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回到堂上,坐在唐平面前。
唐平上下打量了荀攸两眼,嘴角有点压不住。“公达,你现在可以说说了,为何想拜在我的门下?”
荀攸不慌不忙。“我想随师傅出海。”
“你也想出海?”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中原即将大乱,唯有出海可保万全。只是海上风高浪急,十船九覆,之前往往不在考虑之列,避祸者常常选择入山,而非入海。如今有师傅的道法护持,入海成为可选,攸见机而作,还请师傅不弃。”
唐平心中惊骇。
短短几句话,既表达了荀攸的真诚,也展示了他的见识。
在此之前,他多次提过天下将乱,却没人相信。
唯独荀攸相信,而且不用他提醒,荀攸自己就得出了结论。
这份见识,超出了无数人,不愧为这个时代最优秀的谋士之一。
“你何以断定天下将乱?”
“宫里,天子与皇后不睦。朝堂上,天子与大臣争权。天下,关东与关西互相敌视。再加上四夷不安,灾异频发,流民四起,民怨沸腾,乱相已萌,焉能不乱?”
唐平嘴角抽了抽。“如今黄巾已平,党禁已解,众正在朝,天子接受了我的建议,又安排董侯出海,来年必可政清人和。上天感应,灾异自然也会减少,百姓自安。”
荀攸无声地笑了。“请师傅恕我冒昧。在我看来,最危险的就是党人。”
唐平眨眨眼睛。“你不是党人吗?”
“我先大父是党人,我不是。先大父过世后,我为他守墓避世,接触过的党人只有何伯求。除了他和我从叔,也没人知道我是谁。”
唐平有点反应过来了。
和荀彧一样,荀攸虽然后世名声很大,眼下却还是藏在深闺人不识,了解他们能力的外人只有何颙。
荀彧是因为他的母亲出自阉党,被清流不齿。
荀攸则是主动避世,这些年一直在家守墓,不与外人交结,妥妥的非主流。
如果不是后来董卓乱政,天下大乱,他们大概率不会被人知道。
太平盛世,吹枯嘘生的名士大行其道,他们这些有真本事,背景却不够干净漂亮,没有得到家族力捧的人反而很难有出头的机会。
只是与荀彧的无奈不同,荀攸早就看出了乱世将至,他是真的想躲起来。即使后来得到何颙推荐,被大将军何进辟除,他也不显山不显水,只想混个饭吃。
“党人怎么危险了?”
“孔子有言,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如今主昏政荒,党人却不知略加收敛,言行反而更加激烈,岂是治国之道?”荀攸一声叹息。“且党人大多无施政经验,却好谈国事,与赵括好论兵事无异,焉有不败之理?”
唐平笑了。“你这些话,可曾对何伯求提及过?”
“提过,他也这么想,只是为时已晚,无力回天了。”
“他也这么想?”
“正是,他也赞成师傅的出海之计,不辞劳苦,专程赶到颍川,召我来洛阳,求教于师傅。”
唐平明白了,果然是何颙在背后奔走。
他想让他和曹操、荀彧组团的想法没有变,现在又加上一个荀攸。
这老头,嘴上喊得凶,身体却很诚实嘛。
当然,他也感受到了荀攸的诚意。
“看来你我的确有点缘份。只是这拜师之事……”
荀攸躬身道:“还请师傅莫弃。所谓六经易得,真道难求。师傅是有道之人,若能传我真道,我愿终生服侍师傅左右。”
“你见过我的道?”
“何伯求曾向我展示了师傅所著的道论,方才我又见到了师傅造船术的造诣,皆是闻所未闻。”荀攸转身,伸手指了指系在木桩上的铁环。“这样的练武之法,也是我未曾听说的。如此种种,只要能学得其一,我此生无憾。”
“你最想学的是什么?”
