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亲爱的,叫醒我,别害怕(中)
- 亲爱的,叫醒我,别害怕
- JacobCon
- 6010字
- 2025-02-24 09:1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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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伯伦,听我说,他会一直住在这,会和你一起吃饭、睡觉、上学——你要像哥哥一样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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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西北角的仓储间只会在即将大扫除的时候打开,除非纪伯伦和父亲吵架时把整瓶墨水都摔在地上,否则里面的清洁用具大概率不会每个星期都露面。一些略微生锈的薄皮铁箱、损坏但勉强可以容纳物品的木柜排列在房间的三个角落,其余的空间大多被塑料桶、木板、脚手架与修理器械占据。
肯德里克先生负责把仓储间的东西尽可能地搬置于车库,再不济便暂时搁置在庭院,剩下的计划在约书亚来前运往垃圾场;夫人则把这个印象里第一次清空的房间打扫干净,铺上地贴、墙纸,为正对后院的小百叶窗挂上湖蓝色塔夫绸窗帘,再来回喷两次空气清新剂;至于床上的枕头、被套与床垫,和台灯、书桌的款式,则是纪伯伦挑选的。
纪伯伦一直期待能盖着这样布满星星的被子,耳边是雪白的云朵。尽管母亲再三提醒他这些不是为他买的,纪伯伦仍然选择了自己最心仪的图案与花纹。也许未来的某一天,这位客人不得不离开,自己就可以在梦中体验畅游夜空的旅行,抑或者如果恰好父母都不在家,他可以争取和对方交换房间。唯一不足的是,母亲并没有完全如他所愿地给天花板与墙面贴上夜光贴纸,纪伯伦甚至为此仔细研究了儿童节目里介绍的各式精灵的排列顺序,他信誓旦旦地讲述要想在梦中遨游太空这些是必要条件,但艾斯琳并没有采取这个建议。
“纪伯伦,还要我说多少遍,这个房间不是给你住的。”
“可是,如果他跟我差不多的年龄,哪有不喜欢这样的?”
正如纪伯伦最开始猜测的一样——记忆里第一次,虽然不是给他买东西,但是母亲很认真地寻求自己的想法——她也不了解,至少不是十分有把握,对方的喜好。艾斯琳没有坚定地否决,勉强答应如果对方之后真的跟纪伯伦想的一样,那她会考虑这个方案。
新床的长度和纪伯伦的那张相同,但是更宽一些,新买的被褥和床垫也柔软许多,还带有刚洗涤过后淡淡的薰衣草香味。在安放好崭新的书桌后——和纪伯伦自己的是同一款式,但是如今的已经可以手动调整高度与倾斜角度,也额外多了两个靠手的抽屉——肯德里克先生纠结起需不需要一个额外的书柜。
“书房里有一个老式的,我想肯定能用,况且现在里面也没有多少书。”
“如果是那样,不如不搬过来——他可以和纪伯伦合用一个,我的意思是,两个孩子加起来大概没有那么多东西。”肯德里克夫人提出她的看法。
对此纪伯伦有一点不满,尽管他的书柜里书确实不多,但是还有手工课做的模型、叠纸,美术课完成的涂鸦、画作,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奖状或者纪念照,以及最重要的、他的玩具。不过他没有立刻提出抗议,他觉得不会有人无礼到入侵自己的书柜,至少连自己的父母都没有这么做。
纪伯伦对于这个看上去让父母无比在意的来客愈加好奇起来,但是并没有继续追问相关的信息——他不想表现得自己很在意,他很清楚如果是那样自己很大概率会失望。他曾经对于代课的写作老师有过期待,结果最后来了一个胡子拉碴的迷糊老头,甚至在学期末都记不住学生们的名字;他也无数次暗示爸妈自己的生日愿望,但无一例外地他们都没有实现。
降低期待,纪伯伦,如果对方是个脾气暴躁、趾高气扬的小流氓,自己至少见面的第一天得尽力保持礼貌友好。
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忍不住幻想,如果到来的是一个还不错的、自己能与之交朋友的人——纪伯伦一时能想到的就是韦恩兄弟——那真是相当美好。关于韦恩兄弟,纪伯伦也说不出他们有哪些优点,但是对方在自己看来一直很有趣。他们在低年级时是最好的朋友,也到过彼此家做客,放学时会一道在拐角处的商店研究最新售卖的糖果,再吹嘘自己尝过的最难忘的口味有多么美妙。只不过后面他们搬走了,纪伯伦不知道具体缘由,母亲只告诉他韦恩兄弟的父母分开了,他们要跟着母亲去别的城市。
“奥古斯都,法兰克林,你们以后还会回来吗?”
