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送走了大伯,我还得在家待两天。

我们家的老屋跟池塘边的垂柳一样,太老了。几年前墙体就开裂,父亲用铁丝将墙与房梁绑在一起,勉强撑着。其实这个屋子不大可能再住人了。我结婚时,重新建了一个两层小楼,平时也没人住。这个老屋的价值只剩下我们一家人的回忆,但它对父亲来说,情感尤其不一样。

父亲也是个苦命的人,他的亲生母亲也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就意外去世了。爷爷又娶了一个,又生了几个。在后妈“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吃的还不如猪,住的还不如狗。一开始贴着爷爷家的房子搭了个草棚。后来有了些积蓄,就建了一个三间瓦房。

那一砖一瓦都是父亲的血汗,为一家人遮风挡雨几十年,实在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它倒下。

但近期一场龙卷风,吹倒一棵大树,大树将老屋砸出好大一个窟窿。如果不管它,风吹雨淋,用不了多久,就得倒塌。

老屋周围早已被杂草覆盖,一幅彻底败落的样子。它不像被杂草围住,更像是从草里长出来的,曾经那个轧芦苇的石磙,像一个出土的文物,静静地躺在草丛中,你拨开杂草,就像翻开一段尘封的历史。

我们跟父亲说,这个屋子迟早是要倒的,已经没有修缮的价值。实在不行,就花点钱把墙砌起来,凑合弄弄。但父亲舍不得花钱,也觉得没有必要。这活他自己是完全可以干的。

一个七十多岁的人,总忘不掉他年轻时的身强体壮、心灵手巧,偏要爬上屋顶,砌墙盖瓦。

我也帮不了什么大忙。按照母亲的说法:你虽然是农村人,但农活干得很少,这些细活你也不会。

母亲这类话说了不是一次两次,我从来都不承认:农活我没少干,杂七杂八的事情就不一一说了,就拿种棉花这事来理论理论。

棉花是我们那里最主要的经济作物,一年的收成基本就指望它了。我大言不惭地说,虽然它的播种和收获的过程漫长、繁杂,但我对它都了解并且参与过的。

每年三、四月份开始,初春谷雨时节,天气还有些凉。春雷滚滚、万物复苏,农村人要是错过了播种的时节,是没有后悔药可以买的。

这个时候,一家人都会待在地里,不会让我一个人养尊处优。当然,一开始的时候,出于好奇心,我主动要求下地干活。

周末的早晨,一家人,带上几壶水,一罐炒米,几个小碗,扛着农具,赶集似的走向地头。

父亲先将一堆土和一些水搅和在一起,就像泥瓦匠和水泥一样。不过水的比例是很少的,就像以前做的土砖,把土弄软了,可以成形。

接下来,用一个很小的人力机械成形器。最上面是T型的手柄,两根铁柱通到下面,再与一个横条相连,横条下再接一根短柱,短柱上焊接一块小圆板,圆板中央有一个半球形的凸起装置,下面一个铁质圆筒,与上面的圆板形成活塞结构。将圆筒往土里按压,软土便填满了圆筒。然后用脚蹬一下横条,便做出了一个圆柱体状的土胚。土胚的一端被凸起的半球压出一个凹槽。这样的土胚,根据播种的面积,一次性做出几百上千个,依次排在一起。

我们把两粒棉花籽放进凹槽,轻轻按压,所有土胚被填入种子后,再铺上一层薄薄的细沙,最后用透明的塑料薄膜将土胚罩起来,保温保湿。

数天后,棉花秧苗从土胚上顶出来。下一个步骤,就是把它们种到地里去。

还是用那个成形器,在耕地上,保持一定的距离,依次挖出一个个圆柱体的坑。将长出秧苗的土胚放进土坑里,盖上一些泥土,再浇些水。

接下来,就是几个步骤重复操作:浇水、施肥、锄草,直到棉花枝桠长到一米高。这时候活就更多了,为了阻止它的继续疯涨,需要将过长的枝桠嫩头掐去,俗称“打头”,这样后期结出的棉桃数量会更多。

再往后,我认为最痛苦的工序开始了。棉桃长出来后,会引来大量的棉铃虫,它们直接钻进棉桃里吃食,很快就能将一颗棉桃吃空。这种虫子像蚕一样,又大又肥,每天凌晨大量进食,太阳一出来,就不知踪迹。

人们需要赶在太阳出来之前,人工去捉虫子。那时虽已是夏天,但早上的露水打在身上,还是有明显的凉意,尤其是跟棉花一般高的我,全身湿漉漉的。

后来,引进了美国转基因棉花种子,棉铃虫不吃,同时又有“矮壮素”的农药,最痛苦的打头和捉虫的工序就基本省去了。

我恐怕要纠正一下前面说的“最痛苦工序”,打头和捉虫的痛苦程度,可能要排在采摘工序的后面。

我们要在胸前系一个袋子,像做饭时系的围裙,前面有一个大口袋,像袋鼠妈妈胸前的那种。一个一个从裂开的棉桃里抽出棉花,放进大口袋里。

听起来好像也不算复杂,那是没有考虑到棉桃下面的枯叶,它会跟棉花沾在一起,需要手工将其全部撕掉。而在你穿行于棉花地的时候,那些枯叶还会掉进大口袋里,回去还要撕一次。

还有一些因为下雨无法开花的棉桃,需要一个一个手工拨出来,作为次等品卖出去。

夏天,有两样东西,作为我辛勤劳作的回报,值得一提。

第一个,炎热的夏天里,经常会有一个人,骑着一辆二八大杠,穿行在地间。自行车的后座有一个木箱,一路叫卖:“卖冰棍了,卖冰棍了,一毛钱两根……”

只要他来,我就不负此行。用不着死缠烂打,母亲都会主动叫住卖冰棍的,我们便一起跑过去。卖冰棍的打开箱子,再掀开厚厚的棉被,五颜六色的冰棍便呈现在眼前。这种冰棍制作也很简单,用糖水加一些人工色素,冻成型即可。我和在地里干活的哥哥姐姐,都能人手一根。

直到今天,我只吃老冰棍,一次批上三五十根。

第二个,那时的棉花没有收购商,需要自己拉到乡里的专营厂。父母将棉花翻晒后,按照品质的好坏,分别装进很大的麻袋。一大早,搬上板车,两人一前一后,一拉一推,步行几公里,运往专营厂。

我们在家焦急地等待着。傍晚的时候,每隔几分钟就出来远远望几眼,直到看到了父母的身影,嘴里仿佛立即泛起了甜味。

板车到跟前,父亲从麻袋里抽出几根长长的甘蔗,分给我们几个。母亲对着大哥说:“老大,你帮着弟弟妹妹把那个甘蔗结用刀削一下,他们咬不动。”

在那十多年里,我从未见过父母吃过甘蔗。

作为老小,我承认没有哥哥姐姐们干的农活多,但我能在几十年后如此详细地把它们描述出来,这活也是没少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