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吉祥是首次来到M市做个煤窑工,在光明镇三矿上干,他当然不是单枪匹马闯江湖的,还有他们村里的人。在M市下煤窑,也说不上什么闯江湖,因为他就是M市某县某农村出来的,广泛意义上说,也还是本地人,而不是来自天南海北的外省人。
红叶书屋转眼就在周村村口的大路旁经营三年了,收益不咸不淡,投资却不小,还拥有一定的风险。好在周红叶也摸住了市场的门道,摸住了形形色色书客的口味,又增加了一些创意经营,书屋的生意便也能比较好的继续经营下去了。
有一段时间,冯吉祥完全变成了一个管束不住自己的人,盼下班,盼出坑,盼洗澡,盼吃一顿简单的饭,就是不盼睡觉,精神的亢奋程度无法形容,身体像变成了永不熄火的永动机,可以持续爆发巨大的能量。其实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马上离开光明镇三矿,花一块钱搭公交,立马奔赴一公里外的周村一矿的那个小小的红叶书屋。
冯吉祥发现红叶书屋,纯属意外。周村一矿的地理位置好,向前半公里就是M市,向南北西,都可以通向几个比较大的村庄,那个村庄里至少都有一座煤矿,光明镇三矿就在西去一公里之外的光明镇。
那一天,冯吉祥和杨小杨在市里逛乏了,返回时路过周村一矿,冯吉祥才惊喜地发现,这种地方居然还有个书屋,看来,全国各地的打工者,云涌到M市来,也不尽都是粗人,喜欢读书的,还是大有人在,并不止他冯吉祥和杨小杨是两个书鬼。冯吉祥和杨小杨就走了进去。
在光明镇三矿上,有三个挖煤作业班,其中两个作业班都是本地人,是同一个工头带出来的。在如此下里巴人的世界里,个个来自不同地方村庄上的青年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拼命地在矿井下挖煤作业,挣着极其辛苦的钱。不为着什么,有媳妇的,只为着过上宽裕的日子,没有媳妇的,只为着能快速地赚到一个婚姻的消费。下煤井,在M市,在民间打工人的出路里,无疑是找到了最赚钱的职业。
那是个逐渐摆脱了旧时代的影响,己经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过渡,即将步入全民疯狂的时代,就好像一次沉寂了很久的大地的复苏,就好像从春天走向夏天,一切都在过程中变化,而有些变化是惊天动地的,天翻地覆的。来自天南海北的打工者涌进了M市的旮旮旯旯的小煤矿,裹挟着一些本地打工者,在矿井下拼命地赚钱,又在城镇的灯红酒绿里同流合污,尝足了花花世界声色犬马的滋味。
第一次走进红叶书屋,冯吉祥的本意是看看有什么小说,买两本,好打发下班后的无聊时间,因为他和杨小杨一样,不想走进录相厅看小黄片。他们看过两三回,十分刺激,荷尔蒙疯狂飙升后的身体可不好受,换来的是更多的空虚和某些危险的想象,于是便坚决抗拒了此类活动。他们发自本能地抗拒着工友们的怂恿,去灯红酒绿的地方。说本能可能不确切,实际应该是一种产生于思想深处的抵触力量,是在不自觉中就对某种行为产生的防御和对抗,像肌体对有害的病毒不自觉就在免疫一样。
冯吉祥压根也没有想到,红叶书屋的主人竟然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姑娘,长得很漂亮,活泼可爱,还善解人意。
红叶笑脸相迎每一位到来的顾客,看到冯吉祥和杨小杨走进来了,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游移过去,像一片春晖洒下来。打量顾客,红叶的态度是温暖的,自然的,仅是迎客之道,本不包含特别的意义。杨小杨也确实没有什么反应,该选书选书,该浏览浏览。
