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铎低着头嘬着烟,根本不看急火攻心的小儿子一眼。
“今天早上,我已经打发辛顺他爹带上重金去林虑庄跑一趟,跟吴家低头说声对不住了,我皇甫家没管教好孩子,夜不归宿,弄得到处风雨,让吴家也跟着蒙羞了……”皇甫铎咳嗽两声,接着又说,“所以呢,事到如今,皇甫家只能跟吴家认错,退婚。”
皇甫泳一时没醒过来,他咽口唾沫,不过父亲却没给他张嘴的机会。
“另一厢呢,我已经托媒人去麻王渡赵家,给你求婚。”
皇甫泳听了这后半句才明白老爷子的意思,他跳起来一把抱住父亲,使劲摇晃着喊着。
“爹,您老人家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皇甫铎使劲想推开小儿子,但皇甫泳抱得实在太紧,他老胳膊老腿儿的推都推不动,索性拿起烟袋锅来,朝他脑袋狠狠给了几下。
“谁是你再生父母,我是你亲爹!”
皇甫泳揉着自己脑袋,高兴地使劲朝父亲的脑门亲了一口,然后一个箭步窜到院子里,大声地喊着。
“辛顺!辛顺!”
“干嘛呀少爷?”辛顺睡眼惺忪地跑出来。
“别睡了!把我的铁驴推过来!跟我再去麻王渡!快快快!”
“不是刚回来吗?”
“废什么话?学会跟我顶嘴了?”
皇甫铎看着小儿子跟剁了尾巴的猴子似的急慌慌跳上自行车,载着辛顺一路歪斜地驶出院子,不禁自嘲地笑笑,然后往烟斗里续着烟丝。此时皇甫浩急火攻心地冲进屋子。
“爹!你怎么能派人去麻王渡给个开酒馆的娼家提亲呢?!咱皇甫家的脸要还是不要啦!”
“什么娼家!”皇甫铎狠狠瞪了大儿子一眼,“赵夫子是进士出身,不辱没咱们家!再提娼家这两个字儿,我打断你的腿!”
皇甫泳这次特意走大路避开秃顶山,他想把提亲的喜讯早点告诉小荇。小荇这姑娘的心思可不好捉摸,事情似乎得提前勾兑一下。不过,话说回来,小荇可实在对自己的胃口。他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边蹬自行车边嘿嘿傻笑。
“得嘞,自古都是奴才当驴给主子拉车,今儿都反过来了,这是什么世道!”坐在后座的辛顺得了便宜卖乖地吆喝着。
“再胡吣把你口条揪出来!”主仆两人一路上逗着闷子抄小道往麻王渡蹬过去。
靠近麻王渡时,冷风不知怎么就壮了起来。皇甫泳骑车骑的满头大汗,倒是坐车的辛顺把两只手揣在袖子里瑟瑟发抖。
“想不到坐车更受罪。”辛顺擦着鼻涕抱怨着。
“你呀,不能老抱着当一辈子奴才的想法,没前景!”皇甫泳回头冲辛顺说,“到了麻王渡,我让小荇给你烙大饼吃!”
两人正说得热闹,突然看见前头烟尘滚滚,枪声齐鸣,还不时传来阵哇啦哇啦地嘶叫声。
“怎么鬼子来了!”皇甫泳跳下车来,辛顺赶紧跟他一起,弯着腰把自行车抬进旁边半人高的碱蓬里。碱蓬的毛刺儿飞起,皇甫泳戴着羊皮手套倒是没事,辛顺的两手扎的就跟刺猬似的。两人从没边没际的碱蓬地半爬半蹲地向前摸去,一直摸到麻王渡村北边小山坡下的草垛后头。
麻王渡村边停着一辆挂着膏药旗的装甲车,十几个日本兵端着刺刀在后面晃悠着,五六十个村民被粗糙的麻绳捆成一串,像用莠子梗儿穿起来的蚂蚱似的麻木地被日本兵往前赶去。
“我的天,少爷,这怎么回事?”辛顺问。
皇甫泳没有吱声,因为他看到安阳城里那个骗吃骗喝的混子卫开山正跟在日本人屁股后头,活像一条不停摇着尾巴的狗。
卫开山腰里头挂着王八盒子,一个日本小军官对他叽里呱啦说了几句什么,他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只是不停地点头哈腰。小军官一挥手,卫开山立刻窜到那群被捆成一串的村民面前,扯烂了自己的鸡公嗓子吆喝着:
“皇军说了,都跪下!”
