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悬梁之刺

屋外阴云密布,狂风吹动院子里石榴树的枝叶,发出飒飒的声响。

田穗穗从屋内凝望屋外被吹的左摇右晃的石榴树,悲哀的发现这就像她和陆弘岸的夫妻之情,摇摇欲坠。

杏姑从后院厨房出来,打眼一瞧儿,正房屋门大开,门扇被狂风吹的啪啪直响。她忙小跑几步,退入正房关好门窗。

她神态带着几分不赞同,想要说什么,却在看到田穗穗的样子时,口舌僵硬,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样一张脸,屋内昏暗却未燃灯,但田穗穗苍白的脸,在这种环境下醒目极了。她连嘴唇都白惨惨的没什么血色,只有那双眼睛黑洞洞的盯着人,没有半分神采,像是两口枯井。

杏姑不由得倒退一小步,心里暗暗发苦。她刚来陆府时,陆夫人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时的田穗穗脸颊丰盈,是时下人们常说的有福气的小圆脸,见人先露几分笑,高兴时脸颊的梨涡就藏不住的露出来,眼睛也像一汪泉水般,透着鲜活气儿。

总之,打眼一瞧儿,就觉得这个女子是泡在蜜罐子里的,肯定活的无忧无虑,让人艳羡极了。

杏姑定了定神,走到烛台旁点燃蜡烛。

田穗穗的面庞正对着烛台方向,但烛光亮起,她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只是呆呆地望着那烛光,她仿佛已经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对一切失去了反应。

杏姑又挂上她那张不赞同的面孔,苦口婆心的劝道:“夫人,坐空月子是不能见风的。您怎么能把门窗都打开,大人见了又要忧心您了。”

她边絮絮的念叨,边将床榻上衣着单薄的女子,塞进厚厚的被褥之间。她压了压两侧的被子,说着:“这头可不能见风...”,她将抹额绑在田穗穗的额上。

她心满意足的看着自己的杰作,觉得自己将不懂事的小姑娘重新引入正路,她志得意满的离开正房。

田穗穗却觉得自己又被钉回在床上,被褥就像棺木一样将她包裹住。她想嘶喊想大叫,却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屋内的气味又开始浑浊起来,杏姑临走前把屋内的熏香点燃了,是桂花香。甜甜的香味,田穗穗却只觉得喘不上气来。明明正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却觉得有个女人正居高临下的在床边望着自己。

女人翩然若仙,腹有诗书气自华。是这一年多陆弘岸提到最多的人,他的小师姐——祝玥。

“穗娘,今日有没有听杏姑的话?”陆弘岸推开正房屋门走了进来,带进室外一股清新的空气。田穗穗觉得自己又从棺木中爬了出来,她贪恋的嗅闻外界的气息。

陆弘岸看她神情,不禁也细品屋内熏香,一闻便知是那桂花香塔。

他紧绷的面皮不禁露出一丝笑意:“你如此喜欢这金桂香,总算是没辜负小师姐一片心意。去年九月我才刚拜入祝先生门下,她得知你有喜在身,特意采摘桂花为你制香。她说女子有喜诸多不易,很是受苦。女子又素来喜洁,但有喜后身子难免有些异味,点些熏香再好不过了。”

陆弘岸坐到床边牵起田穗穗的手:“说来惭愧,穗娘跟着我受苦了。若不是小师姐提点,我竟不知道妇人有喜有这么多忌讳。这金桂香可是外面买不到的,小师姐特意为你改了香方,避开对你身子不好的香材。”

田穗穗嘴角勾起惨淡的笑意,她平静地打断陆弘岸滔滔不绝地赞美,“弘岸,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气息,你忘了吗?”

陆弘岸像被蝎子蛰了般甩开她的手,平时温声细语读圣贤书的谦谦君子,刹那脸红脖子粗,发出了公驴般的叫嚷:“你什么意思,你难道要说是小师姐的香害死了孩子?”

