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的房子有个特点,在三峡大坝建造以前,我们那里几乎年年都面临洪水的威胁,所以房子都建在高高的地基上,地基几乎跟挡水的土坝齐平。记得以前,每年夏天,雨水大的时候,父亲会定时守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调到一个中波电台,贴耳听着一串串几乎听不清的数字,再用笔记下来。收音机里传出的好像是长江上游的水位,不知道父亲记录这些数字有什么用,他又不是大禹,还能根据数据去堵水?最紧急的时候,大人们被分批安排晚间值守,每人带着一个铁锹,去挡水坝上彻夜巡逻防汛。
但人的力量很难挡住天灾。听母亲说,在一九六几年时,我们这个乡曾经决过一次堤。一九九几年的时候,又决了一次,那次决堤,正好被我亲眼目睹了。
那年夏天,我正在菜园里摘西红柿,突然听到远处人声鼎沸,抬头一看,很多人四处奔跑,邻居花姐边跑边哭边喊:“破圩了,破圩了……”
话音未落,东边便传来滚滚的轰隆声。巨大的水流冲破堤坝,倾泻而下。大树被连根拔起,整垛的草堆漂了起来,低处的小屋转瞬间土崩瓦解。
原来是邻乡的堤坝决了口。我们眼睁睁看着土坝的对面渐渐被水淹没,原来的耕地,成了一片汪洋。
人们人心惶惶,不知所措。两个乡之间的这条土坝是一九六几年我们乡决堤后,邻乡为了避免被殃及,才垒起来的。但是,它从未挡过洪水。
临江的大坝,由于年年被水浸泡,年年加固,所以土质很紧实。但这条大坝,一边是耕地,一边是池塘,只有池塘的坝底泡着水,整体的土质比较松软。
父亲跟乡邻们一样,焦躁不安,无计可施。站在门口,望着对面,时不时与邻居说上几句听上去仿佛很严重的话。
但我没有被吓着。我们家只有母亲和姐姐不会游泳。姐姐在外打工,家里有一个摘菱角的大盆,母亲虽然不会游泳,但她不知道哪来的胆量,年轻时曾经划着这个大盆渡过长江一个的小支流。那时的人啊,命贱,大人们无所谓,年轻人也无所谓。我想,要是破了圩,她可以坐大盆划走,总不会被淹死。
实际上,大人们担心的不是人。我们的房子这么高,再说政府也不会不管,是不怕被淹死的。他们着急的是,地里的棉花还没采摘完,家里储存的还没有卖出去。万一被水淹,就废了,接下来的油菜也无法种植,那全家人都得喝西北风。
决堤几小时后,不知从哪里驶来了一艘大船,沿着水流的方向,航行在耕地上,搜寻沿路是否有没来得及撤离的村民和牲畜。武警战士也乘坐快艇,一批一批齐刷刷地奔向决口处,扛起铁锹和装了土的麻袋,进行填塞,他们稳健的步伐,有条不紊的动作,让人们的内心平静了许多。
所幸的是,那条从未沾过江水的大坝,居然挡住了洪水,使我们有惊无险。
决口被封堵后,政府安排了好几台大马力抽水机,连抽一个月,才将水抽完。在决口处,耕地上被洪水冲出一个又大又深的坑,形成一口池塘。村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大龙塘”。龙在我们的传统里,是一种吉祥的神奇动物,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在这种力量面前,人类毫无招架之力。村民们给它起了这个名字,表现出乐观的精神。
灾后,政府给予了乡民极大的扶持。村民倒是因祸得福了,家家都建起了两层小楼。那时,长江三峡水电站已经破土动工,预计可以抵御千年一遇的洪水,村民的房屋也不用建在高高的地基上了。
村民们不仅起了小楼,还通了自来水、有线电话。台湾的一家企业还捐赠了一所初级中学,以前的初中学生迁移过去,原来的初中改成了小学。洪水退去,这片沙丘依然生机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