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撞鬼

第一章灵堂

“老吴,我都说了,你身边没什么东西,你不要再过来了,我们这边还有别的灵要引,你……”一身素色长衣的道士将一把铜钱做成的剑举在胸前,手里掐着法诀,面前铜盆里橙黄色的火苗裹挟着黄色的符,烧的正旺,噼啪的飞溅出许多火星,在黑夜里显得诡谲。

“道长,你再看看嘛,我真的觉得阿凤就在我身边……”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衣着破破旧旧,满面尘灰,他围在正在做法事的道士身边,离铜盆很近,火星几乎要烧到他的头发了,他看起来仍然毫不在意。浑身上下只剩一双眼睛还是有神的,那一点神也死死的盯着道士,哀哀像濒死的兽。

见道士专心于法事不再理他,他一下子急起来,猛站起身,几乎要撞翻了火盆,他急于一个回应,竟想要拿手推正在做法事的道士,却被厉喝住。

“吴光棍,住手!”

身后的声音不只是一个人的,当中年男人近乎无神的眼睛缓慢的扫过道士和他的法事,扫到身后时,看到了满目刺眼的白。淌泪的男男女女们对着他怒目而视,领头的男人噙着泪开了腔。

“老吴,村子里都念你老婆死了之后再没有续弦,一直打着光棍,对你一再忍让。但这是家父的丧礼,破了这法事,家父的魂魄就无法安眠,你这是杀人父母啊!”

说着,身后出来两个高大的小辈,架着中年男人就往外面走。而老吴就像没有骨头一样,任由他们架着走了出去,却还在一直回头喊着,“道长,道长,你帮我看看……”

声音很大,直到他被丢出灵堂声音还绕着转,火焰也被激的微微颤动,道士轻按耳骨,压了压声音,欲继续法事。一片烧着的纸片却从盆里出来,落在了道士法袍边,道士双指一点,又掐指算了算,微微叹了口气。

“唱场戏吧,老头子想听。”

第二章鬼戏

客行村少有如此盛事,除了逢年过节,极少有戏班子来这偏远的小村落,所以尽管是一场给死人听的鬼戏,且已接近子时,男女老少却还是聚了不少。

戏台子是临时搭的,敲敲打打了几个刻钟就搭好了,午夜的气温很低,初春料峭,鬼戏阴气也重,起了一层雾,地上也结了薄霜,大家都裹了长衣,在乎也尊重些的裹了黑或白色的。天色暗淡下,倒是像一副静默至极的黑白照片。

总有人打破这样寂静的沉默。

“不能唱啊,这戏不能唱啊!”踉踉跄跄,远处飘来了一袭红色,在灰蒙蒙的底色下,模糊又鲜艳,像一滩流动的血。到了近前才发现,“血”里包着烂醉的老吴。

戏台上的人下来了一些。

“你说不能唱就不唱啊!我们爷爷想听呢!”戏台上下来的小辈们冲着老吴,语气不客气的叫喊,就要冲上去赶人。

“真的不能唱!鬼戏一唱就不能停,到时候阿凤会附身的!”老吴一身红色戏装,涂白了脸,吊了眉,描了眼,扮相画的很夸张,依稀能看出是个旦角。他疯疯癫癫的冲上前抓住小辈的衣角,被甩开了就抓另一个,“阿凤啊,阿凤!你们不会不知道她吧,她是,是我妻子,她之前就是唱戏的,她一直缠着我!她会附身戏台上唱戏的人!我们都逃不掉!”

好几个小辈被抓了衣角,甩开后发现衣角多了个红色的手印,嫌恶的甩了甩手,“吴光棍,你手上涂点儿红油彩就想吓唬人了?当我们傻子啊!道长说了,我们爷爷想听戏,我们就守在这里让他听!才不管你那鬼妻子呢!”

“你们小娃娃懂什么!你们听我的,这戏不能唱!不能唱啊!”老吴一跃,直接翻身上了戏台子,大家被他灵活的身手吓了一跳,他一遍在戏台上疯疯癫癫的跑,一边大喊“都走!你们都走!戏不能开腔!”

台下的观客被老吴的疯癫样吓着了,一边嘟囔着“这老吴是疯了吧”“估计是撞了鬼了”“走走走,别让他发疯伤到了”一类的话,一边拖家带口的向着各处四散而走。

第三章道士

“喂!吴光棍!你他娘的撞鬼啦?凭什么赶我们的戏班子!”小辈们说着似乎就要冲上去和他理论,心里却也怕他是真疯了,有些犯嘀咕,于是双方就在戏台上僵持上了。

“等等,你们下去吧,我来看看,他可能是撞鬼了!”一道温和却清晰的声音突然从小辈们身后传来,同时一道人影从戏台的后方向上而来,打破了僵局。看清来者后,小辈们纷纷做礼,并照着他说的,在向老吴投去一个愤怒的眼神之后下场了。

衣袍在阴风里猎猎的声响先传来,疯癫的老吴原本背对着这道声音,在听到的瞬间就停住了一切动作,转身看向声音的方向,铜钱轻微碰撞的声音从风里断续的传出来。

来人幽幽的叹息,随着声音,一袭白袍的道士缓缓从阴影里走出。手上拿着一把铜钱剑,还塞了一些符。

“老吴,你怎么这么执着呢……”道士没有看老吴,自顾自把其中一张看起来燃了一半的符纸随手抛出,符纸突然自燃,在风里化为了灰烬。

“道长!你也看见了对不对!你也看见阿凤了,我的阿凤!你说我撞鬼了,是不是看见她了,看,她就在哪儿!道长,你看见了对不对!”在短暂的凝滞后,老吴又暴起,指着一个方向,癫狂的扯着道士的衣襟,让他看向他指的方向。

道士被猛的拽住衣襟,松开后连咳了好几声,又一张符纸在空气里自燃,他顺了顺气,道:“老吴,你先冷静一下,把你撞鬼的遭遇跟我再说一遍。”

“好……好……”老吴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手,突然连连点头,“我跟你说,我都说……”

第四章撞鬼

火焰在台下的纸盆里明灭的烧灼着,远远地也炙烤着戏台上的木头,灰烬就埋下来,埋住了没烧完的纸钱,风一吹,灰烬和纸钱一道,糊了想象中回魂的魂灵一脸。

……

“我大概明白了,你的妻子之前是唱折子戏的旦角,在她死后,你在镜子里照的影,总像是她,是这样?”道士与老吴面对着,围坐在戏台中间,难得路过的人免不了看一眼,却又在冷风里匆匆走开。

午夜的客行村很少有动静。

“是啊,道长,不只是镜子里,还有别的地方,什么路上啊,田里啊,哪里都能看到她……”老吴难得一次完整说话的机会,语句里终于少了些疯劲。

“还有别的吗?她在什么时候出现的最频繁?”

