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行首的这辆马车是她自己的私产,但车夫是广云台的人。
车夫看到赵宗熠牵马而来,也不知道什么情况,硬着头皮赔笑道:“这位公子,是不是邕王殿下要行首现在进去?小人这就喊她下来。”
赵宗熠来到马车旁,上马并行,角度正好可以与魏行首对视。
他看着满脸不安,眼中隐隐有哀求之意的魏行首,心生怜悯,于是给了对方一个安心的笑容。
然后转头对车夫说道:“不用了,邕王殿下已经将魏行首转赠给了本世子,你好生驾车,随本世子走吧。”
“啊?哦,好,小的明白,请贵人先行。”
车夫在上马车之前,还故意踮脚看了看邕王府侧门的那位锦袍公子,见他没有反对,才安心地晃动缰绳,跟上了赵宗熠。
马车里面,春霞破涕为笑,小声向魏行首说道:“姑娘,好像是世子爷救了我们。”
魏行首却是一脸愁容,“春霞,你去问问世子爷,看他要去往何处,如何安排我们?”
春霞的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疑惑的反问魏行首,“姑娘,世子爷不是住在城外的田庄吗?现在城门已经关了,他应该要回樊楼过夜吧?正好把咱们也送回樊楼……”
魏行首出声打断了春霞,抿唇苦笑,“春霞,我已经不是广云台的人了,大东家把我送给了邕王,而邕王又把我送给了世子爷。”
春霞恍然大悟,笑道:“姑娘,这是好事啊,世子爷喜欢姑娘,一定会对姑娘很好的。”
喜欢?不,那不是喜欢。
魏行首在广云台这么些年,会客无数,练就了一副好眼力,她能看得出来赵宗熠对自己没有男女之情。
他看自己的眼神,很冷,没有感情,更像是在看一件漂亮的摆设。
“春霞,你且先去问问世子爷。”
“是,姑娘。”
春霞将脑袋探出车厢,让车夫追上前面的赵宗熠,然后大声问道:“世子爷,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赵宗熠转头看了看春霞,回答道:“去客栈。城东的清风客栈,方便我们明早出城。”
春霞默默记下了客栈的名字,将脑袋缩了回去,没过多久,魏行首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
“世子爷,能否先去一趟樊楼?奴家的东西还未来得及收拾。”
赵宗熠皱眉,樊楼在皇宫东华门外的景明坊,位于汴京内城,早就走过了,他们现在身处汴京外城的青时坊,此时再绕回去。太过费时费力。
“时辰不早了,子时已过,我们还是先去客栈投宿,明早我再派人去广云台取来你的衣物和首饰。”
事关魏行首的多年积蓄,她难得硬气一回。
“世子爷,奴家一定要回樊楼,否则夜长梦多……”
春霞也在帮腔,“世子爷,姑娘这么多年攒下来的首饰和体已都在那儿,要是去晚了,妈妈……哦,是广云台的老鸨子会让人窃走的。”
“体已?你攒了很多银子?”
赵宗熠好像是听说花魁很能攒银子,明朝不是还有话本《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里面的杜十娘也是花魁,攒了数万银子,可惜从良后所托非人,带着自己的财宝投江自尽了。
魏行首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说道:“现银三千两,黄金五百两,银票七万两,再加上大大小小的首饰,总共价值十二万两银子左右。”
赵宗熠仅仅愣了一秒钟,立刻猛拽缰绳,胯下马匹瞬间调转了方向。
“回樊楼!”
