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胛骨那处传来刺骨的疼,时晚猛地睁开眼。
“时姑姑,你醒了!我这就去禀报殿下。”
杏桃高兴地跑了出去,时晚止不住的咳嗽,震得肩胛骨更疼。
赌赢了,没有死。
她一定能出去,一定能。
如此一想,眼角竟浸出了些许泪意。
不只是疼的,还是为这即将唾手而来的自由落泪。
身着黑金蟒袍的太子逆光而来,却一眼也没看她。
“你护主有功,可有什么想要的?”
他不甚在意地把玩着扇子,随意地承诺着。
这句话像极了糖霜,灌入时晚的四肢百骸。
一切苦尽甘来。
“殿下,奴婢,要出东宫。”
这一次,她已经不再说她要放归文书了,她只想要,出东宫。
直白又坦然,把内心最深处的渴望,袒露给面前这位掌握她生杀大权的太子身上。
裴亦远天真单纯地笑了笑,病态的面庞竟有些孩子气,状似为难,又有些苦恼地说:
“非孤不愿,而是,你昏迷了两天,已然过了登记之日。”
时晚眼神黯淡了,心里那块空了,漏了个大洞,冷风呼啸地往里吹。
“既如此,是奴婢没这个福分了。”
时晚苍白的脸扯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容,勉强又脆弱。
“孤便恢复你为一等宫女,调回前院,如此,可好?”
字字句句皆是询问,可,字字句句又都是不容置喙。
她强撑起病体,下榻跪在冰凉的地上,
“奴婢,叩谢太子殿下恩典。”
何其讽刺啊。
起初,求恩典不成反而差点被赐死,还得感谢他留她一命,如今用命护他求出宫反而官复原职,阴差阳错之下,又是一切归为原样。
那她这几天的挣扎,在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朝代,就像是,永远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蝼蚁,妄图扳倒大象,可笑至极。
裴亦远看见她这一身傲骨,跪在面前,心中竟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一身傲骨又如何,还不是被打碎了,一点点消散于这东宫,想到这里,灵魂竟诡异地颤动。
他抬手,碰到时晚的纤细的手腕,抖了一瞬,好似无事发生一般,将她扶了起来。
“时姑姑是孤的救命恩人,不必多礼。”
时晚想要躲开他的搀扶,毕竟于礼不符。
却被他箍住了腕骨,不得动弹。
还好跪在外面的人没人敢抬头看。
时晚心下松了一口气,
“谢太子殿下。”
时晚都站直了身子,为何,他还不松手。
裴亦远只觉得,这手腕,竟是出其的细,他大手一拢竟能轻松握住。
微微皱眉,慢慢松开,指尖在那一瞬轻轻摩挲了那细腕。
好在,无人注意到。
包括他自己。
他掏出一块手帕,自顾自地擦拭自己的指尖,丝毫不避讳刚刚被他碰过的时晚的感受,一脸嫌弃地将手帕丢在桌上。
看着只穿了素白色单衣,身影羸弱的时晚,他露出森然的笑容,
带着些许露骨的恶意,用扇子,用力地碾压着时晚包扎好的伤口。
时晚闷哼一声,强忍着疼痛。
听到时晚的这声闷哼,他怔愣了一瞬,
“抱歉,孤,弄疼你了。”
语毕留下一堆赏赐就走了。
这就是为什么时晚想要逃离的原因。
裴亦远他就是个疯子。喜怒无常,神经病!
他前脚刚走,后脚平日里和时晚有些交情的人才进来与她攀谈,或问好,或示好,又或者嫉妒。
时晚照单全收,状似无意地问,
“今日是不是到你当值了?”