“频繁……在,在镜子里,镜子里出现的最频繁!”

“这就难怪了,镜子是极阴之物,能够照到人看不见的东西,手机也是同理……”

“还有!还有,有时候我身边的物件儿,会莫名其妙的移动,还有阿凤之前用的簪子,脂粉盒之类的,都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绝对,绝对是阿凤回来了!”

“嗯……”

道士突然沉默,手指轻微动了一下,身后出现了一些几不可闻的动静,黑夜里,两人的眼睛都深的可怕。

“你应该确实是撞鬼了。”

第五章开腔

“但我有些想不明白,你的妻子为什么会纠缠你呢?正常鬼魂离体后七日就会重入轮回投胎,她是怎么死的?”

“……自杀。她是自杀的。”老吴浑浊的眼睛眨了眨,落下一滴清泪来。

他们相对无言了一阵儿,直到符纸又自燃了一张,道士把烧着的符抛到空气中,这次撒下了一些金色的火星。

“老爷子等急了,他催着鬼戏呢……”

“我来唱,戏班子不能唱那戏,只有我能,阿凤是我的妻子,她不会附我的身的。”

“你不是怕她?怎么还要主动唱戏呢?”

“我怎么可能会怕自己的妻子!妻子缠着我是有夙愿未了!她一直缠着我,她想让我去陪她……哈哈哈哈哈……”话说了一半,老吴不知怎么又神经似的大笑了起来,道士在一旁看着,又道:“你会唱戏吗?可别唱的戏老爷子不喜欢了。”

“放心放心,”老吴一甩水袖,红色的布伸展开,一下子铺了半个戏台,他幽幽的挪到了戏台的角落,戏开场时角儿站的地方,“我的妻子是名旦,我也跟过几年班子,唱戏的规矩,我懂……”

听他这么说,道士于是就纵身跳下了戏台,走在戏台边寻了个椅子坐着。老吴脸上的油彩涂的很重,更深露重看不真切,他的目光似乎短暂的停在了道士手上的装备上,又不着痕迹的挪开了。

“道长,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明明只隔了几尺,那声音却很渺远的从戏台上传来,老吴几乎起了势,在戏台偏台处遥遥望着他。

“陈。”

第六章《晴雯》

“片云舒卷玉玲珑,扇上清风掌握中。”

台上人的声音不复从前的嘶哑,一开腔,清亮亮的声音仿佛从肺叶尖儿上窜出来,响彻了整个戏台和灵场。

“公子多情桐花凤,美人惆怅玉芙蓉。”

声音在空旷的地方荡出回声,端的婉转幽怨,红色的长衣像燃烧起来的一团火焰。雾又重了,模糊了油彩下的面容。

“愿将扇儿及时用,似同心结子就合欢容。”

风突然重了,凄厉着刮过来,将戏台上搭的篷布吹得飒飒作响,连带身后的树叶也簌簌的被吹落了许多,台上的红衣顿了顿,水袖收回,该击出的动作改做了个片花。

依然在唱,嗓音在台子上空荡悠的回响,比正常的旦角少些韵味,却多了些力度感,道士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根烟,燃上,深深吸了一口。

“只恐秋凉送,捐弃匣笥中”

“倒不如撕破片片随风动,一声声胜似裂缯与吟蛩。”

风劲过了,水袖又舞了起来,红色袖衣的尽头渐变成了白的,在黑夜中比刚刚烧的纸钱惹眼。

道士缓慢的呼出一口烟,在夜雾中逸散开,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晚上本看不见什么东西,戏台的灯烛和他嘴上噙着的烟蒂一样火光明灭。

“叹儿女浮生皆一梦,这聚散二字总成空。”

一曲终了。水袖最后收场的时候奋力一挥,白色的袖尾击到了烧纸钱的盆里,余火带着夜风很快就攀上了袖子。红白色的布料在火焰里镀上了黑色。

老吴直接把衣服脱下来,扔到了火盆里,仍然在戏台上没有下来。

第七章引灵

“折子戏?《晴雯》?”道士看着戏服在火盆里慢慢化为灰烬,没有出手拦,深深的吸了一口烟,把燃尽的烟蒂也丢进了火盆,“这场戏不够热闹啊,下面冷,鬼戏一般唱些热热闹闹的,你这是?”

“我只会唱这段了,哈哈哈……唱的怎么样?”台上的人依旧没有下来的意思,疯癫的打着哈哈。

面映着火光,道士没有说话。

最后一点布料也燃尽了,倏地火焰变成了白色,火焰从根部的红到顶部的白,燃烧的就像刚刚还在舞动的水袖。

老吴的眼睛紧紧盯着火焰,在戏台的正中间,他突然闭起了双眼,脱下戏装后,他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衣,花样很旧,看起来有一段年头了。

道士身后的符纸又自燃起来了,道士凝神感受了一下,随后望向戏台上闭起双眼,正在感受什么的老吴。

“老吴,你上次见我的时候手里拿着刚刚你身上穿的那件戏服,这是阿凤的遗物?”道士不动声色的继续坐在戏台下的椅子上,手上却按着几个符咒,似乎随时能够使用。

“你是想换灵?”一贯温和的语气有些急促起来了,“你的妻子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在用什么引灵!”

见老吴依然没有理他,他情急之下喊了出来“这火的颜色不对,你这样引不到灵!”

此话一出,老吴才看向道士,声音有些嘶哑,在风里阴阴的刮:“道长,我在书上看到了这些,哪里有什么不对吗?”

老吴全然没有了刚刚疯疯癫癫的样子,道士了然道:“老吴,你是装疯吧?就为了引灵换灵吗?”

“不重要了,道长,火焰到底有什么问题?”老吴的眼睛再次转向火焰。两人之间的火盆在早就不能再支持燃烧的木炭上,似乎就是凭空的燃烧,火焰很大,毕毕剥剥的发出声响。

“这个火焰的颜色代表着魂魄不全,引灵不能成功!”

道士起身,倏地窜上舞台,拉住老吴把它拽了下来。

“你从戏台上下来了,我们慢慢说,你引灵的物品阴气太重,引灵准备已经做好,不能引到你亡妻的灵魂的话,会招来别的魂魄的!”

