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乡话食(图文精选本)
- 邓云乡
- 3645字
- 2024-12-27 18:39:13
早春嘉蔬
黄瓜
瑞雪纷飞的正月初,在北京古老的四合院的小北屋中,花盆炉子中的火烧得正红,炉上水壶喷冒着蒸气,桌上一盆红梅开得正好,一盆水仙亭亭玉立,主人正招待远方的来客,在小小的桌子边,对面落座,喝杯春酒,吃顿便饭,首先端上来的就是一盘酱羊肉,一盘生切的翠绿的嫩黄瓜丝。屋中过暖,主客稍感口干舌燥,喝一口白干,吃一口酱羊肉,再吃一箸黄瓜丝,凉凉的,又香又脆,嘿,好爽口呀!
这京朝风味,在今天非常容易办到,但在过去,却是十分珍贵的。要知道,六七月间,那时一根黄瓜,不值一文小钱;而在正月里,那带着小嫩黄花的翠绿的黄瓜,它的身价却高贵非常,足可以和什么海八珍、陆八珍同入满汉全席了。
清人《京都竹枝词》云:
黄瓜初见比人参,小小如簪值数金。
微物不能增寿命,万钱一食亦何心?
这就是说的当年正月里的黄瓜,作者得硕亭是颇感慨的。北京这种风气早自明代就很讲究了。传说中有这么一件事:
在明代,有一年新正时,皇上要吃黄瓜,御膳房派太监出去购买,天寒地冻,哪里去买呢?这个太监由宫里走出大明门,来到“天街”上,正好看见一个人拿着两条翠绿的鲜黄瓜卖。太监如获至宝,连忙过去买。问多少钱一条,卖的人说:“五十两银子一条,两条一百两。”太监说:“你穷疯了,天底下哪里有这么贵的黄瓜。”那人说:“你嫌贵不要买,我自己吃。”说着就把其中一条三口两口吃掉了。太监一看急了,急忙要买他另一条,他说这一条要卖一百两,太监又与他争,他又说:“你嫌……”太监急坏了,怕他再吃掉,没容他说完,就连忙说:“我买!我买!”这样就一百两银子把根鲜黄瓜买走了。
黄瓜 齐白石绘
这当然是一个杜撰的故事,但这传说正证明了正月里北京特别讲究吃黄瓜,而这时黄瓜是极为珍贵的。北京冬日天寒,土地上冻,一般冻土有一尺多厚,在户外是绝对长不出蔬菜、花草的。那正月里摆在菜铺的案子上、摆在人家饭桌的盘子中,那碧绿的、满身芒刺、顶上还带着一朵小黄花的鲜嫩的黄瓜,是哪里来的呢?老北京都知道,是花洞子里培育出来的。它当年是北京正月里蔬菜中的“天之骄子”。《光绪顺天府志》记云:“胡瓜即黄瓜,今京师正二月有小黄瓜,细长如指,价昂如米,用以示珍也。其实火迫而生耳。”
“火迫而生”就是说在花洞子中种的。那时花洞子是用简易木架搭成的一长溜暖室,后面土墙,顶子用高粱秸搭成抹泥,前高后低。那时没有玻璃,前面朝南全用旧账纸(一般东昌纸)糊好,沿后墙分几层培成土台,下面通火道,一头是炉子,一头是一缸大粪,花木、蔬菜都种在这几层土台上。花木叫作“唐花”,蔬菜(主要是黄瓜、扁豆、茄子等夏菜)叫作“洞子货”。北京是元、明、清以来的首都,园艺技术特别讲究,这种洞子货从明代以来就注重培植了。明代万历时王世懋《学圃余疏》中记道:“王瓜,出燕京者最佳,种之火室中,逼生花叶,二月初即结小实。”
清初查慎行《人海记》中记云:“汉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茹,尽夜蕴火,待温春乃生,事见《汉书·召信臣传》,今都下早蔬即其法。明朝内竖,不惜厚值以供御庖。”
王世懋的记载说明了明朝“洞子货”生产的情况。查慎行的记载,又把温室园艺技术上推到汉代,可见其历史之久远了。查慎行笔记中的“内竖”就是太监。十分巧合,也足以证明前面所引的那个传说中的故事,虽说杜撰,却是有些根据的了。
今天,北京郊区专种蔬菜的大型温室更多了,在正月里可以培育出大批的带着黄花的鲜黄瓜,翠绿的嫩扁豆,大量地供应首都的居民,那正月里把鲜黄瓜看作人参的日子永远过去了。那美丽的雪窗,温暖的小屋,甘醇的春酒,带着芒刺和小黄花的翠绿黄瓜,其情趣该多么值得人思念呢!
