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西语课(1)

北京外国语大学是他父亲的母校,西班牙语是他父亲的专业,但他的选择与那些没有丝毫的关联。那时他的个体意识已然成熟,之所以到北外读西语系,他并没有过多的考虑,单纯只是想完成那一门未完的必修课而已。

课业分为语言技能和文化理论两大类。教语言课的帕特里克教授是中阿建交后第一批来华的学者,同学们都亲切地称呼他帕帕。

修长,那就是他对帕帕的第一印象,也是全部印象。修长的脸,修长的脖颈,以及同样修长的身躯。衣服当然也是修长的,一身版式宽松的咖啡色涤纶西装,裤脚一直垂到脚后跟,因为长时间的踩踏而出现了一个蹄铁状的缺口,并且本人对此浑然不觉。袖子几乎包住了手,只露出中指的半个指节,每到吃饭和讲课时就会挽起来,平整的两道,褪到肘部以上,避免沾到饭渣和粉笔灰。

帕帕五十岁多一点,与那些同龄的头发稀疏甚至秃顶的学者们不同,他顶着一头浓密的灰发,卷曲的发梢泛着鲑鱼鳞般的银光,因为注重锻炼而保持着鲜活旺盛的精力,同时教授包含理论课和实践课在内的六门课程。这位意大利裔阿根廷人一身兼备两种血统所赋予他的优雅风度和开朗性格,同时又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有着令人惊叹的文学素养,尤其喜欢毛泽东诗词和明清世情小说,有志把中国文学介绍到西语国度。

帕帕的身份有很多,除了西语课教授之外,他还是西语教科书的编审组长,西葡语教学研究会的顾问,西葡拉美文学研究学会的理事,同时也是外联委和商务印书馆的座上宾,而最让他为荣为傲的还是作为拉普拉塔河之子。那是一条孕育了那片号称“人间伊甸”的奇幻大陆的母亲河,同时也孕育了博尔赫斯、马拉多纳和皮亚佐拉,亦即文学、足球和探戈。

帕帕的故乡在布市博卡区。在他的青年时代,因为崇拜“金箭头”斯蒂法诺而加入了博卡青年队,在糖果盒球场踢了两年球,有幸作为替补球员参加了六九年的甲级联赛和阿根廷杯,后来因为视力下降退出俱乐部,转而走上了学者之路。

做学者与做球迷并不冲突,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关注着国际足球赛事。身在异国他乡,他对足球的热情非但没有消退,反而越发高涨,远比他的语言课更有感染力。他在课下成立了一个关于刚刚落幕的第十五届世界杯的探讨小组,和自己的学生们畅谈各场赛事的胜败得失。话题固然是多样的,但最终都会回到阿根廷队上:巴蒂的帽子戏法,卡尼吉亚的梅开二度,马拉多纳的黯然退场,长发雷东多败给了左脚哈吉……他听着他们侃侃而谈,开始意识到自己在那个夏天错过了什么。他们探讨得有多热烈,就显得他有多无知——即便是班上仅有的三个女同学也在小声嘀咕着巴乔的名字和那个意大利人面对全世界时的孤独的背影。他想过加入他们,但关于足球的术语太过专业,不是他能置喙的,最终他只能做他们的局外人。

质讷的性格对学习一门外语来说无疑是一种劣势,但扎实的西语文学功底让他在课业上游刃有余。他的会话和口语表达在班上永远是垫底的,但理论课的出众弥补了这一不足,尤其是修辞学、词汇学、语义学和西语史四门课程,他的成绩总是遥遥领先于其他人,好像西语是他的第一语言,而只有他自己清楚,在那张成绩单背后他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课程并不紧张,他有足够的时间安排课外生活。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他开始尝试着翻译一些拉美短篇小说。与先前翻译《马丁·菲耶罗》不同,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他看到了那张巴洛克风格的佛兰德壁毯的正面,图案分明清晰,历历可见。他不理解这种变化究竟是从何而来,也没想过去理解,只是满心兴奋地沉浸在反向再创作的狂热之中,听着脚上的镣铐和着文字的节拍玎珰作响,对身外的事情不闻不问,对自己的神采焕发不知不觉。