说着,道士带着老吴,一纵身跳了下去。

第八章秘术

“你这些邪术都是从哪里学来的,只告诉你怎么引灵换灵了吗?连什么情况下绝对不能进行都没说?”道士扶额,在台下慢慢踱着步,一双招子清明的盯着盆里又变回正常颜色,而且快要熄灭了的火焰。

“我从旧书里学来的,里面讲的很乱,还有的地方破损撕裂了,我废了好大功夫才把大致的含义弄懂,又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似乎是知道了这计成不了了,很久的心血白费,老吴的目光从戏台下来后就一直涣散着。

道士叹气,“老吴,我之前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执着于让我来帮你看看是不是被鬼缠上了,现在我大概明白了,你是想由我确定了你的妻子阿凤真的在你身边,然后再做法事为她换灵,对吗?”

老吴整张脸都淹没在夜色里,折腾了这么半天,却也不过只是数个时辰,天色更暗了,浓雾浓稠的几乎是在上去裹人的身。

“你们白袍的道士,不是叫什么冥司,专门管死人事儿的吗,听说你们能和死去的灵魂沟通,是吧。”

笃定的语气,并不是问句。许久,老吴突然向道士伸了伸手。

“道长,讨根烟吃。”

道士从口袋里摸索一阵,取出一根来,指尖一弹,对面的老吴稳稳接住弹来的烟,就着纸盆里的余火,俯身点了。

“你们信道的,也能抽这个?”烟雾把本就沙哑的嗓音熏的更加低沉,老吴似乎是在调侃,语气却半分听不出情绪。

“看修什么了,说是对修行不好,但我戒不掉。”道士向后一仰,展开双臂舒展的搭在椅背上,忽略掉身份,他的年纪看起来也不太大。就这么静静的看着火光,任火苗映在眼睛里跳动。

“就像,老吴,其实我正常应该叫你缘主的,但是带了点俗家的毛病,跟人稍微熟点儿也就直接称名了。”道士的眼睛轻缓的眨了一下,火苗正在此时摇曳了两下,随即完全熄灭,老吴叹了一口气,登时烟雾笼罩了两人。“所以说说吧,你为什么要杀了你的那位妻子阿凤呢?”

轻飘飘的一句,语气温和,像风一样吹过去的时候,空气都突然冷了半截。

第九章客行

客行村位于山村的边缘,一直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改革开放十来年了大家的家里才刚刚通上电,逢年过节还有民国时传下来的戏班子来演出,也没几场。

客行客行,取晨起动征铎,客行归故乡之意,来这里的人都不愿意在这里久待,我也不是这里的原住民,当年我和阿凤同属于一家戏班子,我从小练的是武生,阿凤是很久之后被卖过来的,嗓子好人长的也俏,没多久就唱了旦角。

阿凤长的很漂亮,身段窈窕,有一双丹凤眼,总爱斜睨着看人,娇俏动人,说话也温柔。初次见面我就喜欢上了她,在练戏之余对她展开了追求。

后来我们在戏班里相爱,又私定了终身,阿凤最喜欢的戏就是《晴雯》,说这是她学的第一首戏,虽然很欢乐,但欢欣的氛围里总因为知道晴雯的悲哀结局而带点伤感。

我们的生活本来就应该这样平静下去,阿凤也成为了名旦,是戏班子的台柱子,《晴雯》几乎成了必唱剧目。可后来,嗓子在一次次过劳表演中受了伤,唱腔慢慢不比从前了,终于,在客行村的那出《晴雯》后,阿凤的声音彻底不能再唱戏了。

于是我们离开了戏班子,阿凤这些年赚的钱很多,而且早就不兴卖身到戏班子,一卖就一辈子这一套了,所以班主痛快的让我们两个走了。

后来我们就定居到了客行村,幸福的生活着,也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却在流年大疫中丢失,阿凤因为这个一病不起,后来家里给她寄了信,赶上战争,她的弟弟要上战场了,不知道应不应该去,临行时我鼓励他,那孩子去了之后,却死在了战场上,阿凤身体孱弱,在听闻噩耗和家里发来的信件之后,一病不起,染上了病,终日卧床。

终于有一天,我干完农活回来,发现阿凤在家里上了吊……

老吴面目平静的讲述着,还是在最后讲到上吊的时候掉下了几滴眼泪,随着他的叙述,道士也静静的点了根烟。

后来我一蹶不振,唱戏的都拜祖师爷,也多少沾点封建迷信,我找了挺多法子想跟她交流,她死后我日日装疯,以此拒绝来往的邻里,方便于找寻各种能与死人交流的术法,甚至于学了引灵和换灵的方法……

道长,你学这些的应该清楚,引灵就是传说中招魂的术法,换灵更是直接引鬼附身,但是这些听说都会损伤灵体,所以道长,我之前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帮忙来联系她,其实我并没有感觉到她在我的身边,但我相信她在,所以来找您,一是为了交流,二是为了确认。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我想道个歉,我还想……再见她一面。

第十章方法

像个故事一样,老吴把他和阿凤的过往讲出来了,烟已经抽了两三根,烟蒂堆在盆里,空气里的烟草味浓的有些呛鼻。

“不过道长,你为什么说我杀了阿凤呢?阿凤明明是自杀的啊。”老吴神色有点落寞,低头抽着一根新烟。

“没什么,这个火焰是缺了魂魄,人有三魂七魄,正常死亡三魂七魄俱在,可以投胎,自杀缺魂,误杀缺魄,只有他杀会魂魄全失。而引灵用的东西沾有魂魄,没猜错的话,令夫人死的时候,就穿的那件戏服和你现在身上这件吧?”

“是……但是缺了魂魄,她还能正常入轮回吗?”

听到老吴的话,道士回头深深的看了他一样,漆黑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烁了一下。下一秒,取出一张符咒,在空气中燃了。

“很麻烦,魂魄都缺,现在别说轮回,交流都交流不上。看见这个符咒了吗,这是平时跟亡者交流的道具,能够找到魂或魄来进行沟通,但是魂魄都缺,就相当于灵体破碎了,想交流也找不到了。”

“那怎么办啊,阿凤,阿凤会魂飞魄散吗?有办法让她入轮回吗?”老吴焦急的上前,几乎要抓着道士的手臂摇。

“……办法,倒是有一个,我刚刚在和附近的魂魄交流的时候,想到了一个方法,但是有点难……”

“你说,道长,你说……”

“可以以魂补魂,以魄补魄,令夫人死是魂魄散开附在了衣服上,现在两件衣服已经烧没了一件,相当于用其中一魂或魄为祭召唤灵体,但是失败了,所以现在尽管衣服都在,魂魄却已经献祭了,那么想要补回魂魄就只能用别人的了。”

“用活人魂魄补的话,要持续饮用符水,慢慢的把一部分灵分离出去,再配合汤药,才能将魂魄转入他人体内。但是符水和汤药具有一定伤害性,自身灵体被转出也会带来影响,所以很少有人这样做。”

“这样阿凤就能正常入轮回了吗?”

