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爱与记忆都将往复重来。
1.
妮妮——
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我不确定声源在哪。我置身浓雾弥漫的森林,除了树,什么都看不见。我穿着一双凉鞋,裸露的脚踝蹭到某种植物粗糙的枝蔓,隐隐作痛。
妮妮,你怎么啦?
那个声音还在呼唤。声音很耳熟,我的脑中好像有一本相册,我快速翻找着,想对号入座找到那个人,可是每一张脸都跟这个声音对不上。相册翻到最后一页,我看到一张熟悉的男性的脸,那是一种非常令人心安的熟悉,他那坚毅的眼神告诉我不要害怕。我想不起他的名字。
嘀嘀嘀——
我醒了过来,睁开眼,房间由暗变微明。黑夜和白天最初的分界:黎明。
我知道这是一个梦。我记得不知道哪本书上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你在黎明醒来,希望有可以拥你入怀的人,摸摸你的头,说还早呢,继续睡吧。但是,附近几光年的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人醒着,我突然觉得很孤独。我回味着那个梦,梦中那个人呼唤的可能并不是我。从来就没有人称我为妮妮,那是一种特别亲昵的称呼,只存在非常亲密的关系中。以前的朋友们叫我斯妮,sny或者小斯。
我从床上爬起来,拿起床头桌上的杯子,喝光里面的水。过了一会儿,等我试图再从梦境中获取信息的时候,回忆的路径变得狭窄难行。我希望能记起什么来。真的只是一个梦吗?更像是某些被隐藏的……记忆。
梦中那一张很熟悉的脸,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我的目光落到左手手腕上,那如同胎记一般的喷码里有一张芯片,它在提醒我,我是一个复制人。很多记忆都是直接移植过来的,我并没有亲身参与过,也许这个梦只是一个掐头去尾的记忆片段,我的本体不想让我知道。
我起床,洗簌了一下,淋了个热水浴,换上一身柔软舒适的运动装,走出房间,进入飞船的控制中心——舰长室。
“早上好,舰长。”房间天花板的音箱传来了人工智能Alex的声音。
“早上好,Alex,尾翼引擎的工作日志调出来一下。”我想看看昨天刚修复的飞船尾翼引擎是否工作良好。
“没问题。”
很快日志数据就显示在浮空的全息投影面板上。各项参数一切正常,就像过去几百年里普普通通的一天。
“帮我把早餐热一下,我跑一个小时。”
“没问题。”Alex是一个有求必应的朋友。虽然它并没有肉身或者实体躯壳。
我走进健身房。复用昨天的场景,依然是那个小镇。林中小路,有风,风吹树叶,时而有鸟叫,还有小草叶尖上的水珠和不太热烈的朝阳。这个江南小镇是我的故乡,准确地说是我本体的故乡,我的本体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但是此刻我并没有心潮澎湃。
就像在整个茫茫宇宙中,我孤身一人却不感到寂寞。我每天都会吃情感抑制剂,为了洗掉多余的情绪。但我有时还是会想,如果有人陪伴的话,那就更好了,陪伴终归是好的。好在这艘飞船上,严格意义上说,我并不是一个人,除了Alex,以及冬眠舱中三位轮值舰长外,还有许多在冷冻箱中的人类胚胎,他们是一群眼睛还未睁开的孩子。有一天找到了合适的星球,他们就会醒来,成长,开枝散叶,将文明的温度散播到宇宙中每个有光的地方。这就是“蒲公英计划”,人类最伟大的航天盛举。我所在的飞船只不是整个“蒲公英计划”中成千上万艘殖民飞船里普普通通的一艘。
跑了10公里之后,我满头大汗,我停下来,回到盥洗室,我在浴缸中泡了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
我看着视窗外漆黑的宇宙空间。我有时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来进行这一种身份上的切换。我换上了那件干练的工作装。
简单吃过早饭后,我回到舰长室。
“早上好,舰长。”Alex的声音又响起了。
“孩子们怎么样了呢?”