“唔,纪伯伦,妈妈说以后不会回来了。”
送别的时候纪伯伦大概是有一些难过的,也许是因为年纪尚小,也许是仍然会见到许多其他的同龄人,他更多的是怀念以往的趣事,所以并没有低迷许久。只是自那以后,他心中不由自主地多把持这样的尺度,或者说他对于朋友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再后来,他结识了席勒和安妮,前者是一个从小戴着眼镜、气质腼腆的男生,他们在小组阅读任务中一起合作,对方在纪伯伦看来无所不知,但自己一直没搞清除了他以外谁还会讲希伯来语;安妮则是个开朗外向的女孩,棕金色的卷发非常亮眼,脸颊上有些雀斑,经常会在放学后跟自己分享一天的趣闻。
那,“约书亚”,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明明自己可以问父母对方具体会什么时候搬来,但纪伯伦没有这么做。纪伯伦很清楚,自己总是沉迷于这种漫无目的的幻想,想象着千千万万种可能,那种因无法定论而起起落落的心绪总让自己欲罢不能,难得有这样的契机,他不愿将其打破。哪怕再过一年,或者一个年代、一个世纪——拼写课的老师教过自己那是十年与一百年的意思——只要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他大概会乐此不疲。
但当母亲在一个清晨叫醒自己,告诉他中午瓦伦娜姑妈会来带他出去吃饭时,他意识到大概就是今天。父母前脚刚走,纪伯伦就从被窝里窜出来,没有刷牙,也没有吃早饭,而是走进这个原先是仓储间但即将有另一个陌生人居住的屋子,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心意摆放起来。
一张写着“你好,约书亚,我叫‘纪伯伦’,欢迎你”的卡片——他很早就开始构思这张作为问候的纸片,只不过最近才确定这样的内容——书写时用的是自己模仿的蹩脚的花体字,在五张没有涂改的尝试中最终选择了这张配有云朵与星空的版本。纪伯伦一度怀疑是否该用方方正正的格式,只不过当时给韦恩兄弟的送别语就是用这种歪歪扭扭的花体写的,对方很是喜欢;
一只还没有刨的铅笔和刚买不久看上去仍然崭新的钢笔,当然还有一块没拆封塑料薄膜的橡皮;
一本封面是卡通麋鹿与山羊图案的、自己也很喜欢的笔记本。
除了卡片以外,其他的东西都放在了桌面下的抽屉里,而卡片藏在了右侧中间抽屉的深处——纪伯伦觉得这样的位置不至于被父母随手拉开时瞧见。
纪伯伦又在这张新床上坐了一小会,想象着睡在这里的感受——尽管有些寒凉与幽暗,但总体安心舒适。
在瓦伦娜姑妈快要提着她那只红黄相间的手提包来敲门,自己不得不匆忙地溜回自己的房间前,他试图拉开每个抽屉——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只不过纪伯伦有这样的癖好,在某些重要时刻前通过某种顺次操作进行预言的“仪式”。
很不巧,第一个抽屉就没有很流畅地拉开——貌似是滑道有些凹凸不平。
但纪伯伦选择不去在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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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书亚,这个是纪伯伦,他应该算你的表弟——纪伯伦,跟约书亚打个招呼——你们以后要一起好好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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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伯伦第一眼的感受是,他一定病了。哪怕他说服自己勒紧骨骼的皮肤是出于某种特殊的体质抑或苗条的追求,对方黝黄的面容上成块的白斑也不像是健康的征兆。他也没怎么看过同龄人的头上夹杂着白发——尽管安妮有说过某些希望成为模特的女孩会把头发全部染白,但不大可能是眼前稀疏的苍白——也没见过这般有些吓人的凹陷的眼窝。
本能地,纪伯伦后退了一步,而不是上前握手。
那些原先的期待、希冀与担忧,都如同商店里的草莓果味饮料一般,在自己喝完最后一口时,仅剩的玻璃容器“砰”地一声在地上摔个粉碎。唯一令他在意的是,对方是否真的能在这待下去。一种几乎不需要自己去回忆的,对医院中病怏怏的氛围的,厌恶、逃避,险些让纪伯伦泛起胃酸。
“你好,我是纪伯伦,欢迎你来。”
对方点了点头,右手指甲抠着左手的指节,缓慢拖着脚步走向客厅的边角。
“你是从哪里来的?这里是奥布莱纳,你以前来过吗?”