“是的。”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再见我一面吗?”

“很困难,因为服用符水和汤药一段时间后就会失明,灵体分离一部分之后还会有别的副作用,对世界的感知敏锐度可能会下降……”

“……我明白了,这些药需要吃多久啊……”

“可能会是一辈子。在村子里待了小半年,跟你们也混熟了,我看过你的相,你的寿数很长,药对你的影响,应该不至于危及生命。”

说到命格的内容,道士突然顿了一顿,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背过身向前踱了两步,火盆里的灰,也终于烧尽了,老吴似乎想到了什么,想要开口,最后却又咽下去了。

“用我的魂魄吧,反正你说了,我命大。”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刚刚咽下去的话依然在嘴边打转,他其实想问,那为什么每一个给我看了命数的人,说了一句我活的长之后就都沉默了,又为什么最后都没有收我的钱,话到嘴边却又变了“阿凤只要能活下来,别说魂魄了,就算是死又有什么关系。”

道士难得沉默了一会儿。

两个人都沉默了,无言的坐着,直到黑暗中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被慢慢擦亮的天际就像缓缓睁开的双眼。客行村也安静的像刚睡醒,明明只是一夜,两人却都觉得很慢长。

“道长,我们家老爷子的戏唱的怎么样了?”办丧家的男人从屋内的灵堂里出来,看着像是哭了一夜,双眼肿的像核桃。

道士一面应付着,一面又悄悄燃了几张符纸,看起来似乎是和鬼说了很多话,不会是在和没听到什么戏的老爷子讨价还款吧。

一念及此,老吴难得的弯了弯嘴角,两行清泪却下来了。脸上的油彩一夜花了不少,水一冲更是迷了人的眼,老吴双手捂了脸,突然沙哑的笑出声来。

……

“老吴,我去帮你准备符水吧。”

第十一章(老吴视角番外)吴生

北方长秦腔,我喜欢那种空旷悠长的感觉,那种豪迈感让我很着迷,一个歌者站在山头,朝着对面的山吼上一嗓子,整个山都能回响三天。

从小在戏班子长大,唱的武生,开头的几年,唱腔没学会,却学了一身武艺,咿咿呀呀的练着气,慢慢才练出一身肝胆,气如长虹。

教我的师傅们说,只有一身肝胆雄赳赳,才能唱好武生这角儿。

戏班子里的人都说,我是唱武生的一块儿好料,还没过13,我就能独自上台唱了,到了能跟旦角搭档,也没过多少年岁。

戏班子是在岭南收了青凤的,那年饥荒,人人都吃不饱饭,班主看青凤饿的可怜,人又长的机灵,声音条件也非常好,就主动买下了青凤,带到了戏班子当旦角培养。

青凤来的那年已经15了,但是嗓子很好,连班主也说,她天生就应该干这个,于是破例买下了她,培养了没多久,就能独当一面上台了。

她长的真的很漂亮,唱旦的要吊眉,就是为了要一双丹凤眼,她的眼睛本来就是丹凤眼,看谁都带着点温柔的媚,五官也很端正,按我曾经一位师傅的家乡话,她长的很“排场”,不只是温柔如水,尽管身段窈窕纤细,但站在场上,是能镇场子的。

我很快开始追求她,我们慢慢相恋了,那一段时间,永远是我最美好的回忆……

可是……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因为我的疏忽和懦弱,我唯一的女儿雯晴在天灾中被水流冲走,至今生死不明,为了照顾卧病在床的阿凤我拒绝了征兵,谁料阿凤的弟弟竟然主动瞒着家里代替我去了,并在战争中丧了命。

阿凤的弟弟是她跟了戏班子之后,唯一还有联系的亲人了,阿凤的病情很重,晚上偶尔会看到走丢的女儿雯晴来入梦,哭着责怪她,我本想瞒着这件事,可纸终究包不住火,我在一天忙完农活之后,只看到了散落满地的白绫和躺着旁边的阿凤。那散落的白绫一如阿凤登台时,击出的水袖。

这全都是我的错,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此后,我便找了很多办法,想要复活阿凤,并装疯来拒绝别人的探访,只是为了那些被称作邪术的方法不受影响,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疯魔了,是的,我骗了那位道士,我并不只是想要阿凤同我说说话,我造下的孽,该由我来承担。

我尝试的方法很多,尝试的越多我越觉得自己的身体日益变差,可能要活不过那个冬天了。

那年冬至,外面苍苍的白雪覆了满屋,天寒地冻,大家都在屋里与家人团聚吃饺子,我忙着尝试新的术法,大门敞开着,呼呼的往里面灌着冷风,我又一次割开刚刚结痂的伤口,把血滴了半碗,做了些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仪式。我有几日没有进食了,发着不退的高烧,做完仪式就昏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我预感到,自己是要死了。也罢,复活不了阿凤,和她一起去了也好……

可我并没有死去。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看到了阿凤,长长的黑发垂落在肩头,身上只有简单的一袭素衣,她温柔的引我从地上起来,坐到了床上。

梦里我们像以前的每个冬至一样,一起包饺子,一起煮饺子,她煮好了饺子,轻轻的在唇边吹凉了,喂给我,一双漂亮的丹凤眼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似乎是等待我的评价,她问我,“怎样,吴生,熟了吗?”

“熟了,阿凤,很好吃!”我夹起一个饺子,喂给了她,她吞下了饺子,笑着闹着要我喂她再吃一个,眼睛亮亮的看着我,让我完全无法招架。

我们很快把一大盘饺子吃完,满足的眯上眼睛,相对无言。

“阿凤,你最近怎么样啊?”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这样问她,明明梦里我感觉我们好像每天都在一起,可还是忍不住问。

阿凤漂亮的丹凤眼里难得流露出了别的情绪,好像是有点悲伤,又有点生气,看着她的眼睛,我突然有一点慌,她说“吴生,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怎么我不在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

语毕,她又轻轻的叹了口气。

“吴生,冬至的晚上有烟火,陪我去看看吧。”

“好啊,阿凤,听说今年的烟火换了颜色,我们一起去看!”

冬至的烟火映着大雪,点亮了整个夜空,我和阿凤依偎在一起,看着满天散落的星点,那是烟火余下的残点。

“吴生,你相信流星能实现愿望吗?”

