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清晨,崔诰赶到公廨,户曹吏员已忙了多时,工曹的吏员才三三两两前来点卯,大堂却不见郑绣的人影,只有朱录事正在翻看案卷,遂问道。
“怎么不见县尊。”
朱录事带上他的职业笑容。
“李氏邀县尊赴宴,年节又没有案要判,便不坐堂了。”
“这李氏是哪一家?”
“李氏祖上是西魏八柱国之一、北周太师李弼,显贵非常,李使君便是出自李氏,县尊与李氏多有往来。”
“可是邢国公李密后人?”
“不是同一支。”
“参军若有事,我可向县尊带话。”
“既然要查案,少不了要些人手,望县尊能派些差役供我使唤。”
“参军领了长史令谕来,自然有随意调遣之权。”
“难免妨碍衙门运作,还是得县尊拿主意。”
朱录事笑道。
“无需如此,我帮参军指点人手即可。”
“那就劳烦朱录事了。”
“不劳烦,参军劳烦才是,提点县衙,查办大案。”
朱录事还在笑,仿佛崔诰说的根本不算事。
“参军可有人选?”
“暂时没有,不过就从法曹与刑曹里挑罢。”
……
崔诰看来,郑绣为人圆滑,态度轻慢,并不将私铸案放在心上,仿佛这私铸大案与他毫无干系,王臧用的态度也只是公事公办,作为自己职权上的署官,这态度就有些疏远了。别扭,但又说不出哪里别扭。
他也没有太过困扰,当前的要务是从一片迷茫中寻出一个线头,揪出背后的因果,只能用最笨拙的办法打开局面——查,大张旗鼓的查,先从矿场查起。
沙溪,泥河镇的一处村落,可见许多裸露的废弃矿坑。不同于后世,这里虽然已经有了完整的地下开采技术,但因成本较高,且铜矿需求并不大,大多仍采用工具碎岩或烧曝法,用剥除表土或薄层岩层的方法进行开采。
崔诰同众人循巷前行,多是些空置房舍,半晌才见到一户人家。一瘦干老头衣着脏污,眼神晦暗,手里端个陶碗蹲在门口,碗中浑黄,不知是油是水,但想应该是水。
崔诰走近了些,却见他连条裤子也没有,下身裹着条破布,老头见崔诰来,畏畏缩缩,碗中浑水撒了一地。
“昨个来过人了,真没粮。”
“不是来征粮的,问你几件事。”
老头缩着脖子不说话,崔诰遂向崔威道。
“给他个饼。”
老头啃着饼,却缩的更紧了些。
“沙溪废铜冶许久,这几年又恢复开采,原因你可知道?”
崔诰话刚问完,却见老头三两口已将手中胡饼吃完,默不作声。
“这里的青壮都到哪去了?”
老头依旧不说话,仿佛一只木鸡。崔武见他油盐不进,作势便要动手,老头下意识抬手遮挡,露出袖管中干枯的手臂,黢黑的皮肤上遍布淤青。见此一幕,崔武也下不去手了。
“再去别处看看。”
崔诰只好带人离开,他看得出来,老头是被吓多了,打怕了,半句话也不肯多说。他更想通过自己的耳目去如去看,对本地的官吏他并不信任,但现在只好问同行的法曹吏目。
“沙溪一直如此?”
那吏目恭敬道。
“不知参军指的是哪方面。”
他在法曹工作,自然知道老头为什么有这样的反应,崔诰却不往这方面问。
“沙溪新开矿场,自古道靠山吃山,沙溪土地贫瘠,当地人更应该投身矿产才是,为何这里十室九空,且多是些老弱?”
“参军有所不知,这沙溪矿坑是近年新开的,因着陇右军事,这里的青壮都要调往陇右运粮,或开凿华山,黄河凶险,陆行颠沛,其间死的死逃的逃,待新矿开采,这里早已经没人了。”
“那这新矿都是谁在开采。”
“朝廷并不禁止民间开采,多是些大族雇佣的乡民在采。”
“为何只有大族雇佣的乡民?这些大族用自家雇工佃户岂不是更划算?”
“大族自家也有地要种,这些乡民本就是交不足税才会受雇挣外快,况且开采亦要交税,只有这些大族才会开采。”
从刚才的老头就能看得出来,百姓对赋税的恐惧胜过牟利的心,怎么敢主动去掺合交税的事。
崔诰看着远处老头佝偻的身躯,不自觉将腰挺直了些。
沙溪到底是个大村,且道路难走,没见着几户人家,崔诰一行人便有些累了,寻个一处无人的院落休息。风卷着雪到处灌,这破损的门墙根本挡不住寒风。
“这户人家也是服役没能回来?”
