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宫灯在穿堂风里悠悠摇晃,暖黄色的光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李昭阳静静地望着铜镜里替自己梳发的谢安鑫。
那药童昨日换下的纱布,还隐隐透着刺目的血渍,可这人却固执地立在屏风外值夜,连她赌气掷出的玉梳,都稳稳接在掌心,动作干净利落。
“殿下该用安神汤了。“
他垂眸,小心翼翼地避开镜中交错的视线,腰间佛珠与青铜令牌相互碰撞,发出细碎如碎冰般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若今日挡箭的是赵华熙的侍卫......“
李昭阳突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他欲收回去的手腕,掌心那道横贯掌纹的旧疤,粗糙而硌人,硌得指尖一阵发麻,“你也会这般护她?“
烛火噼啪爆开灯花,火星四溅,发出细微的爆裂声,谢安鑫的影子投在茜纱窗上,瘦长而扭曲,像截生生折断的梅枝,透着几分孤寂。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青铜令牌背面的星宿纹路,冰冷而坚硬,硌进两人交叠的掌心,他声音低沉道:“微臣的命,只认过两位主子。“
檐角积雪坠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惊醒了怔忡的公主。
李昭阳仓皇松开手,瞥见铜镜里自己耳尖泛起了一抹嫣红,像染上了一层薄霞,忙慌乱地将青丝甩到肩头遮住,脸颊微微发烫:“明日让太医院送些祛疤膏来。“
三更梆子敲到第二声时,玲玲气喘吁吁地捧着碎成两截的玉簪冲进来。
小丫鬟鬓发散乱,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脸颊上,袖口沾着御膳房炭火的灰烬,模样有些狼狈:“他们竟要给那狐媚子拟封号!礼部连夜开了太庙偏殿,连尚宫局都在裁鲛绡金丝......“
李昭阳手中茶盏猛地在青砖上迸裂,清脆的破碎声在室内回荡,碎瓷混着泼溅的茶汤,带着温热的湿气,漫过波斯地毯。
她目光直直地盯着跪地收拾残片的谢安鑫,看他玄色衣摆浸在褐色的水渍里,湿漉漉的,忽然忆起驸马临终时攥着的那串染血佛珠,心口一阵刺痛。
紫宸殿的争执持续到日暮。
皇帝坐在龙椅上,望着跪在丹墀下的女儿,手中朱笔悬在请封奏折上方,微微颤抖。
皇后端坐在一旁,鬓间九尾凤钗垂下的东珠,冰冷地扫过李昭阳发顶,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华熙自幼失怙,陛下当真要寒了功臣遗孤的心?“
“父皇可记得永宁十九年上元节?“
李昭阳重重叩首,额头与白玉砖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白玉砖映出她额间血痕,触目惊心,“儿臣被拍花子掳走时,是驸马带着三百玄甲军翻遍汴京城。“
她忽然扯开衣领,锁骨下方狰狞的烫伤露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可怖,惊得皇帝手中的笔掉落在地,“这道疤,是儿臣为护住传国玉玺烙下的。“
暮色如血,染红了琉璃瓦,谢安鑫快步上前,扶住踉跄出殿的公主。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春衫,滚烫如灼,烫得李昭阳脊背瞬间发僵。
宫道两侧新糊的茜纱灯,映着赵华溪的徽记,在风中张牙舞爪地晃动,像一只只诡异的眼睛。
当夜公主府梅林无端起雾。