荀攸有些犹豫。“见到师傅之前,我最想学的是道论。见到师傅之后,我又想学武道,一时难以决断,还请师傅指点迷津。”
“我于武道知之有限,能教你的不多,你就学道论吧。”唐平说道:“至于武道,你跟着郭武一起练就是了。能有多少收获,看你的悟性和机缘。”
荀攸心中欢喜,再拜于地。“谢师傅。”
——
荀彧出了门,在里门外遇到了何颙。
何颙坐在马车里,闭着眼睛养神。
来回奔波近千里,他很累。
荀彧上了车,轻敲车壁,示意车夫出发。何颙叹了一口气,伸手撑着车厢,有点吃力的坐了起来。
“公达留下了?”
“公达拜唐平为师了。”
“嗯?”何颙惊讶地转过头,打量着荀彧,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荀彧从怀里取出那两幅图,递给何颙,又将带荀攸见唐平的经过说了一遍。
何颙听完,问了一些有关造船的事,将图纸还给荀彧。“公达外怯内勇,能谋善断,非我能及。文若,就算是你,也要稍逊一筹呢。”
荀彧很惊讶。“先生也觉得公达拜唐平为师是好事?”
何颙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说起了另一件事。“去颍川之前,我将你带给我的道论抄了两份,一份给你的叔父慈明,一份寄给蔡伯喈。见到慈明后,我和他聊了半夜,你猜他是什么评价?”
荀彧摇摇头,嘴角挑起一丝浅浅的笑意。他已经能猜到叔父荀爽的反应,但他不能说。
“我猜不出。”
“慈明说,这篇道论自成一体,与老子相似,却又高于老子。如果有机会,他想拜此人为师,请教其中精义。”
荀彧目光微闪。“你没说这是唐平所写?”
“慈明见过唐平,而且……相处不是很愉快,所以我没提唐平的名字,以免他有所成见。”何颙随即指了指荀彧手中的图纸。“你觉得这些有用吗?”
“应该有用,之前他提的建议,已经验证过了。”
“等你们试验成功了,将所有的图给我一份。”
“你也要出海?”
何颙苦笑着摇摇头。“你知道交阯最好的东西是什么吗?”
“珍珠,犀角,孔雀……”
何颙打断了荀彧。“不,是米。”
荀彧微怔,随即会过意来。“你想造海船,到交阯买米?”
“嗯,之前之所以没人增交阯买米,是因为运输不便,导致价格太高。如果有了海船,或许能便宜得多。若能将交阯米运到洛阳来,能救多少人,你想得到吗?”
荀彧吃了一惊。“交阯米很多吗?”
“交阯天气很热,据说能一年三熟,盛产稻米,产量也高,非江南可比。”
荀彧一拍大腿。“我明白唐平为什么要去珠崖、儋耳了,那里虽是蛮荒之地,却有成为鱼米之乡的潜质。董侯若能在那里建国,说不定真能反哺中原。除了直接运稻米之外,还有可能带来高产的稻种。”
何颙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在说什么?”
荀彧兴奋莫名,便将自己最近与唐平讨论的农学说了一遍。
这些年,他们一直在讨论提高粮食产量的可能性。听了何颙的介绍后,他才意识到,唐平早就知道交阯以南有巨大的粮食产量潜能。
即使是现在,交阯的稻米也能为中原提供帮助,只要他们能降低运输成本。
海船,不就是现成的运输工具?
一艘能装上千石稻米的大海船,只要十几个人就可以一路从交阯运到洛阳。就算要在路上走一年,一个人的消耗也不过二十石,二十个人也才四百石。
千石的海船,还能剩一半。
如果能造更大的海船,比如三千石,五千石,甚至是万石呢?