“我不太相信,但是如果它能,我要许愿,我们两个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阿凤笑了出来,粲然像身后的烟火。她突然从我的怀里抽离,慢慢的后退了两步,我看着她的身体慢慢的变得有些透明。

“吴生,别来找我了。好好照顾自己,活的久一点,下辈子找个好姑娘,把我忘了吧……”

梦里的我好像被什么东西束缚着,没有办法上前一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阿凤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她最后飘到了我的身边,一个吻和眼泪不知哪个先落到我额间,我觉得一股暖流进入了身体。然后猛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来,发现是一场长梦。

我环顾四周,仪式还在那里,只是阵法被搅乱了,我原本晕倒在地上,现在却躺倒了床上,还盖着一层被子,门被关上了,从里面上了锁。

看着空荡荡的夜空,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泪流满面,难以言喻的悲伤从我心头涌出,似乎是失去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我心里空的发疼。

一道惊声炸开,绚丽的烟火点燃了夜空,也映入了我的瞳孔。

后来我设计用戏台来引灵,用我的身体来换灵,让阿凤的灵魂换走我的灵魂,这样阿凤就可以用我的身体继续生活下去,而我代替她成为魂灵在不知何方游荡。

我始终觉得她还在我身边,我想要和她说说话,问问那天的梦到底是不是她,也想要再见见她。

我找到了一个下山历练,住在这里一阵儿的道士,设计让他入我的戏台局,作为护法者看顾整个换灵仪式。

可是在仪式开始前的引灵,他告诉我我的阿凤灵魂受伤了,不能进行引灵,也入不了轮回了……

他给了我很久的符水和药汤的量,我以身体为代价换取了阿凤灵魂的修补,对于想要直接以灵换灵的我来说,这是很值得的。

我长久的喝这些东西,每次喝下后舌根都是疼的,经年累月,我目不能视物,舌头也失去了正常的味觉功能。身上在目盲之下的一次次磕碰中留下了很多疤。

如果这样能换得阿凤的原谅的话,如果这样阿凤就能回来的话,其实也都无所谓了。

我去了邻村的山楂树,怀雯晴的时候阿凤很爱吃山楂,我摸索着去那里打了一些山楂,今晚依然去看阿凤。

目盲之后我把去阿凤墓碑的路记了清楚,可总有新的墓碑树立,每次去祭拜阿凤还是免不了要一番磕碰。

我把山楂放到阿凤墓碑前,伸手摩挲着阿凤的墓碑,果子也拿掉换了新的,摸到墓碑上的字迹情难自已又哭了一场。今天我又遇见了那个道士,后山墓林的空气闻起来很让人哀伤,今天却闻到了不一样的清淡的花香,从阿凤的墓碑旁。应该是道士给她送了一束花吧,他人还蛮好的。

和他随意说了几句,问问阿凤什么时候能回来,道士敷衍了两句就走了,带了个小童,听声音是个小姑娘。道号和我的女儿同名。

我的雯晴要是还在,应该也有这么大了。

晚上睡在墓碑旁突然下起了雪,一如冬至,山下好像在办什么盛会,戏曲声传了这么老远。

耳朵不灵了,听不出东西,仔细听了许久才辨认出是阿凤当年的当家戏《晴雯》,锣鼓声有些像当年戏班的那帮老哥的风格。

我头枕在墓前的方石上,倚着墓碑,轻轻的打着节拍,轻声唱着,用秦腔的嗓。

“片云舒卷玉玲珑,扇上清风掌握中。

……

叹儿女浮生皆一梦,这聚散二字总成空。”

远处的萧鼓和着我的唱词,也慢慢的落了。

远处,隐隐听得一片叫好。

一如当年我们上台,一曲完毕,赢得喝彩满堂。

第十二章(陈道士视角番外)了尘缘

岭南产荔枝。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贵妃吃的荔枝,就是这里产的。

我自小在岭南长大,再细分我住的地方现在这里属于广东,临海,比江南水乡还要潮湿,孕育了我们水灵灵的一群孩子。其中最好看的,大人们说是我邻居家的阿姊,凤儿。

我们的村落是同姓村落,全都姓陈,到了我们这一辈,排到了青字,我叫陈青云,是要我平步青云的意思。邻居凤儿姐姐全名叫陈青凤,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一直叫她凤儿姐姐。

大人们说我长的也水灵,皮肤白皙,眉毛也浓,还生了一双桃花眼,虽然是男孩子,也生的很漂亮。凤儿姐姐有个弟弟,我们经常在一起玩,可以说我是和凤儿姐姐青梅竹马。

凤儿姐姐是个温柔的大姐姐,唱歌也好听,在村里村外都有名,可惜村里太穷了,并没有什么舞台让她唱歌。

后来一个云游的道士来到我们的村子,收个徒弟,挑来挑去把我挑中了,当年饥荒,大家都吃不饱,道士说观里管饭,家人就叫我去了。

后来听说凤儿姐姐也跟着一家戏班子走了,我们这之后就在没见过。

道观的日月都快,我在对家里和凤儿姐姐的想念中,一晃便过了许多年。

我的修行很快,观里却总说我缺点东西,有什么东西在尘世没了,心总不静。

在一个烟青色的雨天,我的修行到了瓶颈,我向观里说明了,去观外各个地方历练。路过一个小村落是捡到了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小婴,襁褓里修着很娟秀的两个字,雯晴。

那是一位女婴,那时间乡村还很乱,留下她很危险,我只能带着她去各个村落历练。历练的时间很长,因为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缺了什么,或者有什么尘世的缘分没有了,直到我当年捡到的小婴慢慢长大了一些,眉眼间带了些熟悉的气息。

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我在一座破庙里惊醒,突然想起了那小婴像谁,也终于知晓了我放不下的,究竟是何尘缘。

凤儿姐姐。

从小被道士带走,在观里洒扫苦修,虽然有许多道友,终究还是想念出生长大的小村落,终究还是想念凤儿姐姐。

可惜凤儿姐姐最后还是没了。

已经是深夜了,当年的小娃已经长到了几尺高,成为了幼童,此时身上的黑色道袍同我一样在风中飘扬。

“玄机师父,好冷啊,我们要去哪里啊?”小童雯晴唤着我的道号,扯着我的衣角摇摆着。

“我们去见一个人。”去见你的父亲。

我没有想象过再见他的场景,或者根本就没有想再见他一面。但我还是来了,就像观里师父们偶尔吃了酒,看着我惋惜的摇摇头,扯着我到一边悄悄跟我讲的那样“娃儿啊,你的尘缘还没了啊……”