浓稠的雾气如轻纱般弥漫,李昭阳蜷在贵妃榻上,静静地数着更漏,忽听得瓦当轻响,那声音细微而缥缈,像是夜的低语。
她轻轻推窗,见谢安鑫倒挂在檐角,玄色蒙面巾被夜风吹开半角,露出与太子七分相似的侧脸轮廓,冷峻而坚毅。
“殿下该安寝了。“
他指尖银光闪过,一道寒光在黑暗中划过,暗处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哼。
李昭阳望着他翻身落地时衣袂翻卷的弧度,身姿潇洒,恍惚看见驸马当年在演武场挽弓的身影,英武不凡。
梆子敲过四更,李昭阳赤足踩过回廊积雪,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冰冷刺骨。
月光如水,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廊下青铜风铃突然无风自动,发出清脆的声响,惊起栖在梅枝的寒鸦,寒鸦发出尖锐的叫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她驻足凝望中庭那株并蒂梅,总觉暗处有什么温热的目光拂过后颈,痒痒的,转头却只见满地碎玉般的月光,清冷而孤寂。
霜月西沉时,李昭阳的软烟罗绣鞋已沾满梅蕊碎雪,雪水浸湿了鞋面,凉凉的。
她突然驻足,看着青砖上两道交叠的影子——自己的广袖流仙裙摆正轻轻拂过身后人玄色衣角。
“谢安鑫。“
她猛地转身,暗卫收势不及几乎撞进她怀里。
男人急退两步单膝跪地,青铜令牌磕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清响。
公主忽而提起裙角踩住地上摇曳的暗影:“本宫幼时听人说,踩着影子的人能听到对方心声。“
绣鞋金铃随着动作叮当乱响,在雪夜里荡出涟漪般的回音,悠远而空灵。
谢安鑫的喉结在月光下动了动,他忽然抬手指向飞檐:“殿下快看!“
趁李昭阳仰头的瞬间,玄色皂靴轻轻覆上她的影子的发髻。
琉璃瓦上积雪映着两人相叠的身影,竟似戏台上交颈的皮影,唯美而梦幻。
“你使诈!“
李昭阳笑着掷出帕子,却在看清暗卫眉眼时怔住。
谢安鑫仰起的侧脸镀着月华,清冷而圣洁,恰如那年驸马替她摘下红梅时,落在她掌心的那抹清辉。
笑声戛然而止。
公主攥紧袖中佛珠,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在谢安鑫手背,滚烫滚烫的,烫得他指尖轻轻一颤。
梅林深处传来守夜宫人灯笼的微光,昏黄而微弱,暗卫瞬间隐入黑暗,只剩满地碎玉般的月光兀自摇晃。
次日寅时三刻,万安寺的晨钟沉闷地响起,惊起栖在宫墙的寒鸦。
李昭阳裹着狐裘,立在朱红宫门前,食盒里新蒸的素斋腾起袅袅白雾,带着淡淡的米香,模糊了侍卫铁甲上的霜花,霜花晶莹剔透。
“殿下请回。“
侍卫长避开她的目光,声音有些生硬,“皇后娘娘有令,今日各宫不得进出。“
青石砖上忽然漫开细碎金粉——原是赵华熙的八宝香车碾过薄冰,车轮碾压薄冰的声音清脆悦耳。
车帘掀起半角,露出女子鬓间新制的金丝点翠步摇,金光闪闪,耀人眼目:“姐姐怎的站在风口?这鳆鱼粥最忌寒凉,妹妹正要给姑母送去呢。“
玲玲突然扑上去拽住车辕,急切地喊道:“去年腊八您抢了我们殿下的血燕,如今连碗素粥都要......“
小丫鬟的声音戛然而止,侍卫的刀鞘已抵住她咽喉,冰冷而坚硬。
李昭阳看着食盒里渐渐冷却的糕点,糕点表面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忽然想起驸马临终前那个雪天。
他胸口的箭伤洇透白裘,殷红的血在白色的裘毛上格外刺眼,仍强撑着为她煨好最后半盏参汤。
残阳如血泼在琉璃瓦上,她捏碎玉簪刺进掌心,直到谢安鑫用染血的佛珠裹住她伤口,佛珠上的血迹还带着一丝温热。