但是,冯吉祥却产生了相当奇妙的感觉,又听红叶说,二位,是要看书,还是想买书?便如闻云外天籁落入凡尘,便如闻空山鸟鸣,婉转到他心根,感觉里,就像一朵极其美丽的花卉,在心头一瓣瓣徐徐舒展开来。那是一朵圣洁的花,是水仙么?是一帆风顺么?玉洁冰清,玲珑剔透。心动,当然是心动,是致命的心动。冯吉祥脑子飞速地转着,今天,他要好好在这里逗留一下了,要像一只飞入花丛的蝴蝶。如果可能的话,他要推开一扇心扉,变成一个特别的角色。
原来红叶书屋不仅可以买书,还可以坐下来安静地看上半天书,喝上一杯免费的茶水。在那个年代,在红叶书屋,这正是一种创新的服务形式,是周红叶借鉴了饭店里的做法,一切都给人以一种崭新的享乐情趣。
当然,现在,对于冯吉祥来说,无疑是红叶自己为他提供了可以长时间滞留在书屋里不走的条件和理由,太棒了。M市有好几家书店,那里会提供这种服务!这里是可以令人展开想象空间的,真的是美人作陪,红袖添香,焉有不令人留恋忘返之理。
红叶书屋隐藏着一个核心的秘密,确实值得青年的书客,假借买书看书,通过接触交谈,通过思考分析,找出那个正确的答案来。
可惜三四年来,南来北往流动的青年不少,形形色色的书客也曾光顾书屋,也曾留恋忘返,却不曾有一个青年,揭开红叶书屋的谜底。
喔,这样说是不正确的,曾经有过一个叫文迎瑞的小伙,确实就要成功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意外事故,文迎瑞从此就再也不能光顾红叶书屋了,生前仅仅留在了红叶书屋一本情诗笔记,被红叶珍藏在了书桌的抽屉里。
文迎瑞当时买下那本工作日记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所为,而正是因为爱恋上了周红叶,激发了他的诗兴,才就地取材,即兴吟咏,将一首首的情诗落墨于笔记上了。
红叶的声音,具有着超强的磁性,对书客说话的时候,没有故作姿态的表演,也不会对谁装萌萌哒,更不可能给谁留下那种娇揉造作嗲声嗲气的叫人起鸡皮疙瘩的印象,那是纯天然的。
周红叶每天都要面对不同数量的书客,多多少少,都是日子,天籁一样的声音并不针对什么特别的顾客。走进书屋的人,谁都有听一听的机会,每个书客可能产生什么样的心态,周红叶当然无法知道,更不可能做个什么数据分析了。有对她心动的人是不足为奇的,是见怪不怪的。想谈一段恋爱么?想把这一朵儿鲜花摘取么?周红叶是不是也心动了,那才是至关重要的问题。
所以,现在冯吉祥他们产生了怎样的心态,又会怎样的想了,实在不是该周红叶去在乎的事情,忽略书客们产生的特别心情,照顾书客们该怎样选书买书看书,才是周红叶平常的心态。当然了,当然了么,是允许你暗暗生出欢喜之心来的,她也是可以喜欢上你的,那就讲究个有没有缘分吧。
杨小杨没有说什么,只是和周红叶微笑了一下。冯吉祥说,咱们就先在这儿看一会书吧。冯吉祥己经在谋算着,怎样才能在这里拉开爱情的篇章了。这没有什么不妥当,他还是个未婚青年,想找媳妇是无可厚非的,那里有爱情的土壤,就在那里播下爱情的种子,很正常。
杨小杨却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也是未婚青年,也对漂亮的女孩感兴趣,但他却不会轻易地去触碰爱情。他有他的爱情态度。
杨小杨在书架前溜达过去,好像信口问了一句,有红与黑,茶花女,战争与和平么?杨小杨的轻描淡写下藏着玩世不恭,藏着他对一个时代风貌的调侃,这样的书M市的大书店里都没有。但杨小杨听到的答复,却完全出乎了意料。
周红叶说,都有,在这里。周红叶就从书架上找出来了。很显然,周红叶并没有听出来,杨小杨问询中的弦外之音,更没有觉察到他在调侃着一个世界。
那书,当然不是新书,是被人翻阅过多少遍的,书的封面上都沾上弹不去的尘灰了,还好,并没有破损之处。
杨小杨说,不简单。我要是问你,还有没有简爱,悲惨世界,基督山伯爵,想来你这里也可以找出来了。
听了这话,周红叶才重视起来,这个青年不是要看要买这些书的,而是另有它意。周红叶说,其实呢,你说的这些书,书店里己经很难买到了。我这里能看到的几本,也不是想售卖的,这是我念书的时候,在学校里看过的小说,不经意地保存下来了。