韭黄·菠菜
杜少陵《赠卫八处士》诗有云:“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所谓春韭,在早春的蔬菜中是珍品,也是美味。最嫩的是韭黄,又名黄芽韭,是北京正月里的最珍贵的嘉蔬。康熙时柴桑《燕京杂记》云:“冬月时有韭黄,地窖火坑所成也。其色黄,故名。其价亦不贱。”
不过黄芽韭很耐寒,除去“洞子”(即温室)培植而外,在向阳的韭菜畦上,厚厚地铺上一层烂草、马粪等,春天稍一回暖,地气上升,照样可以发出肥嫩的黄芽韭。
北京人是很爱吃韭黄的,韭黄炒鸡蛋、韭黄肉丝,自然都是美味。如果做馅,猪肉韭黄,包饺子、蒸包子,也正是小康之家待客的高级茶饭。而最引远人相思的则还有“韭合子”,把面和得软软的,把猪肉韭黄馅拌好,把面擀薄,上面多摊点馅,再盖一张皮子,用大碗翻过去转边一按,去掉周围的面边,正是一个皮薄馅多的韭合子。加油在平底铁锅中烙熟。焦香四溢,一吃满嘴流油,那味道之鲜美,只有能干的家庭主妇才做得出。再大的餐馆,不管什么堂,什么居,总是做不出这样好的美味来。
人们说笑话,说是把麦苗当韭菜,嘲笑五谷不分的书呆子。其实在北京,韭菜和麦子还真有点关系。乾隆时谢墉《食味杂咏》注云:“土产则圃人以麦种之蒜畦,芽出割之,气味居然韭也,此法晋人已有之,然而瘦硬寡味。”
韭菜 (《毛诗品物图考》)
除谢墉这样说而外,另外大经学家郝懿行《晒书堂笔录》中又说:“冬天韭菜,乃从粪料蒸郁而成,食之损人,京厨肴膳,杂以麦苗,不尽用韭也。”
照这二位的说法,那就真是麦苗可以当韭菜了,只是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有这样的办法?