第三日卯初,太和殿前的铜鹤还凝着夜露,露珠晶莹欲滴。
李昭阳跪在汉白玉阶上,看着龙纹皂靴踏碎满地霞光,靴底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皇帝腰间玉佩轻响,清脆悦耳,惊飞她睫上凝了三日的寒霜,寒霜簌簌落下。
“儿臣......“
开口时才觉喉间腥甜,那道横贯锁骨的旧疤突然火烧般疼痛,疼得她眉头紧皱。
父皇转身时明黄龙袍扫过她发顶,绣金袖口垂落的模样,与当年递给她玉玺碎片时如出一辙。
紫檀木案上奏折堆成雪山,李昭阳望着朱批旁干涸的茶渍,恍惚看见十二岁那年父皇抱着她看元宵灯会的场景,温馨而美好。
蟠龙香炉吐出袅袅青烟,带着淡淡的檀香,模糊了帝王眼尾的皱纹:“昭阳,你很像你母妃。“
暮色漫过窗棂时,公主扶着廊柱起身。
谢安鑫从梁上飘然而落,玄色衣摆渗出的血迹在青砖上洇开墨梅,殷红的血渍在青色的砖面上格外醒目。
李昭阳伸手欲触他伤口,却被他用佛珠缠住指尖,佛珠温润而光滑:“殿下,该回宫了。“
宫灯次第亮起,皇帝寝殿的明黄暖光从窗纸渗出,柔和而温暖,与公主府檐角的残雪遥相映照。
李昭阳摩挲着锁骨下的伤疤,伤疤粗糙而凹凸不平,忽然想起父皇说“知道了“时,笔架上那支迟迟未落的紫毫。
蝉鸣初起的午后,燥热的空气里弥漫着蝉鸣的喧嚣,李昭阳指尖摩挲着镇纸下压着的空白圣旨,圣旨的纸张光滑而细腻。
鎏金香炉里青烟袅袅,青烟在浮动的光影里缓缓升腾,勾勒出谢安鑫跪在梁上的轮廓,朦胧而神秘。
距离紫宸殿争执已过半月,赵华熙的封号仍未落印。
“殿下尝尝新贡的荔枝冰。“
玲玲捧着琉璃盏碎步跑来,琉璃盏晶莹剔透,水晶碗里凝着薄霜的红果,鲜艳欲滴,恰似那日她额间渗血的伤痕。
檐角铜铃忽被疾风撞响,铜铃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谢安鑫如玄鹤掠下横梁,身姿矫健,腰间佛珠扫落案头堆积的请安折子,折子散落一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李昭阳望着他指尖银光挑开密信蜡封,突然想起父皇说“再等等“时,龙案上那方沾着朱砂的帕子,帕子上的朱砂红得夺目。
“黄河决堤,七州八县成泽国。“
谢安鑫声线如绷紧的弓弦,低沉而凝重,将信笺铺展在案几上。
墨迹浸透的“灾民易子而食“几个字,在冰鉴散发的寒气里洇出狰狞水痕,水痕扭曲而恐怖。
李昭阳捏碎荔枝的动作顿住,红汁顺着指缝滴在月白襦裙,红汁鲜艳而刺目。
御花园的芍药开得正艳,花朵娇艳欲滴,却再无人提起要为华熙郡主裁制公主吉服。
她望着镜中自己锁骨下淡去的疤痕,疤痕颜色变浅,却依然清晰,忽然听见铜漏发出空茫的回响,回响悠长而寂寥。
谢安鑫开始往紫檀案头放沾露的栀子。
有时是并蒂双生藏在《水经注》里,有时是单枝斜插进青玉笔洗。
玲玲总爱凑近细嗅,鼻尖轻轻颤动:“暗卫大人挑的花,比尚宫局那些匠人培植的鲜活百倍。“
这日暴雨突至,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李昭阳正对镜描摹花钿,铜镜忽然映出谢安鑫踉跄的身影,玄色衣摆滴落的深色水渍在波斯地毯晕开,水渍迅速蔓延。
她霍然起身,鎏金护甲勾断一缕青丝,青丝轻轻飘落。
“谁伤的?“
她攥住暗卫欲藏的手腕,指腹触到犹带余温的血痂,血痂粗糙而温热。
谢安鑫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翳,喉间溢出的血腥气混着佛珠浸染的檀香,血腥气刺鼻而浓烈。
窗棂被狂风拍得作响,玲玲收拾满地残花的剪子当啷坠地,剪子落地的声音清脆。
