞在桌面上,好像只要一个指头那么一推就会一个推倒另一个,重重地摔在地上。讲台上,堆满了东西,黄色三角尺一角伸出讲台,违反物理定律地没有掉下去。仔细看是另一角上撘着一块抹布,抹布上又压着两本练习册。粉笔盒摆了一排,还各自摆着不同的角度。走到前门这里时可以看到黑板旁边的墙上有一个书架,那是学校促进阅读组织的图书角,每个同学都捐一本书,大家交换着看。记得那个时候我假装随意地挑了陈安宁放上去的那一本,结果填登记表的时候才发现是镇江的,叫什么“少年维特之烦恼”。通篇不知道在讲些什么,我根本看不懂,可我也不好意思再放回去又拿一本。就那么一直稀里糊涂地看着。足足看了一个学期最后才终于解脱。其实放回去再换一本又不会怎样,当时怎么想的,我这么想着,走到了第二个教室。从后门看过去最显眼的就是那个高挂的已经不转的时钟了。我们那时候教室里都不让摆时钟,不然一抬头看到钟就打量着下课,老师课都没法上。到了前门,我伸出脑袋,向隔壁的第三件教室的后门窥探着,和那两间差不多。我学着那时候那几个调皮的同学的样子,一脚踩在门槛才跨进教室。(都是他们每次这样进门,同学们被铁门槛的响声惊到都会看向进门的人,我那时是不这样做的,但现在这里又没有人。)教室后面的黑板报已经改的不成样子了,写什么的都有,大都是现在的一些流行语什么的,也有奇奇怪怪的话和不认识的人名。我照着记忆打量着这间教室,才发觉这里原来这么的挤。一张桌子挤着一张桌子挤成一组,一组挤着一组又被两侧的墙挤着,就那么挤在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里。窗子外面,妻子的身影走过,我喊住了她。她从前门走进来,就往讲台上走。两只手撑在讲台上,也对着这打量了一遍,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坐在哪呀?”
我好像是正中下怀,迫不及待地就指着中间前排的座位说:“应该是这块。”说完就坐上去了。还转了几下看看周围。
“那坐你旁边的是谁?”
“旁边的?”我看着左右两边摆着的陌生书籍,“我也记不起来了。”
“忘了,真是没有一点留恋呢?也是个你讨厌的女生吗?”
“怎么会有什么我讨厌的女生?我有什么时候特别说过我讨厌谁吗?”我仰着头不解地看着讲台上的她。
“哦。”她做出了一副天真的表情,接着却是一句“那你喜欢的女生呢?她坐在哪?”
我听她说完,当时真的就好像被一蒙棍打在了心上。我实在是说不出一句话了,只是无力地仰着头看着她。说实话我要比她高些,平时都是低着头和她说话,像现在这样看着,真是不习惯。
妻子也看着我,表情也变化起来,变得那样的夸张,那是脸上每一块肌肉都过分收缩的结果。就像战场上死守高地的最后一名战士过分的叫嚣,好像在乞求最后一击。
这是在干什么?我们明明是夫妻呀,这又是为了什么?我没办法再看着妻子,只好把头低下来。
真是好笑,又是低着头,还是在这个座位上。那时候,每次那个女孩进门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她,之后盯着她从我旁边走过,就这么一直盯着,直到我转头的角度太过显眼,会被其他同学察觉时才会放开。我每次都是这么看着,她也应该每次都是那么理所应当地走过,只要走过就好。可是就有那么一次,我的眼睛和她的撞上了。她神奇地也在盯着我看,我想说话的,没有说出来。不好再僵持下去,我只好把头低了下去。从那以后我也就再也没有在她进来的时候抬过头了,就是那么低着头。就像现在这样低着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声音。妻子也没有声音,教室里也没有声音。
安静了不大一会,讲台上传来妻子的呼吸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最后拌到了一起,呼吸声变成了抽泣,密密麻麻地很快就充斥了整个教室,溢到了这个无人的校园里。
一声一声的,显的格外清脆。时不时还有重重吸着鼻子的声音。不过,我还是没有抬头,我也不会抬头。我不能又一次地轻易妥协,她不能像这样无理取闹,还完全不顾我的情绪。我要划出界限,我要让她知道我有态度,我要......我要......我要把头抬起来,是的我要把头抬起来。
我猛地把头抬起来,直直地看着她,好像我已经牢牢地拿住了她的要害。可是看着她堆着泪水的通红的一双眼睛,和她诧异的表情时,我才发现我除了刚才莫名的义愤外什么也没有,这股义愤也像成群的蝙蝠暴露在阳光下那样,在这双熟悉我的眼睛的注视下四散逃开。但我不能就这样被击溃。说些什么,我要说些什么。
“你到底想要怎样?”
