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一个炎热的夏日的傍晚,十八岁的袁宝骑着辆前后轮都装着塑料七彩轴花的老式单车,灵巧地穿行在市场街拥挤的街道上。街道上空有两条派出所悬挂的红色横幅,一条是“严厉打击违法犯罪,维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另一条是“露头就打,除恶务尽”。袁宝骑着车,飞快地从这两条横幅下穿过。四十分钟之后,距市场街三条街道之遥的群艺电影院里,周星驰主演的《武状元苏乞儿》就要开映了,袁宝已提前买好了一张电影票,八排十二号,不偏不倚的好位子。袁宝的单车篓子里还放着两把雨伞、一件透明塑料雨衣。雨伞是袁宝要捎给父母的,雨衣呢,是袁宝为自己准备的。临出门前,袁宝爬上十七级台阶,到市场街尽头的小平台上观看天象,夕阳像个火红的小球挂在河对岸的高楼后,铅灰色的云层布满了整个天空。“日落西山一点红,半夜起来搭雨棚。”袁宝看出夜里要下雨,于是赶紧回家拿雨具。袁宝不想在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像狗一样被雨驱赶,也不想被雨浇个透湿。袁宝总是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的,是个很注重仪表的少年。袁宝的爸爸妈妈在市场街出口处拥有一个摊位——袁记香卤。袁宝那辆跑起来花团锦簇的单车蛇一样从市场街摆得密密麻麻的摊位中间穿过,袁宝骑到自家的摊位前停了下来,他没有看到他爸袁祖成,他妈罗英正在给一个女孩称卤毛豆。袁宝往焊接在三轮车上的玻璃柜台里瞧了瞧,卤香耳已经卖完了,还剩一大块猪头肉、小半盆卤猪手;豆干、海带结卖完了,毛豆、酸笋子还剩了一些。袁宝等那个女孩走后,问他妈罗英道:
“我爸呢?”
“我让他送点猪头肉给你姐夫。你这是要到哪里去?你吃了吗?”罗英看到儿子,笑容满面地起身应答。在这个世界上,罗英最喜欢的人就是她的这个儿子了。罗英看到儿子换了件干净的白色短袖汗衫,浑身散发着肥皂的清香味,一头乌黑的头发显然也是刚刚洗过的,又柔软又蓬松,要不是隔着个柜台够不着,罗英定会伸手摸一摸。
袁宝听说他爸送猪头肉给他姐夫,脸一下拉了下来。袁宝极不喜欢他的姐夫万建军,可他姐夫却和他一样喜欢吃他爸妈卤的猪头肉,而且吃得比他还多。万建军就像梁山上的好汉,一顿可以吃上好几斤。万建军吃了猪头肉后,长不出肉,单是生出许多力气来,这些力气他并没有完全用到养家糊口上,有许多力气无处可去,他就用来打老婆。当然,如果他长期吃不上猪头肉,可能会照一日三餐打——万建军很巧妙地让袁宝的爸爸妈妈生成了这样一种想法,所以他隔三岔五就能吃上丈人卤的猪头肉。
袁宝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把雨伞递给他妈。
“要下雨吗?”罗英接过雨伞,看看儿子的脸色,又低声道,“你姐夫,他改了不少了。”袁宝不吭声,一只脚撑在地上,两眼直瞅罗英旁边那个拉了车西瓜来卖的乡下男人。这个男人有一张黄黑色的瘦长的脸,眉毛粗大,神情狡黠,袁宝觉得此人很有些像万建军。袁宝郁闷地皱了皱眉头。
“你吃过了吗?你又要去看电影是吧?今天的猪头肉稍稍咸了点,你记得买瓶水喝。”罗英叮嘱袁宝道。
袁宝没应声。夜里这场雨可能小不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袁宝把两只脚都蹬在脚镫子上,却并没有马上走。他保持着骑车的姿势,原地不动,似乎在想什么。罗英知道儿子还有话说,于是怀着期待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袁宝说道:“——早点收摊吧。”
“晓得了,宝!”罗英手里拿着雨伞,满脸含笑地看着儿子越骑越远。
袁宝自小就是个不善言辞的孩子,他两岁半才会说话,但这些和他无师自通看云识天气一样,在他妈妈罗英眼里,都是天赋聪慧的表现。聪明的人从来都是与众不同的。新村里这么大的男孩子,有几个是省心的?有几个像袁宝这样聪明、懂事的?小市村当年拆迁时,就地安置,各家各户都分到了几套房子,还有不少的钱。有的人家,就因为有个不争气的儿子,很快,房子折腾完了,钱也折腾完了。罗英家里,女儿出嫁了,一家三口,分到两套房、五万多块现金,房子和钱,到现在还一点都没折呢。四号楼这套房自住,七号楼同样大小的一套房出租。罗英打算等袁宝将来结婚时,就收回七号楼那套房子,装修一下后,给袁宝夫妻俩住。那套房也在一楼,也有个小院。