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锈锁

1992年谷雨,程大勇在秧田里挖出七条金环蛇。

这些冷血动物盘成黄黑相间的绳结,安静地蛰伏在腐烂的稻根中间。村里老人说这是土地公在清账,程大勇却盯着田埂上玩泥巴的天亿——两岁的孩子正用苇秆在泥地上划拉,那些歪扭的沟壑组成奇怪的图案。

瘸腿郎中是晌午到的,竹杖上的铜铃沾着油菜花粉。他蹲在天亿划拉的图案前看了半炷香,突然用杖头戳破最大的那个泥圈:“二百零七。“

程大勇的锄头顿在半空。

“东南方向二百零七步,“郎中浑浊的眼珠泛起水光,“有口不该开的棺材。“

村东老坟岗的野栗子树下,迁坟队正撞见骇人景象。被雨水泡塌的坟包里,杉木棺材裂开半尺宽的缝,十七具蛇骨在棺内盘成同心圆。迁坟的罗盘刚挨近棺木,磁针就疯了似的转圈。

这事在村里传开时,天亿正在祠堂门槛上啃生红薯。他忽然把红薯砸向供桌,粘着口水的牙印正嵌在族谱的“亿“字上。程大勇抄起笤帚要打,却发现儿子正盯着房梁——去年洪水留下的水渍痕,不知何时变成了规整的几何网格。

当天夜里,程大勇把银锁塞进灶膛。

烧红的锁片在柴灰里蜷曲,那些“天亿“的錾刻笔画像活过来的蜈蚣。男人用火钳夹出锁片时,天亿突然在里屋发出夜枭般的啼哭。染着绿锈的银锁坠地瞬间,哭声戛然而止。

第二天村小代课的王老师找上门。这个戴眼镜的知青指着天亿的泥地涂鸦,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吓人:“这是麦克斯韦方程组!“见程大勇发愣,他又指着几个歪扭符号:“还有黎曼猜想...“

话没说完,程大勇的扁担已经扫过来。王老师落荒而逃时,笔记本里飘出张纸,上面画满天亿用苇秆戳的泥洞分布图——后来省里来的地质队员说,那分明是地下暗河的流向图。

端阳节前夜,程大勇做了件大事。

他趁着月色把祖传的铜算盘沉进村口老井,拴算盘的麻绳在辘轳上绕了七圈。井底传来闷响时,睡在箩筐里的天亿突然抽搐,口水在草席上洇出个完美的圆。

这个圆让程大勇在井边蹲到鸡叫。第一缕晨光刺破雾气时,他往井里砸了半筐陈年旱烟叶。等辛辣的烟气从井底漫上来,男人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句话:“莫怪爹狠。“

天亿的异常却变本加厉。

阴历六月十九观音诞,村里杀猪祭神。天亿盯着案板上的猪后腿,突然用烧火棍在地上写满数字。杀猪匠老刘凑近了看,竟是每刀该切的厚度和角度。他按着三岁稚童的“指点“下刀,二百斤的猪愣是比往年多片出十八斤肉。

这事传成神话时,程大勇正把儿子往镇卫生院拽。花白胡子的大夫听完症状,钢笔在处方笺上画圈:“贵公子这是...自闭症?“见男人不懂,又改口说,“文曲星托生,开蒙晚些也正常。“

药方最后被程大勇折了纸船,放生在水塘里。纸船载着“氯丙嗪“的字样漂到塘心时,天亿忽然咯咯笑起来。他一笑塘里的鱼就翻肚皮,十七尾鲫鱼白花花铺满水面。

1994年惊蛰,程家来了不速之客。

穿中山装的男人自称是县里特教老师,公文包上还别着毛主席像章。他举着彩色积木逗天亿时,孩子突然抓起红色三角板,在水泥地上划出深深的刻痕——那是道完美的一百二十度角。

“超常儿童啊!“男人激动得公文包都掉了,“应该送去省城做检测...“

程大勇的烟锅重重磕在门槛上:“狗屁检测!我娃就是说话晚。“火星溅到客人裤脚时,天亿忽然扯住来人的手表链。金属表带在他掌心迅速升温,表盘玻璃“啪“地炸开裂纹。

当晚程大勇去了村长家。他拎着两瓶高粱烧进门,出来时怀里揣着张去深圳的火车票。月光把田埂照得惨白,男人走过老井时突然驻足——井壁的苔藓不知何时排列成二进制代码,像群绿色萤火虫在黑暗中闪烁。

天亿四岁生日那天,程家堂屋的挂历突然自燃。

火苗是从“宜动土“那栏烧起来的,等程大勇泼完洗脚水,挂历已经烧出个人形窟窿。焦黑的边缘恰好框住天亿的身高线——那些记录成长的划痕正以每月三厘米的速度递增。

最邪门的是圈里的鸡。自从天亿学会用米粒摆数字,母鸡下蛋都按斐波那契数列来。程大勇清晨捡蛋时,草窝里的鸡蛋数永远是1、1、2、3、5、8...直到某天窝里突然出现十三枚蛋,老母鸡当晚就蹬了腿。

1996年小满,程大勇在房梁上挂了把杀猪刀。

刀刃正对着天亿睡觉的竹床,刀柄红绸被穿堂风吹得猎猎作响。男孩半夜尿急睁眼,看见月光正顺着刀刃往下淌,在地面汇成银亮的数字溪流。那些数字绕过他的脚趾,蜿蜿蜒蜒爬向装着银锁的陶罐。

第二天程大勇发现刀不见了。

他翻遍屋里每个角落,最后在天亿的草稿本上找到线索——那些鬼画符里藏着三角函数计算。顺着tan35°的指引,男人在祠堂飞檐第三块瓦片下摸到刀柄。刀刃上密密麻麻刻满竖线,仔细数来正好是儿子的年龄乘上圆周率。

当晚的油灯特别暗。程大勇攥着银锁的手青筋暴起,锁片边缘已经磨出锋利的刃。天亿蹲在门槛上玩蚂蚁,忽然举起被割破的手指——血珠坠落的轨迹在空中画出抛物线方程,最后在地面溅成完美的同心圆。

“爹。“

这是天亿说的第一个字。

程大勇的瞳孔在黑暗中收缩,他看见儿子指尖的血正顺着砖缝游走,在墙角组成模糊的日历:1998年7月23日。屋外突然响起惊雷,雨点砸在瓦片上,像无数打算盘珠在同时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