时晚瞅着一个面容年轻,才刚刚入东宫的宫女。
那宫女眼神躲闪了一瞬,
“时姑姑这话说的,今日初六,怎么会是我当值。”
其他人纷纷附和,
“时姑姑莫不是昏迷糊涂了,连时日都忘记了。”
时晚抿唇,浅笑,
“刚刚醒来,脑子确实有些犯迷糊,各位见笑了。”
时晚应酬了一会儿就纷纷送走了周围的人。
只留下欲言又止的杏桃。
时晚装作没看见,却瞥见角落里有一张纸,纸上写着“放归文书”四个字。
可惜的是,署名并不是她。
突然有一老妇,匆忙而来,假装说自己忘再交待时晚几句体己话。
如果忽略她前言不搭后语,掩饰自己取回遗落的东西的动作,那或许时晚还能再假装没发现。
等她匆忙离去后,杏桃端了一碗汤药,时晚接过,苦笑一声,仰首喝完。
“杏桃,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杏桃搀扶着时晚走着,越走她越心惊,
“时姑姑,你,你知道……”
时晚停住了脚步,站在一个亭子处,遥遥望着前院正在登记获得恩典提前放归的队伍。
眼里流露出羡慕,前几日还能完美贴合她身子的绿色宫装,此刻竟有些许宽松。
“杏桃,东宫之中,没有一个人,是傻子。
我时晚,更不是。”
就这么一句话,让杏桃红了眼眶,她从两年前进九皇子府就跟着时姑姑了。
时姑姑有多想获得自由身,别人不知,她又怎会不知。
今日太子突然告知所有人,今日是初六,凡有记错者,斩立决。
杏桃就猜到了是为什么。
那么教她生存之道的时姑姑又如何不知。
时晚是从太子说她昏迷了两日就明白了一切。
因为这一次,她想要的是出东宫,而非放归文书,他是在故意忽略她的话。
那一刻她就明白了一切。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自然顺着台阶就下去了。
只是有时候人总是有些不甘,就挑了个藏不住事的宫女旁侧敲击,没想到,还真如此。
她该震怒,该生气,该大闹一场吗?都不能。
本以为就这样各自安好就好了。
直到看见那封放归文书的出现,撕破了虚伪的假象。
因为她知道,那也是太子的安排。
他就要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就算他耍无赖,她也无济于事。
这些恶心人的权贵,最喜爱的不就是打碎别人的傲骨吗?
“殿下,属下不明白,明明你可以瞒得很好,为什么还要故意露出破绽?”
裴亦远坐在阁楼窗边的贵妃榻上,执起一枚玉白色的棋子,轻轻放下。
围棋上的黑棋,已然被白棋围得水泄不通,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抬起棋盘旁的热茶,呷了一口茶。
指尖还轻轻敲击着茶杯侧缘,向下望着那亭子下羸弱的身影。
“困人,当先困心也。”
亭子处的时晚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手,往那开着半扇窗的阁楼上望去。
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裴亦远挑眉,回望过去,尽管,亭子下的人,看不见他。
愉悦浸润着他的心扉,吩咐杀掉昨日刺杀他的一干人等时都有些雀跃。
杀人是最简单的死法了。
杀心才是最痛苦的凌迟。
裴亦远这一笑,引得月壹月贰脊背发寒。
时晚把身体的重量全压在了杏桃身上,她有些撑不住,竟有种想要就此倒下的绝望之感。
杏桃只觉得,姑姑是那么的轻,风一吹,就要走了。
“时姑姑,还有半年,你就能出东宫了。”
杏桃给出一个苍白无力的安慰。
可是她们都知道,除非太子肯放人,否则不可能。
时晚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他,竟要如此磋磨她。
可也并非死路。
只要,太子不那么讨厌她。
那么一切就都可以商量。
如此一想,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她始终愿意相信,前方有光。
哪怕再怎么黑暗,只要再走走,就能看见光了。
杏桃感觉到靠在她身上轻飘飘的重量消失了,时姑姑的眼里又恢复以前那般的清明自然。
杏桃知道,时姑姑,回来了。
是夜。
时晚回到自己单独的宫女房,剪着蜡烛的烛芯。
让烛光不那么刺眼,又刚好能照亮她的周围。
而她,枯坐了一夜。
巨大的计划,酝酿在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