听说宋朝的经济非常发达,国家经济总量是明朝的十倍,税收是明朝的八倍,那么宋朝的花魁比明朝的花魁更有钱,也是合情合理。
马车里的魏行首总算是放松下来,眉眼也有了淡淡的笑意,她其实不看重那些银子,之所以执意要回樊楼拿体已,是为了在赵宗熠的面前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她先前惶惶不安,是因为赵宗熠既不痴迷她的美色,又对她的才情没有兴趣,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在赵宗熠的身边立足。
现在好了,有了这笔钱,相信琅琊世子一定会善待自己。
半个时辰后。
内城,景明坊,樊楼,北座,广云台。
与已经更阑人静的住宅坊不同,附近的几个大坊都是通宵达旦的商业坊,即便过了子时,这里也是张灯结彩,笙歌鼎沸。
“呸!想得美,她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给春霞赎身?真当春霞是她的丫鬟不成?去去去,别在这儿惹老娘心烦。”
魏行首的房间里,老鸨子翻了个白眼,赶走了传话的龟奴。
随后,她转头瞪了一眼正在房间里翻找的小晴,“找到了没有啊?房间就这么点地方,她能把银票藏在哪儿呢?”
房间里还有一位长相艳丽的伎子,她叫施映冬,比魏幼娘小四岁,在樊楼的名气也不小,也是广云台的当红歌伎,地位仅次于五位行首。
“妈妈忘了?还有黄金呢,前些时日不是有一位外地富商豪掷了五百金,让魏姐姐献唱了一曲么?”
老鸨子已经答应她了,把这个房间给她,日后还要捧她做广云台的新行首。
小晴实在找不到银票和黄金的位置,但她已经把三千两现银和诸多首饰都给搜了出来,现在全堆在老鸨子面前的桌子上。
“妈妈,姑娘明天就回来了……”
老鸨子走了过去,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小晴,然后用力拧了一下小晴的胳膊。
“还回来?估计连命都要丢在邕王府!别提那个短命鬼了,说说你,在她身边待了这么久,难道就不知道她把钱都藏在哪里去了?真是没用!”
小晴和春霞名义上是魏行首的丫鬟,但她们的卖身契都在广云台的老鸨子手里,与魏行首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主仆关系。
硬要说的话,更像是“学徒”与“老师”的关系,也就是行首隐退之前,亲自培养出来的好苗子,有望竞争行首之名。
老鸨子还是很看好小晴这丫头的,姿色与身段都是极品,甚至比施映冬还要优秀一些,只是现在不施粉黛,年岁稍小,略显青涩。
春霞却是老鸨子看走了眼,小时候挺好看的一个小丫头,越长越普通,最后直接就被老鸨子放弃了,这才又派了小晴到魏行首的身边服侍。
又翻找了一会儿,楼下的龟奴突然推开门,慌里慌张地冲了进来。
“妈妈!魏……”
老鸨子吓了一大跳,拿起团扇就打龟奴的脑袋,没好气的骂道:“喂什么喂?蛆了心的王八蛋,吓死老娘了。”
龟奴哭丧着脸,“妈妈,魏行首回来了!”
老鸨子心里咯噔一下,也有些慌乱,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大喝道:“她还回来干嘛?快把她赶出去!她已经不是樊楼的人了!”
龟奴不是不想赶走魏行首,而是……
他展示衣服后面的鞋印,解释道:“来不及了,跟着行首回来的那名少年好生了得,楼下的伙计们根本拦不住他!”
老鸨子面露骇然,难道这妮子靠上了邕王?不行,这些金银细软都是她的!培养花魁不要银子啊?这么多年的付出,怎能没有回报?
只见她身手敏捷地抱起装着银锭的钱箱,用桌布裹起首饰,一溜烟地跑出了房,很快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留下小晴、施映冬和龟奴三人,面面相觑,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等他们想起这里是魏行首的房间,想要离开的时候,赵宗熠已经领着魏行首和春霞回来了。
赵宗熠没看到三人一眼,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桌旁,手里的佩剑放在没有桌布的木桌上,“噔”的一响,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格外明显。
魏行首先是看了看施映冬,问道:“妹妹怎么在我这儿?”
施映冬一脸尴尬,“妈妈让我来帮姐姐收拾房间,现在看来是不用了,妹妹告退。”
说完,赶紧离开了这处是非之地。
站在门口的龟奴一言不发,悄悄跟着施映冬一起走了。
春霞看着被人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叉腰怒斥小晴,“小晴,这是怎么回事?姑娘才走了不到两个时辰,你就要翻天了吗?”
