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胭脂账（下）

她扫过门槛凝结的暗红血渍，又瞪向被伙计反剪双臂的汉子，“这泼天的阵仗，沈公子好威风啊！“

沈砚舟摸着鼻尖蹭到她椅侧：“就...就料理个倒卖假货的...“

他抽出袖中帕子想擦她额角冷汗，被一巴掌拍开。

“料理？“柳含烟抓起案头褪色布料掷向他胸口，“铺子招牌都快被你料理成开封府刑堂了！“

沈砚舟脚尖踢飞地上碎布片，又对着地上被擒拿得汉子来了两脚：“哪能怪我...喏，人赃并获等会就送开封府了！“

说着从货架抽出一匹霁色杭罗推给妇人：“这料子浸十遍皂角也不会褪色。“

指甲在柜台划出深痕，“往后谁敢持假布登门，永不许进柳记门庭！“

柳含烟攥着椅背雕花突起要起身：“胡闹！官衙自有律例...“

话未说完又跌坐回去，掌心渗出冷汗在牡丹纹上洇出水痕。

“律例顶什么用？“沈砚舟抓起铜镇纸压住乱飞的账页，“去年王记脂粉铺吃官司拖了半年，最后假货贩子早跑没影了！“

他忽地蹲下与柳含烟平视，“我这般处置，可还入得柳老板法眼？“

柳含烟摆摆手，就依他这么做吧。

柳含烟指尖掐着账册边角，斜倚在八仙桌旁看伙计擦洗门板。

青石台阶上的血渍浸透缝隙，她抬脚踢了踢水桶：“拿盐粒搓三遍。“

沈砚舟夺过她手里的朱砂笔：“都说汴京最凶的母大虫，生病倒成了盯梢的猫儿。“

他蘸墨在账本批红处补了句“二月十七，出赵府蜀锦二十匹“，“你生病就回去躺着，你这几个铺子我手到擒来。”

话落，抬头就见柳含烟正拧眉瞪他。

“你那些斗鸡走马的混账名声...“她突然呛咳着按住心口，“汴河边的姐儿都能唱出十首曲儿！“

“今儿闹事的妇人我可处理得有条不紊得！“沈砚舟屈指弹了弹她发间步摇，“要换春杏在这儿，早哭喊着掀你被褥抬过来了。“

他瞥见柳含烟唇角松动，抓起披风兜头罩住她：“回府！“

暮色初临时，十二个青衣小厮捧着鎏金食盒鱼贯而入。

沈砚舟掀开最前头的剔红漆盒：“间笋蒸鹅，八糙鹅鸭，雪霞羹用乳浆煨的。“

又拍开青瓷罐，“这是羊肚签儿，春杏说你最爱吃胡荽香...“

柳含烟舀了半勺杏仁酪：“沈公子这是赔命饭？“

“天地良心！“沈砚舟作哭丧道，“我这是尽心尽力照顾病人。“

忽地凑近她耳畔，“柳老板要还不解气——“

他摸出把嵌螺钿的裁衣剪，“把我这袍子绞了当抹布？再让我去雪地里跪着，负荆请罪。“

柳含烟“啪“地打落他手腕：“胡闹...我暂且看你表现吧......“

她耳尖却泛起薄红，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碗沿的冰裂纹。

夜柳含烟捏着被角支起身时，望见沈砚舟裹着薄衾蜷在青砖地上。

窗缝漏进的月光凝在他睫羽成霜，她刚要开口，喉间痒痛先泄出半声咳。

“哐当！“

沈砚舟猛然翻身撞倒白铜炭炉，滚烫的香灰泼湿袖口也顾不上：“要蜜水还是参汤？“

他赤脚踩过冰冷地砖，指尖抖得险些握不住青瓷执壶。

“上来睡。“柳含烟拍响填漆拔步床沿，“冻死在我屋里...“

她忽地咬住下唇垂眸，“倒成我的罪过。“

沈砚舟屈指蹭了蹭鼻尖，忽地抱起铺盖卷窜上床榻。

沉香木床板“吱呀“乱响间，他揪着柳含烟枕畔的狐裘褥子往里拽：“柳娘子往这儿挪三寸...“

“你！“柳含烟攥紧鸳鸯戏水枕要掷，忽觉后背贴上堵温热胸膛。

沈砚舟手掌悬在她肩头半寸处轻拍，嘟囔声渐弱：“阿娘从前...也这般哄我...“

鼾声忽急忽缓时，柳含烟盯着他散在青瓷枕上的乌发。

后半夜炭盆爆出火星，那寸进尺的一手箍着她，一腿架在她身上，正要踹醒，却瞥见他冻着通红的脚踝从被角露出来。

三四日过后，那病症才好了九分，平日里店铺都是归沈砚舟管着，自己有时候去看一眼，倒也没有大事。

柳含烟倚着槅扇看对账单时，忽听墙头瓦片“咔嗒“作响。

抬眼时，沈砚舟正撑着手肘从月洞门翻落，玄色箭袖蹭着粉墙刮出道灰印子。

他两指捏着朱砂锦囊晃悠：“大相国寺老和尚开过光的！“汗珠顺着突起的喉结滚进交领，“我捐了五百两香油钱才...“

“胡闹。“柳含烟用账册抵住心口，硬皮册角硌得他“嘶“了声，“佛门清净地也敢撒钱...“

柳含烟指尖刚触到锦囊流苏，忽见他单膝点地蹲下身。

沈砚舟拇指卡着青玉带扣，把锦囊仔细系在她宫绦上：“那老僧说需贴身戴满百日。“

柳含烟褪下颈间白玉平安扣砸过去：“拿去！“

玉扣飞旋着擦过他掌心，被慌忙攥住时指尖相碰又急急分开。

见他捧着玉扣发愣，补了句：“礼尚往来罢了。“

玉扣传递时交叠又错开的手指。

沈砚舟捏着玉扣对光细瞧，凤眸乍亮：“这白玉扣...“

忽地咬住挂绳仰头系上脖颈，“柳娘子好眼光，正配我前日新裁的云锦袍。“

柳含烟举起账册就朝他砸过去。

“哎！“沈砚舟偏头躲过飞来的册子，账页“哗啦“散落满地，“除夕夜要是被爆竹惊了马...“他倒退着跳过月洞门，“弄丢定情信物可别哭！“

她耳畔金丁香坠子晃得比铜铃还急：“再浑说，年关就让你睡回青砖地！“

暮色漫过垂花门时，两个洒扫小厮憋笑缩在芭蕉丛后。

檐角铜铃被沈砚舟躲闪时撞得叮当乱响，惊得廊下画眉扑棱棱掀翻粟米碟。

“沈小公子当心！“厨娘端着莲子羹闪身避让，“早上新熬的枇杷膏还煨在灶上呢。“

话音未落，沈砚舟已抄起柳含烟砸来的青瓷笔洗，反手扣在来取账册的账房先生头顶：“老周替你家主子挡着！“

柳含烟提着裙裾追到太湖石畔，她抬脚要踹，被攥住描金绣鞋尖：“柳老板好狠的心！“

“活该！“捧灯婢女们躲在月亮门吃吃笑，“昨儿沈公子偷折的红梅还插在柳姑娘妆奁里呢......“

烛台火光将纠缠的人影映上粉墙，惊起歇在连廊瓦当间的夜鹭。

老管家咳嗽着敲响云板：“戌时三刻——该掌灯啦！“

满院偷看的仆从顿时作鸟兽散，唯余沈砚舟的玄色披风还罩在柳含烟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