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封对今天自己言论带来的震撼力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没想到是自己的下属、姻亲先跳出来反对这件事，甚至反对的还很激烈。
反过来想想，其实也能理解。湖阳樊氏与刘家联姻，本就有樊氏一门系于刘封，以求攀龙附凤的想法在里头。
这些年来，樊家为了巩固提升刘封的嗣子之位，倾注的心血与精力，投入的钱财与资源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现在的刘封主动放弃嗣子之位，等于说是樊家之前的投资押宝全部前功尽弃，付诸东流，也难怪樊猛会这样的愤懑与不甘。
但有道是在军言军，军法森严。纵使他樊家投入再大，樊猛再有情绪，纵使他就是自己的大舅子，年纪还长于自己，可刘封毕竟是一军之主，他是不容许他的下属质疑他的威严，甚至于说出负气抱怨的话来的。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线像是裹挟着冰碴：“樊猛，你是我的内兄，随我征战多年，本以为历经风雨蹉跎，你是懂分寸，知道什么话当讲，什么话是不当讲的。”
说到此处，他微微起身，踱步至樊猛身前，居高临下，对视樊猛的眼神道：“你说我主动辞让寒了你们的心，那你这话是否会寒了我心呢？你可曾掂量过？”
樊猛忙不迭地磕头，口中直呼该死。刘封微微皱眉，沉默片刻，似在权衡惩处之法，室内气压愈发低沉，紧张氛围好似一张无形大网，将二人紧紧罩住。
“公子以及诸公也不必太过忧虑。”一向沉稳内秀的邓炯发言解围道：“主公乃仁德之君也，其交人以真，待人以诚，情深义重，当世无双。往昔袁绍就曾说过，主公弘雅有信义。”
“即使公子今日主动请辞，但以主公重信守诺的性格，他应该不会轻易改变公子的嗣子身份的，毕竟咱们公子的中郎将还是以‘副军’为号的嘛。”
副者，贰也。对刘封冠之以“副军”之号，在外人看来，不就是刘备有意以刘封为主帅之副选嘛，这也符合刘封是刘备继嗣的身份。
所以刘封当初被授以“副军中郎将”时，他和众僚属很是得意了一阵时候。此刻邓炯提及“副军”之号，众人精神莫不又为之一振。
“此不尽然。”刚刚还老神在在，被樊猛贴脸输出的袁秋也发话了。他捻动着自己的胡须，扫视众人道：“主公更立嗣子之位已然事有征兆，诸位又何必还心存侥幸，复怀虚妄之念呢。”
在座众人中，以袁秋年岁最长，也最为成熟稳重。与刘封、寇延这一众血气方刚、年轻气盛的武人子弟相比，袁秋显然是有些格格不入，不够合群的，毕竟在座只有他一人是士人出身。
正是因为士人出身的缘故，故而袁秋才能沉着冷静，洞察秋毫，善于从纷繁复杂的局势中抽丝剥茧，看待问题比之寇延、樊猛诸人更为深入透彻。
但有时候袁秋的直言不讳总是会败了大家的兴致，以致于除刘封外，年轻武人们都不怎么喜欢待见他，刚刚樊猛之所以对他大动肝火，也是因为有这份旧怨的原因在里头。
“袁主簿说这话有什么依据吗？”寇延见袁秋煞有介事，不解地追问道。
眼见众人带着逼问的眼神齐刷刷地看向自己，袁秋气定神闲地一字一句地说道：“诸位没发现刚刚的酒宴上，是谁对公子请立刘禅为世子的说法表示赞同的啊？”
“张飞张益德啊。”众人齐呼。
“那形势不已然很明显了吗？”袁秋接话道：“张飞是何等人物？那可是主公自涿郡兴兵以来的股肱之臣、元勋旧将。主公待关羽、张飞二人，那是义为君臣，恩若兄弟啊。”
“当年高祖闻商山四皓出山，则知惠帝羽翼已成，不复更易太子。如今张飞属意于刘禅，事虽相逆，然其理一也。”
这里袁秋用的是商山四皓辅佐刘盈巩固太子之位的典故。
彼时汉高祖刘邦晚年因宠爱戚夫人，因而爱屋及乌，有意立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如意为太子。
后来太子刘盈在张良的帮助下，请动了连刘邦自己都请不动的商山四皓出山辅佐自己，让刘邦意识到太子刘盈已然是人心所向、羽翼已丰，故而最终彻底打消了易储的念头。
袁秋的意思是，如果张飞这样的元勋宿将都倾向于刘禅的话，那说明支持刘禅的力量已然十分庞大了。这种情况下，哪怕就是刘备不改立嗣子，仍以刘封为继嗣，怕是刘封也坐不安稳。
刘封心中对袁秋暗自刮目相看，袁秋能留意到这个细节已然十分不易。刘封对张飞和刘禅的关系其实早就心知肚明，毕竟真实的历史上，刘禅可是娶了张飞的女儿，他们两人是翁婿的关系啊。
“可公子本罗侯寇氏之子，又系长沙刘氏之甥，深孚荆襄子弟之望，难道就不能争一争吗？”寇延追问道。
这也是众人能帮刘封想到的最后，也是最大的底牌，那就是刘封与荆襄子弟之间深深的羁绊了。
眼下刘备军中以荆州士人为绝对的基本盘，按寇延他们的想法，如果有荆州士人的支持，刘封未必不能搏一搏。
“荆襄士族果真属意于公子么？”袁秋眼睛弯起，嘴角上扬，轻轻地反问道。
“据我所知，荆州士人以诸葛孔明为领袖，庞、马、杨、习等皆唯孔明马首是瞻。他们是否属意于公子，诸位难道不知道么？”
随后袁秋看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樊猛，继续道：“湖阳樊氏，也是南阳大姓，如今比之以上几家如何啊？”
袁秋这话明显带着讥讽之意，似乎在报刚刚樊猛无礼呵斥的一箭之仇。
樊猛听到这话，竟一时气短，无话可说，因为袁秋所说的乃是实情。
彼时刘备以诸葛亮为股肱，两人有鱼水之情。襄阳庞、马、杨、习与诸葛亮皆是故友，情深义笃。而他樊家乃是南阳旧姓，与这些襄阳士人不甚亲密，疏阔悬远，显然不是一个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