约书亚摇了摇头,转首瞥向屋子里的其他方向。
“约书亚是从埃维文来的,你可能没去过。带他去卧室看看吧,晚饭等一会就好。”
原先的仓储间——现在给约书亚的卧室——离客厅并不远,从拐角的走廊一直走到西北角就是。纪伯伦示意对方跟着自己,这一次好歹收到正面的反馈,但似乎只有自己一走一停地慢下脚步后者才能勉强跟上。
“这个就是以后你的卧室啦,都是最新装修的,如果你还有其他需要的就跟他们俩说。”
对方毫无感情地扫视了一遍房间内的陈设。
“你的东西都可以放在这里。这个是你的床——这个是书桌,还有抽屉——书柜的话你可以和我共用一个,但是它在我的房间。”
毫无应答,只是点了点头。
“妈妈说,睡觉前记得把后门锁好要不然不太安全,窗户最好也拉上。”
看了眼后门上的门锁,但很快又低下头。
“就是这些了。让我想想——”纪伯伦已经没什么兴致继续介绍或者反问下去,他觉得自己已经很礼貌、尽可能装得很成熟了,“要不然你可以试试看床躺上去舒不舒服?”
约书亚没有丝毫的挪动,机械地摇了摇头。
“或者,你试试看椅子高度合不合适呢?”
进入房间后的第一次,对方移动了脚步,拘谨地坐上木椅:“谢谢。”
哦,原来会说话呀,还以为是哑巴呢。纪伯伦在心里嘀咕道。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想与面前这个木头人继续呆下去,莫名的失落与愠怒让自己的语气也显得不耐烦起来。
“那我先走了,有事情就找他们俩好了。”他本想再加上一句“别担心,我又不会欺负你”,但转念觉得没什么必要——对方没什么想和自己继续搭话的意愿,再绞尽脑汁试图交流说不好是对面还是自己要烦躁起来。
就在自己快踏出房间的时候,约书亚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纪伯伦才意识到,对方的眼睛不是原先以为的灰色,而是淡蓝色。
只是那蓝色就像是浸泡在水里过久的鹅卵石一样,只有最内里还残存着些许色彩——
更多的是即将碎裂的横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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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已经很晚了,但纪伯伦还没有睡着。
他本以为父母——更大概率是母亲——会在吃饭时试图引起一些话题。纪伯伦想象中四个人温馨的晚餐场景应当是如此的:
“约书亚,你原来在埃维文上几年级?”
“三年级。但是我写作不太好。”
“没事,纪伯伦买过很多事,有的时候还自己写故事,以后可以让他教你。”
“哦,妈,别说了。不过那些书我都看过了,你随便看好了。”
但是这些并没有发生,甚至比以往自己和父亲闹别扭时的气氛更加凝滞,只剩下碗勺碰撞声与唇舌咀嚼声。难得的,纪伯伦坐在父亲这侧,不时地看向对面这位来客,后者只是一声不吭地吞咽着食物。
“餐具放在桌上吧。”等到纪伯伦全部吃完后母亲才说出整顿饭的第一句话。
这就是他们将约书亚带回来的目的吗?让时间变得沉重而乏味?
他不知道父母是否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对此纪伯伦也无能为力,甚至有些幸灾乐祸。他没法想象再忍受着这样的沉默拗过明天,更别提无数之后的日子。
也是在这个时候,纪伯伦才意识到,不仅是那位冷淡的来客,自己的父母脸上也不见去时的神采。那个时候他们虽然不至于满怀期待,但至少带着某种希冀,某种触动的心绪,某种爱——但这些都被眼前的这个家伙一扫而空了。
很识趣的,纪伯伦没有在饭桌上打破这样的僵持,但也失去了打探发生什么的机会。
于是,当楼下的时钟敲过四声时,纪伯伦终究抵挡不住那股莫名的引力。他穿上拖鞋,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再反手关上,放轻脚步走下楼梯——自己的卧室在二楼东南角,对面就是父母的房间——再摸黑走向原先仓储间的位置。
纪伯伦偶尔会在夜深时醒来,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黑暗里瞧见深夜中一楼的模样。那些印象中一直生活在阳光或者灯光下的,椅子、沙发、圆橱柜,此时也想了无生机一般冰冷而疏远。多亏窗帘缝隙间透过玻璃窗照进的些许月光,在艰难、勉强地适应夜视以后,纪伯伦尽可能地不触碰到过道的物件。
如果对方已经睡着了呢?
