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烧了。
那是一场琐碎又撕裂的折磨,来得悄无声息,却逼我步步退让。头如千钧石坠,仿佛悬于一根风中飘摇的细线,只需一声轻响,就会摔得粉碎。额头滚烫,似乎一只看不见的手,握住我脑袋,将它浸入滚水中,一遍又一遍。眼眶被热浪烘得发疼,目光模糊,周围一切都像是一幅水渍晕染的画卷,虚虚实实地晃动,光影如同游离的鬼影,无法捉摸。
我躺在床上,试图蜷缩自己,仿佛把身体卷紧些,就能抵挡这无端而来的折磨。然而,那种浑身骨节似乎被拆散后胡乱装回的感觉,却寸寸绷紧,每挪动一下,痛感便跟着从肌理深处翻涌出来,如一根根针戳在骨膜上。手指冰凉,贴在炙热的额头上时,我竟生出一丝自嘲:这双手,往日里写字、弹琴,也曾捧起滚烫的茶水,如今竟只能徒劳地按压着自己这团混沌的脑袋。
房间里寂静得有些怪异。时针走动的声音像是被拉长了,缓慢地敲打在耳鼓上,像是有人捏着嗓子低吟着不成调的戏曲。我听见了风穿过窗缝的声音,那冷风本该是一把利刃,划过皮肤带来刺痛,而今只是像老人的叹息,缥缈而遥远,飘来飘去,留不下半点痕迹。
我努力睁开眼,朝窗户看去。窗帘轻轻摇曳,斑驳的光影透过窗纱落在地上,那光很温柔,却与我毫无关系。我的目光不由得停留在枕旁那本久未翻动的书上。书封上是几个熟悉的字,静静躺在那里,如同一条蛰伏的蛇,等着我伸手去碰,而此刻的我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使不出来。思绪漂浮着,隐约想起那书里的人物,他们仿佛在书页之间活蹦乱跳,眼中带着冷漠的嘲弄——嘲笑我这具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肉体,甚至还在可怜兮兮地想着这些无谓的念头。
时间像被揉碎的砂砾,一粒粒掉落下来,每一秒都拉扯着我的意志。我听见外头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隔着门,声音沉闷得仿佛隔世。有人敲门,我却无力回应,只能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呻吟,那声音弱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
喉咙又干又涩,似有炙热的沙粒黏在那里,连吞咽都是一种煎熬。有人将水递到我唇边,我轻轻呷了一口,水凉凉的,理应是解渴的甘泉,入喉时却带着灼热的刺激,直直滑进胃里,化作一团火焰,炙烤着我每一寸尚存的知觉。我想说一句谢谢,但喉头只挤出一个含糊的音节,便再也无法成句。
在这病中,人总是孤独的,即使房间外头有人低语、走动,我却生出一种远离尘世的错觉。像是被整个世界抛下,孤零零地丢在这张狭小的床上,任由时间流逝、日月变换,而我只能呆滞地看着光线在地面一点点挪移,仿佛一切都与我无关。
思绪飘飘荡荡,像是有一阵风吹乱了脑海里的纸张,毫无章法,毫无去向。我忽然想到年少时,那时的发烧也是来得毫无预兆。母亲守在床边,冰凉的毛巾一遍遍敷在额头上,火热的体温渐渐被带走,仿佛她那双手就是奇迹。而如今,凉意无法安抚我的热浪,我也没有力气再去依赖谁的怀抱,唯有咬紧牙关,等待这场虚妄的病痛自己退去。
夜幕终于慢慢坠下,光线被黑暗蚕食殆尽,房间中只剩下一片模糊的暗色。窗外的风仍旧在吹,那声音透着一股寒意,仿佛在低低诉说着什么,又或者是在提醒我:病痛如这黑夜般漫长,但总会过去的。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眼前的虚影渐渐被吞没,只剩下一片黑,纯粹、深邃、静默不语。而我也就这样沉了下去,仿佛是被这无形的雪白大手拖拽着,坠入了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带着轻微的喘息,终于平静下来。
生病时,人才会如此真切地看见自己的虚弱与渺小,也明白世间万物,终是琐碎而不堪的。而人要活着,便是要在这种琐碎中挣扎着爬起,再一次去面对日升与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