冰冷的石头墓碑随意的乱堆着,有的落了灰,贡品发了霉,甚至不少已经倒下了,一眼望过去,竟没几个完好的。

其实我今天来不是去见他的。

……

应该吧。

我没有找,径直向那块墓碑走去,雯晴跟上我,从随身的小布袋里拿出了一小束白花。放到了墓碑前,小声的念着:“姐姐,我们又来看你了,这是我在路上采的花,道讲究顺遂自然,遇见就是有缘,姐姐莫嫌弃……”

她的墓碑比其他人干净很多,贡品也很新,墓前放了许多山楂,应该是那人给她打的,很远的邻村的山楂林里有一片山楂树,听说她生前很爱吃。

雯晴拿了一颗山楂慢慢的嚼着,“玄机师父,你为什么每年都来祭拜这位姐姐啊,她虽然很好看,但是已经完全不可能听到了啊。她的魂全部都碎了,不能入轮回,也完全在世界上消散了啊。”

“雯晴,那是给她的祭品……”是啊,我骗了那个人,凤儿姐姐的灵魂完全碎了,没有办法再补了,什么办法都不行。

所以我给他的符,只是沾了毒药的废纸。那种毒药极伤五感,削弱视力听力和感觉,但是会延年益寿,算是一种交换。

至于为什么用毒药……

我在很久之后才知道晴雯是他们的女儿,那时候我来到了客行村,而凤儿姐姐已然去世了,我在这里留了很久,当一个白袍道士,只是为了调查姐姐的死因。

姐姐确实是自杀的,原因也是弟弟的死亡,可是却不像那个人说的那样,征兵的时候,本来该他去,他因为懦弱而退缩,还怂恿了凤儿姐姐的弟弟去,导致弟弟死亡。

而凤儿姐姐更是在对弟弟的愧疚和对丈夫的矛盾爱意的冲突中患上了心理疾病,加之自己女儿的失踪,直到承受不住悲痛而自杀。

本来到了这里就应该结束了,姐姐也至少会保有魂魄,进入下次轮回,可是那个该死的人,他不知从哪里学了道法之类的术,运用的还不熟练就擅自进行引灵招魂修复等高难度的术法,在使用时三番两次的伤了姐姐本就脆弱的灵魄,最后指使魂魄彻底粉碎,直接消散了。

这是我的心结,也是我最后的尘缘了。

把它了了,我就彻底把尘缘断了。

于是我才做了这么一场。

按理说修道的不该这样憎恶,情感也不宜太深,可我直到现在还吸着烟,那是自发现凤儿姐姐死后就开始的,就像我说的,我戒不掉。

有些时候真的会怀疑自己的心性不适合修道,那带我回来的老道也不是看我长的俊,他见我的时候就老泪纵横,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带我回来才知道,他见我的时候就悄悄给我看了命数了。

“娃儿啊,你太执着,命里有过不去的劫数……”他和一帮子老道喝酒的时候,偶尔会叹息着跟我说,“道法自然,我当时就想着收了你,能不能抵消了你的命数……”

后来我拜了那老道做师父。他偶尔也传我些术法,更多的时候看我像看一盏明知下一刻就会碎的精美的灯,看一眼叹一口气。

上次见他还是带雯晴去观里登记收养,想想也已经很久了。

这次走的时候,他又一次老泪纵横,他送了我很久,直到下山的小道上,我转头走了好久还能感受到他看我的目光,几里送我的路好像让这个平时仙风道骨的老道沧桑了好几岁。

道观旁有竹林,林间有风,我走在出观的路上,风送来了我师父的叹息,苍老的像一位普通的老人

“娃儿啊,这是你的命数,贫道还是无能为力……今日一别,你我的缘分就尽了……”

低头,抚摸着那块洁净的墓碑,陈青凤三个字是手刻的,一刀一划的尖锐被岁月磨的钝了很多。我用指尖一点一点沿着凹槽,划过雕刻的痕迹。

半蹲下来,我的额头抵在墓碑上,我阖了眼,感受冰凉的石质触感。

姐姐,你怪我了吗?

对,我又忘了,你已经不存在了……

天际线此刻是墨染的黑,却有什么事物慢慢的走过来,动作很慢很慢,手指还在摸索着,碰上好几个墓碑,跌了很多跤。

是那个人。直到他跌跌撞撞,几乎爬到近前,我才看清他,他比我想象的要更惨一点。长久的服用毒药使他的双目完全失明,身形瘦削的惊人,身上大大小小的撞伤和血口。

他摸索着她的墓碑蹲下,手指向我刚刚那样摩挲着他自己刻的字迹,一遍又一遍的摩挲着,然后从衣兜里拿出新的贡品和山楂。

贡品都是新鲜的水果,山楂看起来也是刚刚从树上打下来,也不知道他盲着双目是怎样完成这些的。

“师父,我们要找的就是他吗?这里就他一个活人了。”

“嗯,雯晴乖,去给别人的墓拔拔杂草,一会儿再回来。”

他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微微转头,很激动的向我,'“道长,陈道长,是你么?”

“是我。老吴。很久不见。”

“道长!阿凤的魂魄回来了吗,她还能入轮回吗?她能跟我说话吗?道长?”

“再喝一阵符水和汤药,应该就会起效果了,她会和你说话的。但是需要等的够久。”

“但是……道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着急,“我能感受到生命力流逝,我担心撑不了多久了,我还能等到阿凤回来吗……”

“你可以的,我为你算过,你别的不长,就是命长,给你喝的汤药也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你会等到她的。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和她说话呢?”

“……道长,我想跟她道个歉,当年的事是我的错,我想问问,只剩魂魄了,她过的怎么样,她还……怪我吗”

你等不到她了,她已经被你亲手弄得魂飞魄散了。但是你会有长久的生命,这样你就可以永远的等待着她,这是你欠下的债。

你想道歉是吗,想知道她还怪不怪你是吗,对着空气道歉吧,说不定还会有一丝神识也说不定……我说笑的,她已经被你搞到完全消失了,至于她怪不怪你,你这辈子,下辈子,永远都得不到回答了。

……

真激进啊,我这个道士。

但……“令夫人会理解的。”我如是说。

他抚摸了不知多少遍墓碑,又卧在墓碑下大哭了一场,声音像哭丧。

我从衣袖里取出了一束蓝色的花,轻轻的搁在墓碑下。在我的记忆里,她是喜欢蓝色的。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了这么一小束。

红色的山楂和蓝色的花鲜艳的摆在寂静的墓前,我有些理解那些祭拜者了,明明知道斯人已逝,已经吃不到,拿不到,用不到了,还是为她带来东西,就像现在的我。

我为她做不了什么了,看到他漫长的一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度过,到死也不得解脱,我就放心了。

他死了之后才会发现,自己的妻子被自己完完全全的杀死了,到时候他的心情又会是怎么样呢。

哈哈哈哈,自入道开始,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雯晴,你回来了。”

身后的小童拔了一堆杂草,小跑着撒到了走过的路上。听到我唤,远远的答到“是,玄机师父!”