然后皇甫泳就看见那群村民开始哭了起来,他们像顺从的羔羊似的,陆陆续续面对小山坡双膝跪地。有两个汉子不愿跪,卫开山嗷嗷叫着跑到他们背后,使劲朝他们膝窝踹了一脚,压着肩膀把他们按下去。
“日他姥姥的!”皇甫泳眼里冒着火,“这些王八蛋要栽在本少爷手里,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
卫开山又屁颠屁颠跑回小军官那里,使劲鞠着躬说:“太君,我让他们都跪下了!嘿!”
“瞎改开(射击)!”小军官根本不拿正眼看他,而是把指挥刀往前面一指,扯着嗓子尖叫着。
十几个日本兵齐刷刷举起步枪,扣动扳机,子弹呼啸着打出去,打在那些老百姓的胳膊上、大腿上、后背上、后脑勺上,溅起来一朵朵血花,大部分人都无声无息地一头栽在地上死去,有几个没被打死的人这才仿佛大梦初醒一般,他们回过头扯着嗓子朝后面大叫着:
“小日本,我操你们姥姥!”
日本兵听不懂骂声,或者听得懂听不懂都无所谓,他们像机器似的,齐刷刷地上膛,拉栓,然后再次举起三八大盖,对着还没死的人噼里叭啦地补着枪子。
在枪响的那一瞬间,皇甫泳像被点着的炮仗似的往前冲去。幸亏辛顺手疾眼快,扑上去一把把他按到,用手使劲紧紧捂住他的嘴。皇甫泳满脸通红,呜呜囔囔地不知在骂着什么。
辛顺死死按住皇甫泳,皇甫泳终于不再挣扎,他像被人抽走了魂儿似的躺在碱蓬丛里,看着湛蓝湛蓝的暮秋的天空。之前听别人怎么说日本兵凶残,在西梁村捅死多少多少人,在小西门杀了多少多少人,但毕竟语言是苍白的,它描绘不出那么多活生生的东西,好多死去的人,其实只是在街谈巷议中的一个个名字而已。但这次,他们主仆俩却亲眼看到那些自己熟悉的人,他们的身体和名字一起血肉飞溅,被残酷地消灭掉生机,最后悲哀地一个个永远地死去。
麻王渡着起火来的时候,日本兵终于排队上车,他们在车上哇哇地唱着歌,仿佛刚才不是在杀人,而是在犁地、间苗儿、割谷子。皇甫泳的魂儿不知过了多久才归了位,他挣扎着爬起来,像发了疯似的朝到处烟熏火燎、血迹斑斑的村里跑去,他跑过那些大爷大妈、小伙子、丫头、孩子们的尸体,他不敢看,生怕看上一眼自己就又没了力气,就又瘫倒在地上。
皇甫泳和辛顺冲到行酒馆门口,看见酒馆的门匾早掉了下来,被日本兵的皮鞋踩得七开八裂,他刚想冲进铺子,就听到里头似乎有什么动静。
酒馆廊子里瓷坛东倒西歪,满院子都是馥郁的酒香。皇甫泳看不见小荇的身影,就带着辛顺偷偷往后院摸去。结果刚跑到后院,他便瞄到了一个熟人,吓得急忙抽身回来,藏在柱廊后面侧身张望。
那个熟人正是前两天他逃出秃顶山古墓遇到的那个神秘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