菠菜 (《三才图会》)
北京早春名蔬,春韭之外,尚有菠菜,所谓“红嘴绿鹦哥”,也是十分名贵的。《帝京岁时纪胜》“二月”条云:“菠薐于风帐下过冬,经春则为鲜赤根菜,老而碧叶尖细,则为火焰赤根菜。同金钩虾米以面包合,烙而食之,乃仲春之时品也。”
所谓“风帐下过冬”,就是用秫秸在菜畦上扎起一排短墙似的风帐,菜畦上用草帘子、乱草、马粪等盖着菜畦过冬的,这种菠菜,根部又粗又红,呈嫩红色,十分鲜艳。棵株极低,但叶子向四面铺开,极为茁壮,是北京早春极好的菜。将这种菠菜和金钩虾米做馅烙合子,吃起来又软又香,较之韭合子,又别有一番滋味了。这种菠菜在开水中一烫,待凉后和绿豆芽加麻酱、醋、蒜拌了吃,香喷喷,凉阴阴,那更是难得的美味了。
《京师食物杂咏》注云:“菠菜京师三月黎明时,城外肩挑入市者接踵,比他菜多数倍,以其值贱于豆腐,故贫富家家需之。”
待到春三月到来,一场春雨过后,那菜畦之中,韭菜也绿了,菠菜也高了,菜的旺季也到了,那时每天黎明,韭菜、菠菜被菜农大量地肩挑进城,价钱自然比豆腐还要便宜了。
荠菜
唐明皇的宦官高力士被流放到贵州时,看到贵州的荠菜很多,却没有人采来吃,便作诗云:
京师论斤卖,此地无人采。
贵贱虽有殊,气味终不改。
这首荠菜诗我凭记忆引用,个别字可能有出入,但基本上不会错。荠菜是野菜,分甜荠菜和苦荠菜两种。甜荠菜有一股清香,苦荠菜略带苦味,都是春天很好的野菜,南北各地都有,在北京不少人喜欢吃。清初柴桑《燕京杂记》云:“荠菜遍生野外,穷民采之,清晨载以小筐,鬻于市上,味甚甘脆,《诗》云‘其甘如荠’,信然。”
作者引用《诗经》的句子,说明我国吃荠菜的历史是极为悠久的。它最普通的吃法是用肉丝炒了吃,或是在开水锅中焯熟之后,切碎了和豆腐干拌着吃,再有用荠菜和肉做馅,包饺子吃,都是很可口的。在北京春天里吃荠菜馅饺子,和江南吃荠菜大馄饨、荠菜汤团、荠菜春卷一样,不只是清香可口,还是充满了春的喜悦的时鲜食物。寄寓在北京的江南人特别喜欢吃荠菜,还另有原因,一看到荠菜,便有春回人间之感,也会油然想到江南,想到故乡的风土。江南的春天,家家都吃荠菜,荠菜炒笋丝、荠菜拌冬笋,那是属于春天特有的家常名菜啊!许多年前,知堂老人(按,即周作人)在西单菜市看到卖荠菜的,特地写了一篇散文,谈荠菜之美,文中引用了一首江南民谣:“荠菜、马兰头,阿姐住在后门头。”
荠菜 (《诗经名物图解》)
读过这篇文章的人,现在不少也都两鬓华发,甚至有的人已白发盈颠了吧。这是一首多么富有艺术魅力的天籁体的儿歌啊!也有人唱道:“荠菜、马兰头,娶了娘子生丫头。”这则是以嘲弄的口吻,反映了旧时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不足为训了。
榆钱树 (《农政全书》)
说到野菜,北京在历史上还讲究吃天坛龙须菜。清初周筼《析津日记》上记载:“天坛龙须菜,清明后,都人以鬻于市,其茎食之甚脆。”《日下旧闻》引《帝京岁时纪胜》也说:“三月采食天坛龙须菜,味极清美。”但这些只是书上的记载,在我的记忆中,在几十年前,再没有听说什么天坛的龙须菜了。大概人事沧桑,也波及京华草木,天坛龙须菜早已泯灭绝种了。再有,在榆树飘榆钱的时候,把榆钱和面蒸熟,上锅稍放精盐、葱花,用油炒食之,北京俗说叫作榆钱“块垒”(可能不是这两个字,因为口语,一时写不出,只有请读者原谅了),极为香美。这是查慎行在《人海记》中记载过的,还是宫中官厨赐给翰林学士吃的珍品呢!
刘侗《帝京景物略》又有记载云:“是月榆初钱,面和糖蒸食之,曰榆钱糕。”
《燕京岁时记》中也有同样记载道:“三月榆初钱时,采而蒸之,合以糖面,谓之榆钱糕。”
吃榆钱糕的时候,已届暮春,花事阑珊矣。前因居士(按,即黄竹堂)《日下新讴》有诗云:
昼日迟迟渐困人,海棠开后已无春。
枝头忽见榆生荚,厨下时糕又荐新。
诗好,食品滋味好,生活情调好,这不正表现了高度的文明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