“不是,这户人家我有印象,他老父代他服役,跟着运粮的漕船沉了,老母死了多年,本来有个老婆,老婆也病死了,一户的租庸调全压他一个人身上,交不上来,县里抓了他许多次,年前顶不住逃了。”
“那他的田呢。”
“自然是卖了。”
辖县编户逃了本该是崔诰的责任,此刻他却有一种解脱感,压在心上的巨石反而轻了些。寒风吹着脸疼,这四处灌风的院子,他不想多呆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周申,是庐江县法曹吏目,代县丞司法。”
崔诰记下这个名字。
铜矿的调查,还得去拜访各家大族,但崔诰决定先调查漕运。
庐州的漕运主要依靠黄淮漕运,黄淮漕运是联通黄河与淮河的水道,不论朝廷或民间,粮食等物资都要通过黄淮漕运来运输,分割楚汉的鸿沟便是其中一个著名节点。
漕河与码头上帮派林立,盗匪横行,虽都是些草莽无赖,但毕竟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崔诰也不敢轻视。
“沿着这条水路一路往上,连接黄河与淮河,沟通陕郡、河南府,货物的运输都离不开这条水路,也离不开这处码头。”
周申指着北面看不见的淮河。
“话虽如此,可这漕河流量极大,莫说证据,各家的账册就理不清,且若是走私,有账册也不见得能查出什么结果,还得去查关津文书。”
崔诰点点头道。
“只要是水路,这里的渠头应该是能查到的。”
“渠头?”
“便是此处帮派的头领,唤作黄跖,北淮这一段,颇有威名,无人不知他的名号,境内这些水匪大盗,也都畏惧他。”
“这走私不该是县丞在管?这黄跖还能压过官府?”
“县里难免有些作乱的盗匪、刁民,官府不好管,许多捕盗的事,都被他包揽了。”
崔诰已猜到内情,笑道。
“太阳照的到的地方县尊来管,夜里便是他说了算?”
“虽听起来有些僭越,但事实如此。”
“那我是该会一会这渠头。”
眼下离时间尚早,崔诰便赶往津署,准备查看关津文书与账册,只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正在翻阅账册。
“吕主事。”
“见过崔参军,不知崔参军到我户曹有何事。”
“查案,吕主事平日可在漕河上见过盗匪?”
“参军说笑,庐城县署所在,哪里有盗匪敢如此猖獗。”
“那倒是可惜,我便只能自己查了,请吕主事将文书、账册都交出来。”
“参军……”
吕主事还有话想说,却想到崔诰已经领了令谕,有差遣调查的权力,只得闭上了嘴,看着崔威指挥着一伙壮汉把账册往外搬。
“吕主事包涵,朝廷关注的大案,总是要查清楚的。户曹公务繁忙,吕主事也乘着机会歇一歇。”
周申赔着笑,吕主事一愣,复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不多时,朱录事便收到了消息,招人去请郑绣。
“崔诰去过了沙溪与码头?”
“是,还当着吕主事的面把账册强要了去。”
“这尸位素餐的老棺材。”
郑绣有些气愤,心底多了分阴霾。
“我看他这态度,倒像是要查和籴,怕是有刘晏的授意。”
“只怕是圣人的意思,余皆不足为惧。不过崔诰到底年轻气盛,行事没个分寸,要不差人给他个教训?”
“不必,就让他查,闻风而动反显得我心虚。”
郑绣敢这般态度,自然有他的实力背景,却也有些忌惮崔诰的果决狠厉,怕他胡搅蛮缠。
“且架着他,让他知道这庐江县到底谁是天。周氏那边……”
……
崔诰在县衙没有办公场所,也不住在驿馆,账册只能送到他住的院子,他正在厅中翻阅卷宗,朱录事便找来了。
“朱录事为账册来?”
“正是,县尊的意思,这么多账册带离衙署,到底不合规矩,到时有错了漏了,怕担待不起。”
崔诰不禁有些好笑,自己是查账册的人,到时账册查出了问题,反倒是他的责任了。
“朱录事是说我逾矩?”