杨小杨这才笑说,噢,原来是这样啊。就很是郑重地打量起周红叶来,仿佛想从这个姑娘的态度上阅读出来许多不同于他人的信息。杨小杨说,看起来,你是看过很多书的,很喜欢书。
周红叶微笑说,看小说么,就是看个故事。在学校里时,学校里有图书馆,专门针对学生提供借阅服务。我喜欢看小说,蜻蜓点水,这些书就都看过了。
杨小杨就开玩笑说,噢,我明白了,你不会是把学校图书馆的书,据为己有了吧。周红叶也笑了,说,还真不是,这几本书我特别喜欢,后来就在书店里买到了,珍藏了起来。现在你要是去大书店里找这些书,恐怕是一本也找不到了。
杨小杨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种玩世不恭消失了,换成了发自内心的赞美,也巧妙地表达了他的歉意,说,没有想到,我在这里,碰到喜欢读书的知音了。
聪明如杨小杨,他己经窥探到这些好书背后,可能牵动着的故事,周红叶绝不是一个肤浅的女孩,有内涵,有着有别于一般社会女孩的特质。
冯吉祥那里能很好地看进书里,他注意到了周红叶很郑重地打量起来了杨小杨,没有羞涩,不拘谨,落落大方,整个儿阳光明媚清澈通透,心里就敏感了,不舒服了,不行,怎么可以叫杨小杨喧宾夺主。冯吉祥居然己经认为他是主杨小杨是宾了。
周红叶说,你很喜欢世界名著?杨小杨就深刻感受到了这句话中包含的尊重,敬佩,以及还有其它的内涵。杨小杨说,不能说喜欢,只能说我都读过。
杨小杨需要周红叶的这份特别的热情么?不需要。但昰,他得承认,现在,他真的是有点对不起周红叶的这份特别的热情了,对不起这个可爱的姑娘了。他可以调侃一个世界的天翻地覆,但玩世不恭地认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正像蛇类一样,退去了旧的皮壳,都要变化得浮躁,急功近利,浑浑噩噩,可能认识偏差了。
光明镇三矿的工房里,论看书,杨小杨和冯吉祥的确数一数二,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生活习惯,不仅需要对书藉保持着恒久的浓厚兴趣,而且是需要着知识的滋养,而不仅仅是为了解决无聊,才能总是对书藉表现得如讥似渴。
蜻蜓点水般的看书是解决无聊的,而且真正的无聊者,一目十行的翻完一本书,无聊还是无聊,甚至更加无聊,书却烂了,工房里不泛这样的人和事。
多少人离开学校踏入社会之后,还能够对书藉保留着恒久喜欢的兴趣?社会环境,现实生活,会粉碎学生时代无数五彩缤纷的梦,成为社会人,总是无法避免被种种社会现实无情碾压。杨小杨和冯吉祥的书趣,当然和他们根本就特别喜欢看书有关。
光明镇三矿上,喜欢看书的人还真不少,但大部分人并不是真正的喜欢看书,买的是地摊文学,垃圾杂志,也就是那些真正的无聊者看的书了。
青年嘛,不出门赚钱不行,出门来也就是离开了他们熟悉的环境,说得好听点,是离开了他们村里的姑娘们,小媳妇们,也有恋爱着的可人儿。说得不好听点,那就是离开了他们不用担心,随时都可能找个女人傻侃胡聊的环境。
在三矿这个基本上是清一色的男人的世界里,基本上不用想享受异性相吸的乐趣,三班倒的规律性生活中,绞车房里倒是随班都有一名女工,错班儿的时间,也有人能见缝插针,逮着工夫去聊一会妹,毕竟人家是上着班的,打搅得过火了,难保会影响到人家的注意力弄出些不该发生的事故来,所以矿上是有制度的,是要严格管理的,被逮着了罚个款儿就不划算了。也有人打上了灯房姑娘的主意,而且这个主意很不错,因为灯房和绞车房很不一样,不需要那么严肃小心,姑娘闲工夫儿多,自然就成为了矿区最美好的地方,连矿长看见了都会骂一声娘走开。
地摊书在工房里到处都是,不上班的时间,总会有些人因为无事可做,就横七竖八四仰八叉一躺,胡乱地翻看起来。这些人于其说是看书,不如说是猎奇,不晓得这个社会是不是像地摊书上说的,什么郑州老板请广东老板吃饭,一顿饭就是一百万,还落下个被嘲笑。什么中国人涌向了中俄边境,一车西红柿就换来了一大车的石油。还有广东夜总会如何如何,富婆都养上了男妓云云。光明镇三矿的矿工就像吸食海洛因,兴奋得云里雾里。知识未必产生作用,那些灯红酒绿的描写,确实呈现给了三矿民工一个万花筒般的世界。