半个学期过后,帕帕开始注意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老教授无意中发现了他翻译的几篇现代主义的西语作品,惊讶于他在笔译上的非凡造诣。那是只有熟稔拉美历史并且对现实处境作过深入研究同时作出深刻反思的人才能有的文笔,要说出于一个一年级的新生之手足难置信。后来老教授去图书馆查阅了他的借阅记录,随之解开了心中的疑惑——所谓的造诣无关其它,只是付出的努力倍于常人而已。

一个月之后,老教授私下找到了他,问他有没有兴趣参加拉丁文学史的编纂工作。提议让他受宠若惊,同时又错愕不已。显然问题并不在于兴趣,而在于能力。文学史的编纂工作宏大繁琐,除了严谨的逻辑更要有渊博的知识,而那绝非一个初出茅庐的学生所能胜任。然而,正如帕帕所说,兴趣是必须考虑的要素,是文字工作者要考虑的第一要素。他当然有兴趣,同时也心存感激之情。老教授提议让他负责先锋派和爆炸文学的条目,那也是他最熟悉的部分,他答应了,不算爽快,但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于是他又站到了前海的那支箭上,脑海平静,心海浪潮腾涌。他看着水雾中迭起的一切聚合而来又消散而去,指向万方又归于同一,遥远幻想真实浮现,如在眼前,触手可及。

编审小组的组员都是研究拉美文学多年的学者,他们衣着质朴,形容憔悴,眼睛里泛发着深沉的光,从镜片的厚度可以看出精深的资历和丰富的经验。他的资历是最浅的,经验是最少的,当然年纪也是最年轻的。站在那群早已远去了青春年华的学究中间,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显而易见,他们不欢迎他。对这个走后门进来的不速之客,想在文学史的编审人员名单上留下自己名字的沽名钓誉者,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言化表情告诉他,他们不期待他能帮上什么忙,只希望他不要给他们添麻烦。他用沉默回应了他们,表示自己已经心领神会,但他会做好自己的事。

搜集资料看似简单,实则繁琐。他查阅了各个出版社出版的拉美文学书目和各种译文杂志翻译的拉美作品,走遍了BJ的图书馆,把所有与拉美文学有关的资料找来通读一遍,良好的文学修养发挥了导水入海的作用,融会贯通几乎是水到渠成。他向来大学讲课的老翻译家们请教爆炸文学的翻译心得,用一种超乎切身经验的成熟认知和他们展开对话,观点之深刻连最博学的学者也为之惊叹。他像采集花粉一样整理笔记,忘情而不自觉,沉迷而不自知。

当他把整理好的资料交上去时,整个小组的人齐齐摘下眼镜看着他。过了很久,他才注意到所有人都裹在军大衣里,只有他还穿着夏天的衬衫。那时他就已经显现出那种高原雪绒花般的茕茕孑立的气质,同时置身于人群之中又游离于人群之外,专注于一事一物的热情而把其它一切推入冰冷之境。他自己也隐约预料到了,这一缺陷将会贯穿他的一生,像一支黑色的箭在他命运的荒野上往来穿梭,永不中的。

他并没有做无用功。对先锋派作品的精妙注解获得了所有组员的一致肯定,最高褒奖则是来自一位从事西语翻译数十年的无间行者——老翻译家形容他对作品的理解已然超越了作品本身,其文学性完全可以作为所罗门箴言的补充版自成一体。

样书送过来的当天,帕帕带所有人去了崇文门西大街的马克西姆餐厅吃法国菜。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吃西餐,直言鹅肝不如烤鸭,但红酒确实不错。那时他们已经视他为自己人,亲切地称呼他为“不戴眼镜的小学究派”,而他也默认了那个称呼。他安静地坐在人群的边缘,沉浸在彩绘玻璃窗的炫光中,听他们一边谈论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一边抱怨奶油蘑菇汤的古怪味道,在幻想与现实两个世界之间穿行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