“不敢,只是账册不离官署一直有明文,参军虽有便宜之权,却怕有歹人涂改盗毁账册,误了参军。”
“待如何?”
崔诰态度没有丝毫退散,朱录事见此笑道。
“参军误会了,县尊的意思,腾出了驿馆,供参军住宿办公,莫坏了规矩。”
崔诰闻言脸色微沉,庐江县没有驿馆,郑绣特意给他腾了一个,对他所行没有妨碍,有也只是因着规定,甚至帮他想法解决,仿佛崔诰要查的真与他无半分关系。
“不必,我看这院子不错,便划入驿馆罢。”
“参军说笑了,这院子不是县衙产业,乃是县尊私下花钱租来的,如何能划入驿馆?”
“无妨。”
崔诰同崔威招了招手,崔威当即心领神会,递来一面镜子。
只见这镜子长宽各九寸,整体呈青莹净亮之色,背面盘着一条螭龙,龙身长达三尺四寸五分,形态生动。
“这扬州水镜是上元夜圣人赏赐,我赠予县尊,换这处宅院赠予县衙,并入驿馆,如何?”
铜钱并不方便携带,崔诰出行都带着不少重宝作资,朱录事也见过不少奇珍异宝,但这圣人赏赐的贡物,终是不一样,他也没了主意。
“不必不必,一处宅院而已,县尊还负担的起,怎么能让参军破费。”
“哦?朱录事能做县尊的主?”
朱录事一惊,知道自己乱了分寸,瞬间回神,崔诰心知自己不敢收下贡物,回绝了他的意思,顺带试出了他的底细,也不多言,致歉告退。
“郎君何必如此,不过一处宅院,换便换了。”
崔威虽懂其中的利害,却不得深意,崔诰摇摇头。
“我怎么做,他们便怎么看我。郑绣私下租的宅院,他一个录事却可随意处置,可见他与郑绣不只公事,私下也关系匪浅。”
崔诰的态度已经明确,利益冲突面前,自然不可能再和和气气,至少不能在气势上先输一城。
崔武却直言不讳。
“那便是他们狼狈为奸了。”
崔威点头道。
“关系密切不假,可看他们的态度与私铸应当是不相干的。”
“相不相干结果说了算,他们这么提防,至少算不上清清白白,庐江县的乱局,和他这县令脱不了干系。”
崔诰并不认为郑绣全无干系,他只相信查出来的,不论查到的是什么。他本欲乘郑绣不备快刀斩乱麻,可郑绣也不是毫无准备。
崔诰还未想出什么对策,第二天至官署,却见招揽的吏员都与他疏远,差役也不与他搭话,连浑水摸鱼来讨赏的亦不见人影,唯风猎猎,腊月的县署分外寒冷。
郑绣到底是庐江县令。
崔诰只能另想对策,命人贴出张告示,向百姓悬赏私铸线索,由他指派的人负责筛选,每条线索采用后赏两贯钱。
告示一经发出,起初并没有什么反响,富贵人家不在乎这点钱,知道线索的也不定识字,怕杂役阳奉阴违,特地派了人宣读,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可大多是些浑水摸鱼的,半天过去也没收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饶是崔诰这般坚定,也有些不自信了。他来查私铸,就不能只查私铸。庐州的升平气象下,隐匿了多少腌臜勾当,不将关节打通,案情不说进展,如何着手都是个问题,如无头苍蝇乱窜只是白费功夫。
他其实有着更直接的方法,支查庐江县的津税文书,可这事不能急,一来他如今的权力不够,只有等案情有了眉目,才好向州署申请,二来涉利重大,局势不明,防着背后之人狗急跳墙,免得让所有证据都付之一炬。
伪钱的流通,终究是避不开关津文书这一关。
他暂时只能先调查收来的账册,略一查对,却发现没什么要紧的账册。津税、色役、自不会有,郑绣早做了准备,和籴的帐簿也不见,收支帐簿倒齐全,却有不少缺页,剩下的就都是一些契书、留档等,做的这么拙劣倒是少见。
能做到这种程度,可见郑绣不但做的周全,还有魄力,并不惧以非常手段行事,这使崔诰压力更大。该是一团和气,可郑绣也是有底气撕破脸的。
线索和证据还未找到,倒先让幕后之人警觉起来了,虽然他们早已虎视眈眈。
眼下的问题是无人可用,只有解决了这第一步,之后的工作才能开展,崔诰立刻想起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