田穗穗闭了闭眼睛,微微朝床内偏偏了头,软声道:“你声音太大,听的我害怕。小师姐这一年帮助我们夫妻二人颇多,我怎会疑心她。”

陆弘岸涨红的脸又平静下来,她瞥见这一幕却只觉得心底泛起苦味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她面前时刻维护另一个女人,哪怕她并不在眼前,他反而视眼前的妻子为仇寇。

田穗穗放在被褥之下的手,用力的攥紧身下的垫褥,她努力平静的开口:“弘岸,杏姑是小师姐的陪嫁嬷嬷,如今我已经坐满双月子,合该把杏姑送回到小师姐身边。”

陆弘岸闻言眉头不禁舒展一些,“合该如此,不过小师姐今日刚和我聊过,杏姑不必急着送回,她说你怀胎八月产下死胎,马虎不得。让杏姑留下照顾你半年,再回去复命。”

说着他流露出一股笑意,“小师姐嘱咐我,千万别让其他师兄弟知道,她把杏姑借给了我。不然他们一定会闹起来,杏姑做的秣陵菜可是当今圣上都赞不绝口。”

田穗穗无力的低下头,她想说他们夫妻都是北方人,吃不惯清淡的秣陵菜,却又觉得没有说出来的意义。

她的身体和灵魂,已经深深地扎根在北方大地上。南渡逃亡来秣陵的她,就像植物突然被连根拔起,慢慢枯萎而死。而她的夫君已经越来越融入秣陵,也离她越来越远了。

“穗娘,穗娘!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陆弘岸突然的靠近,让她下意识的想躲闪。她勉强挤出笑脸刚想应承,便听他说:“我们现在手头拮据,没法给小师姐像样的回礼。小师姐喜爱小鹿,院中还养了一对儿,每次提起都欢喜不已。我记得你二哥给你的陪嫁,是他亲手雕刻的一对儿桃木小鹿儿。虽然桃木不是很贵重的木头,但你二哥的雕工惟妙惟肖,送给小师姐也算一片心意。”

田穗穗的心一下被揪紧,因为北方战乱,国都覆灭,众人南渡逃亡。在南渡的过程中她失去了娘家的音讯,时至今日她也未寻到娘家的下落。她甚至不敢细思,家人是否还存活于世。

她直视夫君的眼睛,道:“只有这个不行,换个回礼吧。若是拮据,把你送我的那支金钗当了吧。”

“那支金钗是我考上廪生后,省下每日午饭钱给你买的,怎么能说当就当?”陆弘岸又露出他那副不满意的嘴脸,“而且那金钗是鎏金的,当不了几个钱。”

田穗穗以为自己会永远把那件事压在心底,但此时此刻她忍不住问了出来:“陆弘岸,你敢说你和祝玥之间问心无愧吗?我在产房生下八月死胎时,你在哪里?车夫告诉你,我难产的消息时,你是着急我和孩子的安危,还是祝福她岁岁年年永无忧?”

田穗穗本来觉得自己已经没了眼泪,却还是落下泪来。她想起两个月前的那一天,陆弘岸去参加书院活动,她突然腹部一阵剧痛传来,杏姑把她扶入偏房,说是羊水破了,便赶紧出门去叫产婆。

她等了两个时辰,才等到杏姑和稳婆过来,杏姑连连告罪说今日找了好久,才找到一位空闲的接生婆子。稳婆说孩子胎位不正,是脚先出来的,把孩子又推回去。她疼的几乎要昏死过去,泪水、羊水、血水似乎在那一天流尽了。

她无数次望向偏房窗外,希望能听到他回来的声音,然而院外寂然无声,院内只有她闷在唇舌间的痛呼。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到稳婆喊:“娘子用力啊,孩子头要出来了!”

她的身体突然涌现出无尽的力量,孩子生出来了,她却觉得世界安静的让人心慌,没有婴儿的啼哭声,没有稳婆的道喜声。她想起身看看自己的孩子,但身上没有一丝力气。

杏姑怜悯的看了她一眼,“夫人,小公子已经没了气息...”她听闻噩耗情绪起伏过大,一下昏死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午时。陆弘岸守在她床头,见她醒来便道:“穗娘,师母帮我们请了秣陵最好的郎中,定能养好你的身子,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他提到那夭折的孩子时,神情没有半点波动,仿佛只有她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孩子痛彻心扉,她突然觉得这个男人陌生的厉害。

