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万物负阴而抱阳(今42章)
帛书版: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①。天下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自名也。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故人之所教,亦议而教人。故强梁者不得死,我将以为学父。
传世版: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版本重大差异:
①中气以为和:传世版是“冲气以为和”。《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对此作了说明:“‘中气’二字乙本已残去,北大本亦作‘中气’,传本作‘冲气’,‘冲’或作‘盅’(一般以之为‘冲虚’之‘冲’的本字)。甲本与北大本的‘中’字,究竟应理解为中和或中间之‘中’,抑应读为‘冲’,尚待研究。河上公本此句注:‘万物中皆有元气,得以和柔,若胸中有藏,骨中有髓,草木中有空虚与气通,故得久生也。’似河上公原本‘冲气’亦作‘中气’,今本作‘冲气’,系后人据他本臆改。”范应元说:“器有形也,道无形也。凡有形之物皆有无形者寓其间也。”无形寓于有形之中,即“中气”,以无形(虚)守于中的意思。自传世版改作“冲气”以来,学者多把“万物负阴而抱阳”理解为阴阳二气相交,把“冲气”理解为阴阳二气冲涌激荡而至和谐,导致不能理解此句与下文中的“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自名也”有何关联,而误认为是他章错简。其实,这里的“阴阳”并非后世认知的阴阳二气,如果真是“一阴一阳之谓道”,当不至于整本《道德经》提到阴阳仅此一处,且没有其他相关联的内容。“阴”本指山的北面,水的南面;“阳”本指山的南面,水的北面。山水各自一体,因为光照一分为二而成阴阳,故杜甫有句诗写作“阴阳割昏晓”,十分贴切。然而山南山北,水南水北有什么本质区别吗?方位相反,实质相同,就和“负”、“抱”二字一样,看似使力的方向相反,其实均为持守、保有之义。因此“负阴而抱阳”,指的是保有形体,因为形体有形有质故可以二分阴阳,阴阳实为一体。“中气以为和”,指的是在保有形体的过程中,通过“以气(虚)守中”来保持生命之“和”,持虚之意。王公自名孤、寡、不谷,便是在持虚;“物或损之”,也是在持虚。
直译:
道生浑然不可分之无形(一),无形生可阴阳二分之有形(二),有形与无形相合而生成万物。万物皆背负着阴的一面而抱持着阳的一面(二在万物的存在形式),以虚无守中来达成和谐(一在万物的存在形式)。天下所厌恶的,就是“孤”“寡”“不谷”,但王公却用来自称。万物损己致虚,反而能得益;益己强横,反而会受损。故而人们得到教导,也会选择适宜的去教导别人。所以,强横的人不得善终,我将是最先学得这个道理的人。
解读: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里的“一”,指的便是第四十章中“有生于无”的“无”。之所以把“无”称为“一”,是因为它不可被分割为“二”,浑然一体而已。
天下万物,只要有形有质,就可被一分为二,拆分出前后、高下、大小、长短等对立的“二”来,但唯有“无”不可被分割为“二”。我们不能把无形分割成大小两块无形,也不能把无声拆分成高下两种无声,因此“无”是不可分的,只能归属为“一”。
“一”,直接上承于道,由道而生。《庄子·知北游》说“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我们的精神便是“一”,它无形、无声、无质而不可分割,却又真实存在,时刻运转不停。
“二”,即为“有”,有形也好,有质也好,有声也好,只要是“有”,便可以分割为“二”。
“三”,为“一”和“二”的结合,《庄子·齐物论》说“二与一为三”,二加上一即为“三”。如第十一章“凿户牖,当其无,有室之用也”,便是“有”和“无”相结合。屋子的产生,正是空间(“无”)和墙壁(“有”)的共同结合。它们的结合方式,便是“玄之又玄”,如同两根绳索绞合为一,互相缠绕但彼此又不发生任何实质交融。天地万物,莫不如此。
直接上承于道的“一”,除了《庄子》提到的“精神”,《道德经》提到的“无”,应该还有第三十二章所说的“始制”,万物生而遵循的规制。“譬道之在天下也,犹小谷之与江海也”,这些规制直接由道分流而出,所以“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而以为正”,天地万物都能从道中各得其“一”。
“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负阴而抱阳”,是指保持形体(得二),“中气”是指“以气守中”(守一)。《庄子》说“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气,看不见摸不着,具有“虚”的属性,但又运作不息。“中气”即“中虚”,虚而守中的意思。“和”指“和顺”,第五十五章说婴儿“终日号而不嚘,和之至也”,指的便是婴儿的和顺状态。道,只会聚集于空虚,万物只有“中虚”,道才能进入流通,万物才能致“和”,得以恢复并保养自身。
“天下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自名也。”天下所厌恶的,就是“孤”“寡”“不谷”,但是王公却用来自称,这正是“虚中”的表现,不骄不矜,虚怀处下。唯“虚中”可保养自身,可得以长久。
“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万物损己致虚,反而能得益,故“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如果追求益己强横,反而会受损,故“物壮而老,是谓之不道,不道早已”。这也是老子庄子都不提倡“益生”“刚强”的原因。
“故人之所教,亦议而教人。故强梁者不得死,我将以为学父。”“议”,本义是指“适宜的意见、言论”。《说文解字注》:“议者,谊也。谊者,人所宜也。言得其宜之谓议。”计议出适宜的、符合正理的意见,就叫“议”。任何道理与知识,都要契合当下的时代,所以我们学到的东西想要教给别人,就需要进行选择与加工。学习,是充盈自身,是“益”;教人,是给予他人,是“损”。“损”而能得“益”,所以,人们得到了教导,也会选择适宜的去教导别人。故而强横的人不得寿终正寝,我将是最先学得这个道理的人。学,获得知识,领悟道理;父,初始,开始。老子在此自谦为学生,但却是最先学得这个道理的人,可见教他的不是某个人,而是天地自然,是芸芸众生,是历史事件,老子领悟而得之。
为何“强梁者不得死”?梁,本义指桥梁,引申为房梁,泛指横向的长条形承重构件。在建筑学中,有“强柱弱梁”的说法,即梁不能过于刚强,不然会影响房子的抗震效果。地震时,会有很强的动能作用在房子上,如果作用到柱子上,柱子毁了,房子也就塌了。如果作用在梁上,梁先于柱屈服,则房破而不塌,保证了房屋中人的安全。
所以房梁要“弱”,屈服性好的梁,才是可用之材。《墨子·鲁问》:“其子强梁不材,故其父笞之。”“强梁”则“不材”,因为强横不屈、刚愎固执而不能为用,故“强梁”又作“彊梁”。《庄子·大宗师》说:“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第四十一章说:“夫唯道,善始且善成。”有道,才可以做到善始善终;没有道,即使得以开始,也不能得到善终。“不得死”,指不能得到好的终结,没有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