到时这个院子种菜,那个院子种花,不知有多好!这些事罗英在心里都想过几万遍了。罗英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想,将来也不知哪个女人有福,能嫁给袁宝这样的好孩子。嫁给袁宝这样的,还能有什么不如意的呢?租住七号楼那套房的老范夫妻俩,有个漂亮的女儿,比袁宝大六岁,上着大学,人精一般。老范的老婆在孩子们很小的时候就开玩笑喊罗英“亲家”,说“女大六,乐不够”。虽说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事越来越不靠谱,但至少说明袁宝这孩子的好,人都瞧在眼里呢。
袁宝从小就有两大爱好,一是看电影,二是看云。逢年过节,袁宝不要鞭炮,不要新衣服,只要到河对岸去看场电影就好。只要听说哪里放露天电影,不管有多远,也不管第二天要不要上学,袁宝铁定是要去看的。除了看电影,袁宝还喜欢看云。袁宝的零花钱,都用来买《气象知识》之类的科普读物了。袁家那时还是象城郊区小市村的菜农,有七亩三分菜地,时常要靠小袁宝来指导家里的农业生产。小时候的袁宝识得各种各样的云,什么高云低云直展云,卷云层云积雨云,小小的袁宝都能分得清。袁宝走在路上,走着走着会时不时抬头望天,有一次他还因此掉进了菜地边上的粪坑里,搭帮一个正在浇地的菜农眼疾手快,连忙用一把粪瓢把他捞了上来。小市村的袁宝,常常在傍晚时分,爬到门前土坪边的大枣树上去看云。袁宝站在树杈上,能看到比小市村和象城加起来还要大的天空。他待在树上,一直要到天完全黑了才会下来。他的天气预报,十有八九是准的。袁宝说:“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村民们于是赶紧抢在雨前把白菜苗种了。袁宝说:“西北恶云长,冰雹在后晌。”村民们于是赶紧又往菜苗上铺上厚厚的草垫。小市村的人都喜欢跟袁宝开玩笑:
“袁宝,中央台都没测到有雨呢,他们没有你厉害。”
袁宝总是很谦逊地说:“中央台管的地方太大了嘛。”
只有一次,袁宝说西南方向有地震,小市村的西南方是象城黑石区,那一阵没听说黑石区有什么地震——那时候人们所能想象的远方通常就只有那么远——村里的大人于是打趣袁宝:
“袁宝,你莫不是像李安世一样偷吃了狗肉?不灵了嘛!”
李安世是小市村的算命先生,以前他除了算命测姻缘,还能驱邪捉小鬼。有一年,借住他家的几个钻井队的小伙子打了一只野狗,用野山椒和姜片炖得喷香。李安世一时没忍住,偷吃了几块,一身的功夫一下去了八成,自此只能勉强给人算个命,还落了个饿痨鬼的坏名声。袁宝年纪虽小,却也不愿与他相提并论。
“哪个狗日的偷吃了狗肉嘛!”袁宝急忙辩解,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把大人们逗得哈哈笑。
袁宝八岁那年,一个疯疯癫癫、穿得破破烂烂的游方和尚路过小市村,见到坐在门前吃地瓜干的袁宝后,不肯走了。他游说袁宝的父母,想让袁宝跟他去学佛法。袁宝家里自然不肯。袁宝妈妈尽管常常有事没事都去庙里烧个香,但说到儿子,当然是另外一回事了。“舍了吧。”这僧人被拒后还不肯走,只管在袁家门前胡嚷嚷,后来还是袁宝爸爸生了气,拎着把锄头将这疯和尚赶出老远。这件事在小市村很是热闹了一阵,大家一致认为那和尚其实是个拙劣的骗子,想骗个小男孩去换钱花。大家又有了新的理由开袁宝的玩笑,说他不该吃地瓜干,吃地瓜干吃出了古怪。“舍了吧。”有一阵,村里人一见到袁宝就这样说。袁宝后来再也不在人前吃地瓜干了。这件事后来很快就过去了,不过,村里人因这事给袁宝的一个新绰号——小和尚,一直到小市村变成市场街,才渐渐不再有人这么叫了。
袁宝十三岁那年,城市像条肮脏的巨大的舌头,从河对岸一下伸到了小市村。菜地被扒了,粪坑被填了,满村的果树也几乎被砍光了——它们大都生长得不是地方,那些地方要修马路,要盖楼房。小市村的村民们都住到了突然从村头那座小山丘旁冒出来的十二栋楼房里,房子被带铁蒺藜的小栅栏围着。像大人手腕那样粗的樟树,被截去枝丫、绑上草绳,种到了栅栏边。一条可以并排跑两辆大卡车的马路,从山坡上直铺到河边,路的尽头竖起一块巨大的青石,上刻“市场街”几个字。这簇簇新的一切令小市村的村民们很是兴奋了一阵,有自来水和抽水马桶的生活,原以为是到了共产主义社会才能享受到的,谁承想来得如此快呢?大家把浇菜的粪桶小心地收在阳台上,好多年后,确定自己不会再被打发去种菜了,这才大胆地把早被风吹得干裂的粪桶拆成木柴,扔到四四方方、既能烧水又能做饭的节煤炉里。
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高兴过,那就是袁宝。