小晴也很委屈,“春霞姐,是妈妈要拿走姑娘的银钱和首饰,我如何拦得住?”
春霞这才发现镜台那儿的首饰都不见了,床底的钱箱也没了,她转身抓住小晴的胳膊,“好啊,你个吃里扒外的小贱人,我现在就抓你去报官!”
小晴吓得浑身颤抖,一个劲儿哭喊不是她拿的,是妈妈拿走了。
魏行首叹气道:“罢了,春霞,此事与她无关。就算没有小晴,妈妈也会拿走这些金银细软。”
她关好了房门,低声对小晴说道:“小晴,你也知道,我现在被贵人赎身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我可以帮你和春霞赎身。”
小晴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姑娘,你放过我吧,我不想去邕王府。”
魏行首偷摸摸地瞧了赵宗熠一眼,咬牙提醒小晴,“或许,为我赎身的贵人不是邕王呢?”
小晴满脸不信,“姑娘莫要骗我,妈妈亲手把你的卖身契交给了邕王的下人,我亲眼看到那人拿着邕王府的腰牌,岂能作假?”
魏行首不便明说,“你真的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广云台?”
“行首,每个人都每个人的缘法,小倩的归宿就在广云台,不想和行首去邕王府。”
小晴的这一声“行首”,彻底断了她与魏行首之间的情谊。
说到底,她与春霞不同,与魏行首不是一条心的。
春霞在魏行首初露头角之时,就已经跟着对方了,如今已有八九年之久,但小晴是去岁才来了魏行首的房里,时间短,交情浅,也难怪这样。
魏行首不禁抿唇,正如小晴说的那般,每个人的缘法不同,何必强求?
“好,我也不为难你了,你去把妈妈喊来,那些银钱和首饰给她便是,就当给春霞赎身了,我只要春霞的卖身契。”
“是。”
小晴正要退下。
只听赵宗熠抬手道,“慢着!老鸨拿走了多少银钱?首饰又值几何?”
魏行首指着乱糟糟的床榻,“床底的钱箱里面有现银五千两,倒是不多。”
她转头看向抽屉空空的镜台,“奴家这些年攒了不少的珍贵首饰,多以金器、珍珠和宝石为主,工艺考究,价值不菲。卖给当铺,应该有……三四万两银子吧?”
春霞愤闷道:“姑娘,你的那些首饰都是琳琅楼的匠师孤品,就算折价卖,也有五六万两银子呢。”
五六万?不少啊。
赵宗熠不禁沉声道:“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先让老鸨把你的银钱和首饰还回来,至于……春霞的事情,再另行商议。”
小晴看向魏行首,见对方点头,便小声应是,默默退下了。
魏行首重新关好了房门,趁着现在房里没有外人,她将圆凳搬了起来,放到了木桌上面,然后稍显窘迫的看着赵宗熠。
“世子爷能否回避,奴家要踩到桌上,拿点东西。”
“拿东西?”
赵宗熠抬头看向上面,除了一根房梁,就是屋顶,有什么东西可拿?
魏行首踌躇不定,柔声说道:“奴家……奴家把银票藏到了房梁上面。”
“房梁?行了,我来吧。”
赵宗熠将圆凳拿下了桌,运转内力,双腿猛地发力,单手抓住横梁,引体向上。
房梁上面果然有一个长型木箱,似乎是魏行首专门找人定做的,与房梁几乎一样宽,从下面往上看,由于角度的缘故,是不可能看得到的。
他将木箱拿了下来,还挺沉手,少说得有三四十斤重,也不知道魏行首一介弱女子,是如何把它举到房梁上去的。
木箱打开后,首先引入眼帘的是十块宋朝规制的五十两大金锭,也就是黄金五百两。
魏行首挪开了几块金锭,下面还压着一叠很厚的银票,大大小小加起来,正是她之前所说的七万两。
她仅仅看了一眼,然后就将金锭重新摆好,合上盖后,把木箱推到了赵宗熠的跟前。
“相信世子爷也不会短了奴家的吃穿,奴家要这些黄白之物也无用,不如献给世子爷,也好在田庄占个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