“雯晴?这孩子叫雯晴吗?”

“怎么了吗?这是观里,我的师父给她起的道号,取温情的谐音。”

“没事……只是……”

“老吴,没事我们就先走了。”

“好……好,我会继续等阿凤的……阿凤……”

我带着雯晴转身离开,身后人继续抚摸着她的墓碑,我把碑上她的照片取走了,换上了他的黑白照,以后的村人见他,就会吓的躲开,不会再给他帮助了。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玄机师父,你为什么这么恨他啊?”身后,雯晴小跑着跟上我,扯了扯我的衣袖。

“嗯?”我转头,有些诧异的看着她。

“我能感觉出来,玄机师父,你的眼睛看起来不清澈,尤其是看那个人的时候。”雯晴手上还拿着山楂,应该是刚刚走的时候又拿了一颗,说着小小的咬了一口,“为什么啊,他惹你生气了?”

对啊,为什么呢。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会是师父你喜欢墓碑上那个漂亮姐姐,而那个人不喜欢你喜欢他吧?我昨天看的电影儿里就是这样讲的。”

……

走了几丈,我忽地停住了。揉揉雯晴的脑袋,把照片递给她,她不解的看看我。

“雯晴乖,你拿好这张照片,一直存着她……你先到村里的放映室里去看些电影儿,我还有事要办,你师叔过一会儿就来接你了……”

小丫头一听看电影就欢呼着,蹦蹦跳跳的走了,走了三四丈远,又回头望我。

“师父,你不去看电影吗?”这个我从婴儿时期养到现在的小姑娘转身问我,咬了一口山楂,圆圆的小脸吃得一鼓一鼓,桃花瓣一样的眼睛在看我的一瞬间让我想起了幼年时的凤儿姐姐。

“师父在这里还有事要办。你先去吧。”说着,我向她挥了挥手,她回过来给我塞了几颗山楂,朝我粲然一笑,然后开心的跑走了。

“慢些跑,小心被袍子绊了……”她遥遥的背对我招了招手,嘴上喊着“知道了”,就跑远了。

我目送她跑远,直到消失在了灰色的天际线的边缘。突然有些明白我的师父当时送我离开时,为什么要老泪纵横了。也有些能想到,看着我背影消失的时候,他会想写什么了。

手上的山楂还带着一点余温。

转身,我向我的目的地走去。

听说,我的凤儿姐姐在离开村子之后,做了伶人,唱了旦角,她唱歌这么好听,唱戏应当也不会差。

可惜过了今天,我的尘缘就要了了,也没有能够听凤儿姐姐唱上一曲半调的,应当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墓地后的土坡很不好走,我走了很久才到了我布置阵法的地方。那里向下看,正好是凤儿姐姐的墓。

墓前脏了眼睛的人趴在墓碑上睡着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摆下阵,因为我做了这样的事吧,做出这样亏阴德的事我不后悔,但我也不让无辜的人跟着遭罪。

快走入阵了,我慢慢把白色的道袍脱下来,叠的整齐放在阵外,阵外有一个碗,里面装着黑色的液体,散发着刺鼻的药味。

我拿了碗来,把里面的液体一点点喝了。黑色的药汤泛着腥苦,我强忍着喝完,从口腔到胃都烧的像火。

真疼,真苦……

嫌弃苦的样子和廿年前那小孩儿的身影重叠了……

“这药苦,我不要喝……”记忆中年幼的孩童吐了吐舌头,把药推到一边。

“阿云听话,不喝药病怎么会好呢,来,你要是乖乖喝完,阿凤姐姐就给你剥荔枝吃好不好。”女孩有些稚气的脸庞噙着温柔的笑意,搅了搅药碗,又重新推给孩童。我看见她悄悄的往里面放了一块糖……

姐姐,你从来都是我解不脱,斩不断的尘缘啊……

疼痛从胃部蔓延,我近乎泌出眼泪来,似乎有一团流火在我胸腔燃烧,把我的内脏烧的七零八落,真的很疼。

几乎无意识的,我在地上翻滚着希图减轻一点疼痛,索性这是最后的感知了,我的疼痛很快缓解,因为毒性发作,灵魂离了体,肉身彻底死亡了。

灵魂比我想象的轻,听闻中东的什么地方有一尊神,用灵魂和羽毛的重量相比,比羽毛重者有罪,轻者无罪,原以为我的侵了罪的灵魂,会很沉呢……

疼痛只有一刻缓解,因为我布下的阵发现了灵魂,开始了对其的杀灭……

我看到过一些书,记载了伤灭灵魂的办法,听说灵魂受伤死亡比肉体疼上很多倍,那她消散的时候,到底有多痛呢……

很快我就感受到了,灵魂仿佛被撕裂,似乎有人在一片一片剜我的血肉,灵魂原是如此脆弱的东西,阵的锋芒微微一扫便疼痛的战栗……

痛到失去感知力,视线便开始昏暗,他们说人死的时候思维很快,魂灵的思想又总以图像的形式呈现,我看到了很多东西……

看到凤儿姐姐,和几位幼时和我走街串巷的玩伴,

看到最初见我时,悄悄掐了个诀算算就老泪纵横的师父。

看到在流水中飘着的,襁褓里呜呜哭啼的婴儿雯晴。

看到观里一边喝酒,一边聚在一起和弟子们吹牛的老道们。

看到一年四季湿润的,烟雨蒙蒙的岭南。

“阿云,你怎么哭了?”

凤儿阿姊,你怪我吗……

灵魂被消灭需要的时间很长,永续的疼痛让我的精力慢慢的被耗尽,凤儿阿姊,你当时也是痛成那样吗……

终于自嘲的笑笑,凤儿姐姐当然是怪我的,骗得了别人还骗得了自己吗,一直不愿意去面对,也是很没意思的……

很久以前不就调查清楚了吗,凤儿姐姐那样完整消散的灵魂,怎么会是被胡乱摆的阵法杀灭……

引灵的术法搞不好会自伤,伤的便是自己的灵魂,那人那么拼命要复活她,伤身的术法绝不会只用了一次,这种法伤了灵魂,人也会死,而那人还好好地活着就说明,凤儿姐姐用自己的残魂救了他……

好一个奋不顾身的相互拯救……

真是恩爱的一对夫妻……

可是那年在岭南的烟雨和纸伞下,说的那句玩笑话也不作数了……

“凤儿姐姐,我的家人说,你是全村最好看的姑娘,我是全村最好看的男孩,我长大了娶你好不好,我们的孩子一定长的特别漂亮!”

