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狗叫

长安的天气不算好,所以历史上李治和武则天夫妻俩经常出门巡幸行宫,或是直接去东都洛阳。

如今冬日将至,阴冷潮湿的寒气从地面蒸腾而上,专门往人骨髓里钻;

可如果天后娘娘出手再阔气一点,随意打赏个大将军或是公主什么的,武安并不介意自己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撅高屁股,然后把刚才的话复述一遍。

没过片刻,一名看上去有些年纪的宫人走出殿门,呼唤武安入内。

在武安进去之后,武承嗣看向面前那名颇有些可人的清纯女官,轻笑道:“此人前倨后恭,当真如犬一般。”

女官瞥了他一眼,片刻后,她居然开口道:“此犬爱叫,确实有些惹人厌了。”

武承嗣嗯了一声,颇以为然的点点头,等到女官抽身离开后,他脸色忽然一变。

......

“你可知道,你们这些话究竟在骂谁?”

长长的书案后面,跪坐着一名衣着奢华的中年美妇——唐初名后长孙氏尚节俭,与太宗文皇帝又是结发夫妻,一生相敬如宾;而武氏则是以色娱人,前半生充分诠释了什么叫看脸的世界。

或许是上了年纪,原本过分盈余的艳丽容貌开始沉淀出真正雍容华贵的气质。

她眼角鱼尾纹尚且不多,蜂腰肥臀笼在华美的衣着之下,眉眼里带着让人下意识想要亲近的笑意。

宫中规矩大,男眷几乎不可能入内,但所有规矩在天后面前形同虚设。

她说的话就是规矩。

天后端详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神情先是恍惚,如同见到故人,继而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毫无掩饰。

武安沉吟片刻,对着她再度躬身。

“恕侄儿愚鲁。”

听到“侄儿”二字,天后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她不喜欢繁琐的规矩和套路,利益才是最直接的交流方式。

这个孩子明白她的心思,直接跳过了双方话里带话疯狂暗示拉拢给台阶的所有步骤,这一点,让她很喜欢。

天后开始期待这个孩子能更聪明一点。

于是没有任何寒暄和前戏,她开始耐心的讲解起来:“李敬玄自幼便是陛下的伴读,而后一路升迁,直至位列公卿,拜相封爵,乃至于将兵十八万出河西拒敌;这些自然不是他的本事,而是陛下的洪恩。

相比之下,你不过是一介走卒匹夫,再走八辈子也走不过他。”

看着面前的俊朗青年,她平静道:“现在,他又上表说先前战败,并非是他的问题,人证物证罪证俱在......只要你一死,他依旧是朝中文韬武略皆在的重臣,而陛下依旧是用人得当。”

她顿了顿,忽而又补充道:“现在奏疏一上,朝野上下有不少人,都同意他的话,要杀了你。”

武安神色平静,大唐当朝最显贵的大臣开始动用权势人脉想要弄死自己,这当然是因为自己先前差点弄死了他。

李敬玄有的是人脉和地位,再加上他和皇帝的这层旧情,他将罪责全部推到底下将士的身上,不仅是在给自己找补,更是在给皇帝找回颜面。

人家是圣天子,用人必然得当,如果天子用人做事出了差错,那当然不是用人有误,而是事情本身出了问题。

李敬玄nmsl......武安默然,他沉默片刻,坦然道:

“侄儿流落在外多年,今朝只想为战死同袍争一个公道。”

天后嗤笑一声。

“一个东西如果要靠争,那看的就不是公道人心,而是看你的手段!民间为了一亩田地尚且能争出人命,在官面上,颜面二字最为要紧。”

她轻叩桌案,示意武安抬头。

武安于是再度看向面前这个虽然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人,对方此刻却如长辈一般,语气一转,毫不留情地训斥道:

“你和黑齿常之说的这些话,便是在忤逆圣明,汝等有几个头,几张嘴,敢这样说话?”

见武安沉默不语,她语气再度和缓下来。

“此事,就这样了结了吧。”

仇,也就忘了吧。

出乎天后的意料,这个看上去锋芒毕露的青年并未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失态,只是似乎有些疑惑。

“侄儿当时一时愤怒,在河西公然射了李敬玄,难道他能忘了此事么?”

这句有些不恭敬的反问,却让天后眼里的神采越发明亮,她沉吟片刻,继续道:

“冤家宜解不宜结,李敬玄也是朝中重臣,知道轻重,你既然是本宫侄儿,过几日自会为你恢复身份,到时候谅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奏疏一事,本宫自可以压下。”

她说的没错,武安变成了她的侄儿,也就不再是以前那个身份低贱的小卒,李敬玄自己掂量掂量,也会明白跟他打擂台的人已经从武安变成了武后。

天后盯着武安寒潭般平静的眸子,心里却越发期待。

长安男子最喜少年意气,走马斗犬赌博狎妓都是平常事,甚至于一时激愤杀人的例子,每年都有不少。

如果面前这个青年只是为了一道避风港便能抛弃先前的仇恨,那就等于是有奶便喊娘,根本不配在这长安城里站稳脚跟。

天后又不是实在没人可用,如果青年真是这样的人,她最多是豢养在底下当个后手闲棋,却绝对不会当成晚辈去培养。

在她的注视下,武安微微摇头。

“同袍对侄儿有活命之恩,李敬玄于侄儿有难解之仇,若再见到李敬玄,必杀之。”

天后脸色一寒,呵斥道:

“本宫没想到你这般不识抬举,也懒得再跟你多说什么了,来人!”

先前那个把武安从外面一路带到宫里的年轻女官从外面走出,随后,一直在外等候的武承嗣也跟着走进来。

看着似乎已经生气了的天后娘娘,年轻女官不由得一怔,武承嗣却在心里暗喜。

果然,这个粗鄙匹夫根本上不得台面,不到三句话,就触怒了天后。

他想了想,立刻看向天后,急切道:

“宫外方才又送入八份表奏,都是请杀叛贼之言,陛下说,让人把奏疏送过来,请天后娘娘好好看看。”

天后站起身,身上慈祥仁爱的气质缓缓收敛,满是凌厉。

她盯着武安,一字一句道:

“既然李敬玄和诸多大臣都上疏说你有罪,本宫自然也不能包庇,到时候让大理寺查办......这几日你哪儿也不用去,周国公武承嗣在永宁坊有一套宅子,你给本宫滚到那儿,每日不许出门,只许读书,换换你的猪脑子!”

武承嗣愣了一下。

天后的目光缓缓移到他身上,武承嗣心里苦,只能硬着头皮道:“侄儿......臣马上就去清扫宅邸。”

“滚。”

天后挥了挥手,声音有些疲惫。

武承嗣心里一急,下意识喊道:“娘娘,臣带来了那些表奏,都是三省和各部大臣的......他们就在宫外等着,说要替李敬玄争一个结果,若无结果,他们绝不离开。”

“哦......”

天后看向他,微微蹙眉。

武承嗣连忙趁热打铁,提醒道:“娘娘,他们毕竟是朝中大臣啊,此话说出去,会不会太伤了他们?”

武安在旁边冷眼看着他们,无意中对上了那个年轻女官的视线,两人都一愣,随即避开各自视线。

“呼......”

天后轻轻吐出一口气,她看向武安,淡淡道:“果毅校尉。”

“侄儿在。”

武安立刻躬身施礼。

天后扫了他一眼,当着年轻女官和武承嗣的面,纠正道:

“外人面前,你见本宫,当自称臣。”

“臣明白。”

“传口谕。”

她指了指外面:

“站在外面等候回复的,有一个算一个,跟着周国公一起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