她好像确实被我的样子吓到了,立马收住了脸上的表情。不过马上又是一副平静,唯独那双眼睛是从那副灿烂表情上取下来的。
“我要你爱我。”她那样说着就好像一个对自己的底牌极其自信的赌徒。
“我哪里不爱你了?”我真不理解这是哪来的一句话,“就一个没有半点关系的女同学,你都要计较?”
“没有半点关系?那她叫什么?”她边说着,身体边向前倾着。
看着她那副自以为掌握一切的神情,我立马就有一股冲动,我要把这个名字一口气地,毫无感情地,不留余地地说出来,让她一拳打在棉花上,让她背上负罪感。
不过什么都没有,除了我扑哧扑哧地呼吸声——我不由自主地开始闪躲她的目光。我怎么了?我该怎么面对她?我开始想着,想着我应该怎样解释。因为......因为什么?我怕什么?
突然她笑了起来。在嘲笑我吧?可我也反抗不了什么。
刺耳的笑声持续了一会,就停住了。“她坐在哪?那个女的。”她的语气倒是很平静。
我有些震惊,但还是下意识地看向了那个我无数次偷看过的方向。
她也看到了。我以为她就要扑过去了,狠狠地踹翻那张桌子。可是没有,她走下讲台,在桌子之间的过道走着,没有碰到一张桌子的边或角。她在那张桌子旁边停住了。
“是这张吧。”
我沉默地看着她,想着她到底要干什么。
她转身坐在了桌子上,再看向我时,又是那我讨厌的灿烂的表情。她看着面前的过道示意我过去。
我不想再猜她想要干什么了,顺着她的意思过去就好,我急急忙忙地过去了,撞动了桌子,磕倒了凳子,教室里哐啷哐啷的响着。我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用我自以为坚毅的眼神。
“你爱我吗?”
“爱。”我不假思索的回答,也没办法思索,我的脑子根本就是一片空白。
“吻我。”
我亲在了她的嘴上。
她的嘴开始动起来,我也配合着和她搅成了一块。
她把手缠在我脖子上,又用大腿挂在我的腰上,就往我身上爬。我抱住了她,我们这样亲着,直到我抱不住了。我把她放回了桌上,挣脱开她的嘴,我快要喘不过气了。她还在看着我。
我看着她,做出了一副累的样子“还......”我停住了,因为惊讶。我刚才在她眼睛里看到了那个念头,我看向了她身后桌面堆起来的书,书旁边还有一面镜子,镜子上有着漂亮的装饰,应该是个女孩子。我顿时感觉到不适,下意识地对她做了一个恶心的表情。她没有在意我的反应,又扑到了我身上,我只是害怕着,害怕着。
“叮铃铃”,“叮铃铃”,门铃响了,我停下了笔。打开门,是楼下刘奶奶,端着一盘柿子,看起来很高兴。果盘里的柿子颜色鲜艳,柿子与柿子间贴在一起的地方看得到明显的凹陷。
“老家柿子熟了,寄了好多过来,知道你们家那个爱吃,送几个给你们。别客气。吃完记得把盘给我送回来。”
我笑着接下了。端着柿子我又走回了桌边,嘴里念叨着:“刘奶奶原来还不知道我不喜欢吃柿子呀。”
拿起笔,我开始思考着该为这篇小说怎样结尾。我恶狠狠地推开了妻子纯粹是因为事情本身的恶劣吧?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呢?我现在也记不清了,或者根本就没有清楚地知道过。
我苦恼地思索着,想着那天我是怎么了,明明一切都好好的,结果一进那座山,我就那样了。我那样是因为妻子的不依不饶吧,那她是有预谋的吗?她只是碰巧有空,我们才回的老家吧。去学校也是突然起意呀。我思索着这其中联系,就那么一天,就那么一座小山。我思索着一定要给这篇小说一个漂亮的结尾。
不争气呀,思索着居然睡着了。时间已经傍晚了吧,我看向窗外,一抹橙黄的夕阳那样漂亮地铺在天边。我痴痴地看着,突然,自己乐出来。
我一人坐在保安室里,不知该看向哪儿地四处看着。保安在保安室外边边打着电话,边对我这吼着:“现在年轻人都是怎么了,报复学校吗?说什么你这里的学生,你哪像个学生?偷偷摸摸地闯进来,还把教室弄得乱七八糟。你说你还有个同伙是谁?快点说出来,我这里就上报领导。——诶,您好呀,李老师,我这......”
最后没怎么样他还是让我直接走了。我顺着原路往回走着,不一会走到了桥上。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过了头去。
一栋尖顶房子遮在几丛树枝里,高高地映在天的那一边,泛着柿子一样的橙黄色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