豆蔻之年的少女亭亭的撑着带有水墨画的油纸伞,笑的温柔灿烂,“好呀,阿云,那就说好了,到时候可要八抬大轿娶我进门。”

苦涩地放空已经很痛苦的,被压在阵下凌迟的灵魂,原来,这才是我憎恶那人的原因,也是我永远解不开的尘缘。

也罢,尘缘解不了,以这种方式作解也是好的……

我快要撑不住了,应该也快要消散了吧,阿凤姐姐,虽然明知我永远也见不到你了,但还是难免存些希冀,若你还有一丝灵魂在世间存在,我们还能否再见一面……

我还想再听你唱歌,听说你的当家戏是《晴雯》,我还想听听……这是最后的愿望了……

在灵魂即将完全消散在空气中的瞬息,倏地下起了大雪,从山下传来了戏声,清亮亮划破了长空,似乎正是《晴雯》。

灵魂升到了半空,慢慢散尽的最后一秒,我的灵识拉远,听到了山下人声鼎沸,水袖击空散了三尺远,花旦立在铺了满地的水袖间,满目萧红。

“凤儿姐姐,是你吗……”

远方传来戏的最末一句,轻婉地一如幼时在我耳边轻唱,“叹儿女浮生皆一梦,这聚散二字总成空。”

第十三章尾记

客行村算不上人迹罕至,清晨却也绝对说不上热闹,这里的电慢水慢,人也快不了多少。只有一户一户零散的人家,极其偶尔的从半山腰跑到小坡,去买些早上的蔬菜。

空地就这么几块儿,往往是几家的孩子凑到一起玩玩,几家的大人也凑到一起唠唠。气氛总是安静和谐的。

“听说了吗,后山最近闹鬼咯!”穿着花毛衣的妇人低下头,悄悄的向凑在一起聊天的其他人说道。

“是的嘛?那太可怕了,你们从哪里看到的嘛?”面目温和的婆婆带着南方的口音这样说着,吓的抚了抚胸口,给自己顺了顺气儿。

“见到咯,不过不是鬼,一道黢黑的人影嘛,一到了晚上就向后山墓碑林里跑,还是半走半爬着去勒,也不晓得是去弄啥子咯。”磕着瓜子的蓝衣服妇人这样说着,随后把瓜子分给其他三个人。

“不会呢,那就是鬼,好些人都说哈,晚上整夜能听到有一个声音一直说话,还有哭声。”分到瓜子的花毛衣夫人边磕着瓜子边说。

“可莫是家里人祭拜咯?”

“不会,那有人天天祭拜的,这都几年了,声音夜夜都有,就没停过,就是闹鬼哩。”说着,在场的几位妇人都打了个冷战。

远处,太阳慢慢升的高了,气温回暖,三个妇人陆续回家做午饭了,留下三个孩子在空地里玩儿跳格子。

一个女孩儿跳着跳着摔了一跤,坐在一边哇哇的哭,另一个女孩一遍帮她揉揉腿,一边说着什么话转移着她的注意力。

“诶你知道吗,我们村子今天晚上有戏班子来演出诶!”

“真的吗?哪家戏班子,唱的戏都有些什么啊?”小女孩的泪珠还挂着,脸却很感兴趣的凑过来,表情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难忍了。

“唔……哪家不太清楚,听说是一个活了挺长时间的戏班子了,她们的当家花旦之前还嫁到我们村里了呢!就是那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大姐姐!”

旁边的男孩子在跳完最后一个格子后也感兴趣的围上来,先是问了女孩子痛不痛,又催着让另一个女孩子继续讲。

“是那个叫青凤的姐姐吗?听说她人很好的,可惜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我还听说……啊,她好像已经去世了,家人也不让我们再提。”

“嘘——”女孩子看起来稍大一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们年纪小些,不知道也正常。我还小的时候见过青凤姐姐,还听过她唱戏,她长的特别漂亮,而且戏唱的也很好……”

“不过后来又过了几年,我就跟着阿姆去参加了青凤姐姐的葬礼,还见到了青凤姐姐的老公,看起来很年轻,我和阿姆来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他就一个人趴在青凤姐姐的棺材上,哭的泣不成声,那个时候已经过子时了,我和阿姆没有打扰他,祭拜完烧了些纸钱就走了……”

“后来听说啊,他的老公疯了!”

“啊?怎么会这样?”男孩和受伤的女孩齐齐惊呼出声。受伤的女孩很伤心的抹了抹泪,“青凤姐姐也太惨了,我听说过她,但是她在我记事之后就没见过了,所以没有印象青凤姐姐死了吗……”

看着刚刚停止哭泣的小女孩又要哭,男孩忙转移话题道:“没事,戏班子这不是又来了吗,我们晚上一起去看戏吧,这家戏班子我听父亲说过,虽然换了旦角,但是当家曲目还是《晴雯》,唱的很好听呢!”

女孩点了点头,破涕为笑,觉得腿不痛了之后,又和他们一起继续玩别的游戏了。

晚上的戏台边,不出所料的人满为患,新的花旦也是个美人,看起来稍显年轻,当家的剧目晴雯一开腔,花旦婉转的唱腔响彻了整个村落,叫好和喝彩同样响彻了如墨的天空。

在一片热闹的喧嚣中,初春的夜空突然下起了折竹雪,片片晶莹的落在戏台,与水袖同舞,盖了一片艳红。而一曲也将近到了尾声。

“只恐秋凉送,捐弃匣笥中。”

台上旦角未受雪的影响,水袖飘舞,出袖,收袖,又舞了几个片花。音乐也随着激昂起来,重鼓咚咚的敲着,观众的心的跟着激动起来。

“倒不如撕破片片随风动,一声声胜似裂缯与吟蛩。”

扇子被台上的旦角撕碎,带着水墨画的扇片被扯的七零八落,旦角合着鼓的节奏走着规整的方步,在最后一个重鼓点下来时,扔下了扇子,甩出水袖,一瞬间红色的水袖就像炸开的烟花,铺满了整个戏台,旦角就立在满目萧红中,斜睨着台下的看客。

伴奏已经停了,最后一句是清唱。

“叹儿女浮生皆一梦,这聚散二字总成空。”

没了伴奏,清亮的声音更加婉转凄切,人声也静了下来,只留下晴雯末尾的绝唱在夜空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