李昭阳看着暗卫苍白的唇色,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驸马躺在雪地里微笑的模样,笑容温暖而熟悉。
她心中一阵矛盾,一方面是对谢安鑫的心疼,心疼他受伤的模样;另一方面,看到他受伤又唤起了对驸马失去的痛苦回忆,那痛苦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在这矛盾的挣扎之后,她猛地甩开他的手,缠枝牡丹裙裾扫翻案头插着栀子花的冰裂纹瓷瓶,瓷瓶落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滚出去!“
暴雨连下三日,狂风裹挟着暴雨,发出呼啸的声响。
谢安鑫照旧在寅时送来带着晨露的栀子。
只是花枝总搁在窗台青砖上,沾着几不可察的血指印,血指印颜色暗红。
第四日雨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李昭阳盯着瓷瓶里蔫败的花朵,花朵颜色黯淡,花瓣枯萎,忽然将茶盏砸向廊柱,茶盏破碎的声音清脆响亮。
飞溅的瓷片划破玲玲裙角,小丫鬟跪地收拾时突然惊呼:“这花茎上的牙印,像是......“
李昭阳夺过残枝,断口处细密的齿痕间凝着暗红,暗红色泽深沉。
她想起谢安鑫那日紧咬的唇,唇上的血迹还历历在目。
转身时撞翻的博古架上,先驸马留下的青铜酒卮滚落在地,发出空寂的回响,回响在寂静的室内回荡。
暴雨渐停,可阴沉的天空依旧让李昭阳感到压抑。
她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湿漉漉的地面,思绪飘远,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宫廷中的种种阴谋,那些阴谋如黑暗中的毒蛇,随时可能发起攻击。
就在这时,暮色染红宫墙,王公公捧着救灾奏折路过梅林。
老太监皂靴碾碎满地落花,发出沙沙的声响,对着假山后的人影轻笑:“太子殿下昨日在演武场试弓,三百步外射穿了三重皮甲。“
当时的天气也是这般阴沉,乌云密布,仿佛预示着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李昭阳攥紧袖中暗卫令牌,令牌冰冷而坚硬。
突然想起元宵夜宴。
太子执弓射落月洞门上悬挂的彩球,侧脸被火光映亮的弧度,与谢安鑫倒挂檐角时的轮廓完美重合。
暴雨再度倾盆而至,狂风呼啸,雨水如注。
谢安鑫跪在廊下请罪的背影浸透雨水,背影显得孤独而落寞。
李昭阳望着他后颈新结痂的鞭痕,鞭痕触目惊心,忽然将青铜酒卮掷向黑暗。
利器破空声里传来闷哼,接着是重物坠入荷花池的声响,声响沉闷而厚重。
“查到了。“
玲玲喘着气撞开朱门,小丫鬟掌心的银稞子沾着御药房黄柏粉,黄柏粉颜色金黄。
“太子近卫前日领了三十副金疮药。“
李昭阳指尖抚过案头枯萎的栀子,栀子花瓣干枯而脆弱,忽然捏碎干瘪的花瓣。
铜镜映出她眼底猩红的血丝,血丝如红线般醒目,锁骨下的旧疤在雷光里突突跳动,疼痛如电流般传遍全身。
她想起谢安鑫说“微臣会打回来“时,佛珠缠着绷带划过她掌心的温度,温度温暖而熟悉。
暴雨在子时骤歇,夜又恢复了宁静。
谢安鑫悄无声息出现在梁上,月光透过窗纱落在他包扎过的手腕,手腕上的绷带洁白而干净,缠着与驸马那串佛珠相同材质的沉香木珠,沉香木珠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李昭阳望着他随呼吸起伏的肩背,忽然伸手接住从梁上飘落的栀子花瓣,花瓣轻盈而柔软。
湿漉漉的香气里,她摸到花瓣背面用血画的星宿纹路——那是暗卫立誓时才会刻下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