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延胡索

铅灰色的云层压着村口的百年老槐,乌鸦在光秃秃的枝桠间扑棱着翅膀。延家土坯房里飘出浓重的艾草烟,混着血腥气钻进檐角冰棱的缝隙。接生婆第五次把铜盆里的血水泼向院中枣树时,树根早已冻成暗红色的冰坨。

“使劲!再使把劲!“接生婆沾着血的手拍打产妇惨白的大腿,床板在剧烈的挣扎中发出濒死的呻吟。二十岁的延母咬住发霉的棉被,汗水把散乱的头发粘成枯草,腹部的阵痛像有把生锈的镰刀在搅动内脏。

堂屋里,延父蹲在条凳上灌劣质白酒。酒瓶标签被撕得只剩“工业酒精“四个红字,像道狰狞的伤口。里屋每传来一声惨叫,他就往火塘里扔张纸钱——全是去年赊化肥打的欠条,燃起的青烟在天花板结成蛛网。

当婴儿的啼哭终于刺破黎明时,延父踹开房门。接生婆正用豁口的瓷碗给新生儿擦身,血水顺着孩子青紫的皮肤往下淌。“带把儿的!“她谄笑着把婴儿往前递,却见延父抄起门后的竹扫帚,劈头盖脸朝产妇砸去。

“败家娘们!生个崽子费三斤红糖!“扫帚柄上的竹刺在延母肩头划出血痕,婴儿被扔在潮湿的稻草堆上。屋外突然响起乌鸦刺耳的啼叫,老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应声而落。

按照族谱该是“延“字辈,但延父直到赶集那天才在酒铺赊账簿上随手写下“胡索“二字。酒保念着“延胡索可是味中药“,醉醺醺的男人嗤笑:“贱名好养活,就跟地里的野草似的。“

小胡索睡在装过化肥的蛇皮袋里,袋角还沾着磷酸二铵的刺鼻气味。延母偷偷拆了自己的棉袄衬里,在煤油灯下缝成襁褓。针脚歪斜处露出的棉絮,很快被孩子的尿液沤成黄斑。

满月那天,村长拎着半袋玉米上门催缴超生罚款。延父盯着廊下晾晒的胎盘——那是接生婆说的偏方,晒干磨粉能治肺痨——突然抄起铁锹拍向啼哭的婴儿。延母扑过去时,锹刃在她左臂划出深可见骨的血口。

“赔钱货!“男人啐了口痰,玉米粒撒了一地。小胡索的哭声噎在喉咙里,从此落下喘鸣的毛病。村长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门框——那里钉着块“少生优生“的铁牌,红漆剥落处爬满铁锈。

小胡索学会的第一个词是“疼“。那是在灶台边捡食烙饼渣时,被滚烫的铁锅沿烫伤了右手虎口。延母用草木灰给他止血,灰烬里混着去年除夕烧掉的成绩单——她曾是村里唯一念完初中的姑娘。

伤疤还没结痂,父亲醉醺醺的巴掌又落下来。这次是因为他打翻了半瓶散装白酒,液体渗进土地裂缝,像条蜿蜒的毒蛇。小胡索蜷缩在猪圈角落时,发现老母猪肚皮上有道相似的疤痕,那是去年阉割时留下的。

雨季来临时,疤痕成了溃烂的疮。延母趁赶集偷了卫生所的酒精棉,却被丈夫发现后吊在房梁上毒打。小胡索趴在门槛上看血滴在泥地上绽开,突然伸手去接——原来母亲的血也是烫的。

村小教室的土墙上,石灰粉刷的“再穷不能穷教育“已经斑驳。小胡索坐在最后排,身下的板凳缺了条腿,用麻绳绑着块碎砖。他的课本是上届学生用剩的,扉页被涂满“野种““乞丐“之类的字眼。

第一堂课教认字,老师用竹鞭指着黑板上的“家“字。小胡索盯着笔画间抖落的粉笔灰,想起昨夜父亲抡起的条凳在母亲背上砸出的闷响。放学时,他在田埂用树枝反复写这个字,直到暴雨把泥土冲成浑浊的河。

那天他捡到半截粉笔,在自家土墙上描了个歪扭的“家“。父亲醉归看见,抄起顶门杠就往他脊梁上抽。断裂的粉笔滚进墙缝,混着血沫的雨水在字迹上流淌,最终凝固成褐色的痂。

小胡索在玉米地垄间爬行时,听见远处传来嬉闹声。镇中心小学的学生在秋游,白衬衫蓝裤子的身影晃花了他的眼。女教师清脆的嗓音随风飘来:“同学们看,这就是杂交玉米...“

他低头看自己露趾的布鞋,鞋帮上还沾着猪粪。掌心的老茧被镰刀磨得发亮,手背却布满嫩红的新伤——昨夜父亲用烟头烫的,因为他偷听村长说“义务教育要普及到初中“。

正午的日头把玉米叶烤出焦糊味,他忽然发狠般割向自己的小腿。鲜血渗进泥土时,他幻觉那些穿白衬衫的孩子会循着血腥味来救他。可最终只有乌鸦俯冲下来,啄食沾血的草叶。

小升初统考前一天,延母从灶王爷画像后摸出个红布包。里面是她当年陪嫁的银耳环,珍珠已经发黄,银托上刻着模糊的“自强“二字——这是她做民办教师时,老校长送的临别赠言。

“去镇上念书...“她把耳环塞进儿子裤腰暗袋,指尖的冻疮蹭在少年突起的肋骨上。月光从漏雨的瓦片间淌下来,照见墙上密密麻麻的奖状。最新那张“全县数学竞赛一等奖“的边角,还留着父亲烟头烫穿的洞。

后半夜暴雨倾盆,小胡索蜷在漏雨的阁楼背公式。雨水顺着墙上的“家“字沟壑流下,在他脚边汇成小小的潭。他突然想起三岁时那个问题:母亲的血是烫的,那雨呢?伸手接了一捧,竟真是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