比起陆运,海运的成本要低很多,原来不合算的事,现在也有了可能。
当然,如果能在南方找到高产的稻种,引种到江淮之间,那就更好了。
忽然之间,荀彧有些激动起来,恨不得立刻飞回去,马上就能完成试验。
何颙听完了,也觉得可行。
“看来你们这几天进展很大,收获颇丰啊。”何颙抚着胡须,哈哈大笑。
——
荀彧回到宫里,将图纸呈给天子刘宏。
刘宏召来宋典、毕岚。
看完图纸后,宋典忘了君前礼仪,险些将大腿拍肿,连声叫绝。“这个轮桨好,好。”
毕岚也不禁笑道:“这不就是龙骨水车的变形么,没想到臣竟与唐道长不谋而合。”
刘宏和荀彧大惑不解,齐唰唰地看向毕岚。
毕岚解释道,他最近设计了一种水车,和这车轮的原理有些类似,用人力或者畜力驱动,可以将河里的水提到高处,用于灌溉或者泼洒路面,减少灰尘。
只是制作时遇到了一些难题,眼下还没完成。
“陛下,臣想出宫一趟,向唐道长请教一番,或许能有受益。”
刘宏挥挥手,让毕岚自便。
他最关心的不是什么水车,而是海船。唐平不仅解决了海船易倾覆的问题,还带来了更好的动力,更安全的船舱设计,使原本九死一生的出海渐渐变得现实起来,让他喜出望外。
“立刻安排试制。”刘宏指示道。
“唯。”宋典嘴里答应着,脸色却有些为难。“陛下,新年将至,宫里的宦者、宫女的俸禄还没有发放,朝赐也要更多的钱,造船需要的木料也需要时间,最快也要到明年开春之后了,说不定……”
一提到钱,刘宏的脸立刻垮了。
黄巾之乱虽然很快就被平定了,但他攒了很多年的私房钱也用没了,现在连造个船都拿不出钱。
他想了好一会儿,对荀彧说道:“你去问问唐平,他有没有点石成金的道法。”
荀彧哭笑不得,也不好意思当面说破,只能点头答应。
——
何颙见到了袁绍,说明自己的行程。
他只提了自己和荀爽讨论唐平道论的事,没说荀攸也来了洛阳,并且要拜唐平为师。
他已经和荀爽等人说妥,暂时不提此事,将来也只说荀攸是自己来的,与他无关。
荀攸在荀氏寂寂无名,知道他的人屈指可数,袁绍也不知道。将来就算袁绍知道了,也不会太在意。
如果他特意提及,反而会引起袁绍不满。
提到道论,袁绍也很感兴趣,告诉何颙说,蔡邕正在赶来洛阳的路上,估计再有两天就能到达。
他正和大将军何进商量,是将蔡邕安排在大将军府,还是入朝为官。蔡邕才华出众,之前就在东观修过书,这次回来,或许可以让他重回东观,继续修史。
改朝换代之际,能有一个自己人负责修史,当然是好事。
可是,考虑到目前的情况,蔡邕最好的职位是太子少傅。
天子很快就要立皇长子为太子,到时候肯定要挑选宿儒名臣为太子师傅。蔡邕与天子有师生之谊,现在做太子的师傅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不会有人反对。
由蔡邕来教导太子,显然要比唐平合适得多。
唐平太能折腾,两个月就闹出一大堆事,许攸都被打死了。再让他搞下去,谁知道还会有什么意外。
为免后患,有必要将他与皇长子隔开,保持距离。
何颙听了,不置可否,随即提起了唐平在帮天子造海船的事。
袁绍开始没当回事。
对董侯出海建国这件事,他不反对,却也没有太多的兴趣,纯属看热闹。如果成了,当然是好事,皇长子继位的麻烦又少了一个。如果不成,好像也没什么坏事,天子就算想废长立幼,也不见得能得逞。
他不仅是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默认的下一代家主,还是党人的领袖、游侠的魁首,集朝堂、士人、游侠的三重身份于一身,想和他斗,就算是天子也没什么胜算。
后来何颙提起用海船到交阯运米的事,袁绍突然来了精神。
“这船能走海路?”
“应该能,唐平提出造船,本就是为了出海用。”
袁绍眼珠一转。“伯求,你去找找文若,让他给你一份图。”
“不用急吧,等他们试验完了再说也不迟。”
袁绍笑了。“你觉得天子现在有钱试验吗?不用等了,拿到图纸,我们安排人试验。如果真能造出海船,那可是一条财路。到时候交阯的珍珠、犀角会源源不断的运到洛阳,甚至可以将犀牛、大象运来。”
何颙目瞪口呆。
眼下百姓饥寒,流民四起,袁绍有了大海船,却只想运犀牛、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