纪伯伦在门口停住了。
事实上,当纪伯伦决定下楼的那一刻,他就笃定对方没有睡着。这样的想法说不清完全是自己的主观臆断,还是纪伯伦一直确信不疑的直觉——他甚至想象不出对方搂紧被褥发出酣睡呼吸声的情形,那不太可能发生,至少自己有着很大的把握。
如果真的猜错了,真的因为自己推门导致吵醒他,自己就道歉说意识不清走错了去洗手间的路。
然而这样的借口并没有给纪伯伦足够的勇气,于是就像往常一样,他选择相信某些外部的启示——比如忽至的鸟叫,又比如突然出现在岔路口的自行车,再比如卖报的商贩恰巧吆喝了五声——
他听见房间对侧、那扇通向后院的门发出似有似无的吱嘎声响。
于是纪伯伦旋开了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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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你也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亲爱的,一直到现在——我没法保证永远——在你还能看见我的地方,如果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叫醒我,别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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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并没有人。
枕头被竖立起靠在床头,被子的一角被掀起仿佛旅馆里等待客人入住一般。借着门缝里飘进的月光,纪伯伦勉强辨识出反光的钢笔帽以及其下压着的纸片。
他本想着小声询问是否有人,但屋内比客厅还稍凉的温度对此自然做出回答。
白天被拉开的椅子已被归位,椅背上挂着一件纪伯伦没有见过的外套,比自己平时穿着的那些单薄许多,在晚风中微微张开,又缓缓闭合。他试图通过右手感受它的厚度,就像一直会在服装店干的那样——意外的,摸上去甚至比那些日日夜夜挂在橱窗中的样衣还要冰冷。
如果敞开缝隙的后门并不是因为谁人的疏忽大意而不断晃荡,如果那双给约书亚的拖鞋此时并不是搁置在正门的玄关处——
如果,纪伯伦在想,如果,还不至于冷漠到要在深夜逃离这个家,那对方应该是在门后的庭院内。
如果是以前,或者说是肯德里克夫妇眼里的那个纪伯伦,他此时大概会直接推开门去寻找对方的踪影。但是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这样的变化还不至于让他能够断绝乱甩钢笔挥溅墨水的习惯,也不至于让他能甘之如饴地吃下煮熟的胡萝卜,但是会带来更多、令别人以至纪伯伦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改变——他取下来椅背上的外衣,出于一种很纯粹的担心它的主人也许正觉得冷的想法,把它自然地卷起挂在手臂上,再打开半开的木门。
残月正在下沉,匆忙地收拾起原先泼洒的光辉,转而替代为黎明迫近前最浓重的黑暗。纪伯伦知道,没有丝毫光亮,他没法看清任何事物的轮廓,但他也知道,脚底就是那条已经被草苔遮掩覆盖但仍能行走的石板小径。
沿着石路每走一步,他似乎越发清醒,也越发确信,对方一定在路的尽头。没有丝毫怀疑,也丝毫没有白天时的烦恼与不满,哪怕双眼无法在黑夜里给出一点关于人影的反馈,他很自然、很平静地朝着不远处问道:
“所以,你明天就打算走了吗?”
那个位置,如果纪伯伦记得没错,应该是一个挂在三角铁架上的秋千。在不久以前,他偶尔会坐上去倾听摇荡时刮过耳边的风声。如果他的所有确信都没有偏差,那个叫“约书亚”的孩子,应该正坐在秋千的木椅上——没有铁链绷紧的声响,也没有环扣摩擦的噪音,但纪伯伦相信着这样一个答案。
“我想,应该是的。”
自己应当说出怎样挽留的话语?自己又是否应当挽留?
最重要的是,他甚至不能保证,那声音不是自己臆想出的、脑海里蒙蔽自己的幻觉。
那个时候,大致快要到太阳露出自己发梢边沿那点光芒的时刻,如果明天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如果在黎明时没有蔽天的积云挡住初生的光亮,那不等多久,纪伯伦,和约书亚,就能看见日出的景象。
习惯性地,纪伯伦试图把决定交给外界,交给太阳,交给明天晴朗的可能,交给黎明应允如约而至的承诺。
“他们说,这里以后都是你的家——”
纪伯伦没抬头看天空——他决定忽略视觉、听觉与感觉的一切烁动。
“我是说,这里应当一直都是。”
2025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