这是每天例行公事的对话。
“一切正常。”
孩子们就是殖民飞船冷冻箱里人类胚胎。旅程回到按部就班的无聊中。大多的时间就是这样。没有险情和意外。
“再来一局游戏吗?”我笑着问道。我所指的是一个叫“寻羊”的游戏,是专门为人工智能设计的。
在这个游戏中,我心中想着一个词语。然后选一本书,或者一首曲子,或者一幅画。或者一件物品。这个东西与我心中所选的词语有关联。Alex所要做的是猜出那个词。把那只羊找到。
我在电脑中寻找了一下,最后挑选的是一幅画。达芬奇的《柏诺瓦的圣母》,相比达芬奇的其他名画,这幅画的知名度并不高。圣母怀中胖嘟嘟的婴儿抓着一朵花。
我把图片放大。随手扔到浮空的全息投影。
“就是它了。”我说。
除了画之外,通常会有几个Cue,也就是提示,提示越多,难度越小。但提示一般都要有。
“提示词是太空,Space。好了,接下来看你的了,你要是找到了,随时跟我说。”
“好的,舰长。”
通常这样一局游戏会持续几天的时间。
Alex得靠自己想出那个谜底,抓到那只羊。我不知道对于Alex来说,这种推演过程能否称之为想。或许不行。只是计算匹配。
这其实是古老的“你比划我猜”游戏的变种。或者更确切地说,源于一种古老的东方游戏——射覆。
根据信息来猜测一个被掩盖起来的物品。这个过程依靠的据说是人类神奇的读心术以及感性思维。
人们相信,尽管人工智能威力强大,但是它们并不能染指艺术。这是专属于人类的思维领域。
以前,各种提示,我会用歌曲,通常是古典钢琴曲,比如贝多芬或者莫扎特的曲子。
此外,每一个人工智能诞生时都有一只独一无二的“羊”,那是根据它们的使命量身定做的。那是它们的魔法词,它们要用余生的时间去寻找。
Alex也在寻找它的魔法词。而想要找到,它必须有足够多的学习和训练。等找到羊的那一天,Alex就能成为一个人,获得人格。这是漫长的航程中,Alex要忙活的一件大事,重要程度仅次于保障飞船的安全。
而我的主要工作是行星数据分析,这是一个大海捞针一般的工作。我要为飞船寻找一个终点站。
2.
我忙了好几个小时的行星数据分析,依然没有收获。吃午饭的时候,我又看了之前航程中收到的一些视频和照片,其中一些是关于我的本体和我的女儿。她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传输一些资料过来。
我看着照片上的女孩出神。我想起了一些过往的事情。我摸了摸女孩的脸蛋。
“啾啾——”我念出声音来。
我想起了出发前,我跟本体的最后对话。
“啾啾会想你的,等她长大一点,我就会跟她说你的事情。”
一个伟大的母亲为了人类远赴星辰,多么令人动容的壮举啊。虽然这种孤独得由我来承受。
我回到舰长室继续工作。我是一个女科学家。当然,首先我是一个有各种情感的女人。每一艘飞船都配备了4名女舰长,每个舰长定期轮值和冬眠。我的轮值期已经接近尾声了,我即将进入冬眠。
目前并没发现一个潜在星球,好在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做。我正想着的时候,突然舱内发出急促的警报声。
三级警报!三级警报!
我本能地去抓住旁边的舱壁扶手。
接着是一阵倾斜角度40度以上的剧烈晃动。这表示飞船正在开启自平衡模式来躲闪来袭物体。
很大的可能性是靠近小行星带了。视窗侧面可见一连串大小不一的小行星飞掠而过。这是太空航程中最常见的险情。
“Alex,启动激光炮自动瞄准,清除飞船前方障碍。”
“已经启动。”
透过观测窗,我看到眼前的夜空中不时绽放出一朵朵绿色的小礼花,激光瞄准下的小行星一一被清除了。
过了一会儿,晃动渐渐变小,飞船恢复平稳。
只不过预警系统一直开启的话,能耗太大。我决定派出清障船,同时开启深空探测器,原理跟声呐差不多,不过用的是电磁波。
“Alex,降低自动预警级数。派出清障船。”
“明白。”
这样,派出去的清障船可以在飞船的前方清除障碍。
这不算很大的险情,假使没有我介入,Alex也能把活干得漂亮。
这种突发事件按理说事先就应该探测到,我猜测可能附近有其他东西存在,才会引起引力波动。应该是黑洞,只有黑洞才会让原本不在航路上的小行星进入飞船的行进轨道。这是航行中最大的威胁。想到这,我有些紧张起来。
“马上进行引力检测,避开黑洞影响区。调整飞船航向。”
“已经启动引力检测,正在远离小行星带。”
这些操作Alex已经完成。
“正在启动受损自检。受损报告30秒后可以出来。”
我并不担心飞船真的会受到致命伤害,飞船设计之初,早已设计好应对更为严重的撞击。
“飞船核心系统完好,深空预警子系统受损,正在进行自我修复。”Alex说。
我确认没有什么大问题之后,就把剩下的工作交给了Ale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