她下床要寻找孩子,被他和杏姑按住,他告诉她孩子已经埋到郊外,她崩溃的扇了他一巴掌,他拂袖而去。

“你在说什么疯话?田穗穗你现在就像乡野间的泼皮村妇,简直是不知所谓,无理取闹!”她被陆弘岸的声音带回现实,看着面前这个虚伪的男人,她觉得没劲儿透了。

既然如此,不如把所有的话挑明白,“我无意间听到杏姑和粗使婆子说,你那天不是去参加书院活动,而是为祝玥庆贺生辰。车夫申时便赶到书院,告知你我难产的消息。但你还是选择留下来参加她的生日雅集,写完祝她岁岁年年永无忧的诗句,才赶回家中。陆弘岸,你敢对天发誓,你从未做过这件事吗?”

田穗穗执拗的望着陆弘岸的眼睛,他却有些狼狈的把头撇向旁边,不与她的泪眼对视。他喃喃道:“穗娘,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前途,你不要总无端怀疑我和祝玥。我也是人,我也会累。”

田穗穗听完深感滑稽,想笑又笑不出,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问道:“阿雨南渡前托付给我的孩子,真的是自己贪玩走丢了吗?”

陆弘岸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他愤怒的指着她,“你是不是还要怀疑我?怀疑我心狠手辣把孩子谋杀?当时南渡你怀着身孕,我既要照顾你,还要看顾他。我真的没想到一眨眼,这孩子就跑的不见踪影。”他深吸几口气,接着说道:“南渡时你因为听到他走丢的消息,急火攻心导致孩子流产,我从未责怪过你作为母亲的失责。田穗穗,是不是我对你太过宠爱,让你恃宠而骄,无法无天。”

多讽刺啊,他说她作为母亲失责,他说他对她太过宠爱。她见过他爱着她时的样子,又怎会感觉不到他现在的不爱?就是这样一个男子,她不顾父母阻拦,为了嫁他磕破了头,在家里绝食三天三夜,才如愿获得父母同意嫁给他。

她因为嫁他,和父亲断了亲缘。她为他大闹陆家族里,将他父母的遗物要回,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泼妇。她为了他的学费,在北方的冬季也坚持出摊,耳朵和手一遇到冷风便痒到骨子里。

田穗穗回望这一生,似乎从十六岁那年遇到陆弘岸开始,她的余生便围着他团团转了。她后悔了,她为了这样一个男人与亲人决裂,辜负金兰的托孤,背上泼妇的名声。

她悔她恨,恨自己直到失去所有,才看清他的懦弱自私。

陆弘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正房,这是他又再教训她的粗俗无礼,让她冷静反思几天。

田穗穗鬼使神差的望向正房的屋梁,那粗壮的木梁,让她回想起少女时总攀爬的古槐树,站在它的枝条上仿佛连天空都触手可及。她真想回到那时候啊,亲人还活着,阿雨还会给她绣荷包,她也从未失去过两个孩子。

如果世间真的有来生,她只愿和陆弘岸不复相见。

她踢掉脚下的木凳,一阵窒息感传来,她却觉得自己获得了久违的自由,一切都结束了。

翌日,杏姑打开正房屋门,发出一阵尖锐的喊声。她急忙朝书房跑去,陆弘岸皱着眉走出书房,“她又在正房发什么疯?”

杏姑仓皇的喊道:“大人,夫人自缢了!”

陆弘岸只觉大脑一片空白,退后了一步,问道:“你说什么?”

杏姑扫了眼他的神色,忙低下头,“大人节哀,夫人自缢而亡。”

陆弘岸忽觉天旋地转,心空了一块儿,突然回想起田穗穗的好。她不嫌弃他父母俱亡嫁给他,她把他护在身后和人争吵时的样子,她辛苦出摊憧憬他们有属于自己房屋时的样子,她眼睛亮闪闪的说你好厉害时的样子。

再也不会有人,像她那样不图回报的爱他。

他泪流满面,踉跄的走到正房,看到房梁上吊着的妻子,肝胆俱裂。

田穗穗像一根刺扎在正房屋中,也扎在陆弘岸的心中,生生世世再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