周红叶说,早年我买下这几本小说,只是因为喜欢。没想到这几年过来,我会自己在这里经营一个书屋,正好就可以摆在书架上了。
周红叶像不经意地叙述着往事,三言两语,风轻云淡,一个事件就说得明明白白。而杨小杨已经完成了一场脑补工作,一个爱看书的姑娘便在头脑中鲜活。看来,这三本书他必须买下,没有理由拒绝,否则就变成了戏弄这个可爱姑娘的闹剧。
杨小杨说,好,这三本书我都要了。冯吉祥不相信这样的年代,还会有人看这样的书,也为着不声不响显示他的不能被忽视的存在,就巧妙抢起话说权来了。冯吉祥翻了翻书说,书是有些陈旧了,看定价也知道不是今天的出版物。这些书应该是被闲置在这里了,如果真有许多人看,怕不会有这么完好了。你还能保存得这么好,也可以说明,你是个很爱惜书的姑娘。
杨小杨并没有意识到冯吉祥的用心,他要和周红叶说话,正好,他就想多看看书屋里还有什么好书,也就游离开了。
人总是喜欢被肯定被表扬的,认不认识没有关系,关键是表扬得合情合理,不着痕迹,叫人心里自然愿意接受且深感受用。周红叶被这样表扬,很显然,心里很美。这种表扬很高明,超水准。
学识不仅仅是知识,更应该是在社会人际上圆融的自然应用的智慧。冯吉祥看过的闲书没白看,很自然地都在无形中转化成为了他需要的高超的交际语言,这就是学习的好处。在周红叶这里,很轻松很容易就达成了两个目的,一是充分吸引了周红叶,引起了周红叶的特别好感,留下来了一个很好的第一印象。第二是他的欲望已经悄然张开网罗,他看到了鸟语花香之中,通向一颗心扉的路,己经顺利地迈出了第一步,那颗青春的心扉,己经不自觉中,裂开了一道容许他窥探的缝隙。
在红叶书屋,周红叶听到别人的表扬可不是第一次了,她也绝非还是二八妙龄情窦初开始怀春那个阶段的少女了,对太多社会青年那种肤浅肉麻的表扬,早己产生了免疫,不过一笑置之罢了。那些青年心里想什么,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么!
周红叶是需要被表扬,被认可,被肯定,也是随时都愿意为一个人徐徐洞开心扉的,很可惜,这三年来,没有一把钥匙是适合打开她这把锁的,文迎瑞就要成功了,其人不寿,就那么前功尽弃了。之后,周红叶的心扉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己经不知多少回了。
冯吉祥,最好不要以为是自己很高明吧,还需要结实解决的问题多着呢,你是那个能笑到最后的人么?还是让时间来说明一切吧,眼前能说明的问题仅仅是,你的确取得了允许敲开一扇心扉的资格,这叫机缘巧合,你得到了一个机会。至于日后还有多少戏需要你以最佳的角色唱下去,直到唱到满堂喝彩,你清楚么?
是的,不管谁对漂亮的异性产生爱慕都不稀奇,而能够使漂亮的异性,不知不觉中打开方便之门,且不知不觉中,就能接照你设计好的路径亦步亦趋,就不能不承认是本事了。
冯吉祥有的是心机,将巧妙地一点一点都使用出来,将呈现给周红叶一个精心打造的版本。当然,冯吉祥也将同时呈现给杨小杨另外一种人设的版本,虽然不至于使杨小杨深感吃惊,但总是又能增加一点认识人性的知识了。
真正有用的知识从书本上是学不来的,只有面对社会面对形形色色的人事,在不断的触碰之中才能深刻感悟出来。
漂亮的女孩吸引异性,可以仅凭美貌。男人要使女孩被长久吸引,有着挺拔英俊的外表固然是加分项,更重要的当然是内涵,而不是败絮其中。内涵是什么?是知识,是见识,是修养,是得体的语言表达能力。在爱情进行时,在还不需要触及物质条件前,还不需要触及更大的社会生活面积,以及牵涉更多必须涉及的人事之前,很可喜,冯吉祥的每一项都是加分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