住到楼里后,袁宝遇到了两大难题。一是如厕,他坐在马桶上,怎么都拉不出屎来。另外一个难题,就是那棵大枣树没了,袁宝一抬头看到的天空,被楼房顶部那些方正锐利的角线割成了一块块的。以前,袁宝家的厕所就对着他家的菜地,他蹲在埋在地里的一口巨大的缸上拉屎时,顺便能看蚂蚁搬家,能观察蜜蜂如何给豌豆花和油菜花授粉。他的姆妈罗英体会到儿子的难处,特许他每晚天黑后到院子的一角去方便。后来,他姆妈种在院墙根下的一棵苦瓜藤意外地爬到了卫生间的窗台上,袁宝才结束了狗一样去院子里拉屎的日子。至于另外一个难题,袁宝想过一些解决的办法,比如市场街顶头的那个小山丘,政府把山顶平了平,福彩中心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跑来安装了几样健身器材,从十七级台阶上去后,可以一边推按摩揉推机一边看亮晶晶的河水。天气好的时候,袁宝站在平台上看到的天空像匹布,从市场街上空直铺到河对岸的高楼大厦里,虽说比不上从前所见,到底还是比较完整的一块。但是呢,云彩,却没有以前好看了,灰蒙蒙的,看着也没有多大的意思了。再说小市村人一变成市场街的人后,也不怎么关心天气了,他们不再找土地要菜,城里的蔬菜批发市场,什么样的菜没有呢?城里人一年四季不分节气,吃得混乱颠倒,不管天气怎样,他们横竖是要买菜吃的,市场比老天爷还强大。于是大家卖菜之余,忙着赚钱、打麻将、买彩票、泡休闲屋,谁还有空像从前那样,看到袁宝经过,把锄头拄在下巴下,跟袁宝扯两句云啊雨啊的?袁宝自己呢,也慢慢不再跟人扯这些了,即便在家里也很少说了,袁祖成和罗英忙着张罗自己新开辟的小生意,也想不起来问他。偶尔一个人走在路上,孤单的袁宝抬头看一看天空,就像怀了一次幽深的旧。好在市场街周围很快搬来不少工厂,马路也越修越多,电影院、录像厅隔几条马路就会有一间,十三岁的袁宝算是得到了一笔巨大的补偿。袁宝没有太多的钱去电影院,泡得最多的是录像厅,他经常干的事就是和大巴、小鲢等几个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一起逃学去录像厅。不大的封闭的空间里,搁着二三十把椅子,墙上一块小小的白幕在乌烟瘴气的空气里上演着这世间的各种爱恨情仇。市场街的人称之为“小电影”。两元钱一张票,有时候可以看两场。五元钱看三场的也有,没人清场,要是你愿意,可以待上一整天。袁宝什么片子没看过呢?
袁宝有一个笔记本,里面记载着他自那年开始看过的所有小电影。
第一部有文字可考的片子是《鹰爪铁布衫》,时间是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日,星期天。袁宝在“鹰爪铁布衫”几个字后面画了个大大的惊叹号。后来有个警察问那个惊叹号是什么意思,袁宝有些羞涩地笑了,为自己的年少无知。袁宝的姐姐袁娟二十岁就结婚了,最初姐姐姐夫过得挺好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姐夫开始打姐姐,姐姐常常带着伤回来。袁宝就生自己的气,恨自己长得太慢。袁宝简直等不及,做梦都梦见自己把万建军按在地上,打得他直告饶。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日,星期天的下午,袁宝在一个叫水晶宫的录像厅,看了《鹰爪铁布衫》。这部电影告诉他,凡是男人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们身上那两个像鸡蛋一样的东西,叫“罩门”。再强壮厉害的男人,要是被人捏到罩门,保准玩儿完。影片用手捏鸡蛋来表现男人罩门的脆弱,鸡蛋在手中迸裂破碎的一刻,袁宝夹紧大腿出了一身汗。但同时他也看到了以弱对强打败万建军的希望。“再敢动我姐试试看!”袁宝坐在录像厅的硬木长椅上,两手在暗中一张一合地练“铁指寸劲功”。力气再小,袁宝相信自己捏碎两个鸡蛋还是不在话下的。所以这日袁宝回家后,就在日记本上写下了“鹰爪铁布衫”几个字,还有那个大大的神气活现的惊叹号。其实,那时的袁宝,连杀鱼都不敢看呢,每回路过市场街范家的鱼档,袁宝都会别过脸去。
笔记本上写的最后一部电影,是《武状元苏乞儿》,时间是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三日。一向话不多的袁宝,除了“有雨”两个字,关于电影,他什么也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