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赶到司空府,见到何颙时,何颙正与荀彧说话。
见荀攸赶来,两人都有些意外。
请荀攸入座后,何颙便迫不及待的说道:“公达,你怎么来了?唐平那里出了事?”
荀攸将张津前去拜访,询问造海船的技术,被唐平回绝的事说了一遍。
何颙听完,眉头紧皱,看向荀彧。
荀彧说道:“何君,这是袁本初对你迟迟没有回复有怨言了。”
何颙没好气地说道:“什么迟迟没有回复,这才几天?”
“平时无事,一天就是一天。心里有事了,那一天就不是一天了。你们之间有了芥蒂,他自然想尽快得到答复。三五天不见回复,他就按捺不住了。”
何颙叹了一口气。“他年纪渐长,这耐心反倒越来越差了。想当初避世守墓,一守就是六年,也没见他这么草率,竟然让张津这样的人去问。”
荀攸说道:“他大概以为张津也是道人,与师傅有同门之谊,更方便说话吧。”
何颙眼神一闪,转头看向荀攸。“他收你了?”
“暂时还没有。不过师傅传了我一篇拳论,已有传艺之恩。”
何颙大惊。“什么拳论,竟然称得上传艺之恩?”
荀攸移到案前,提起笔,写了一篇拳论,递给何颙。何颙伸手欲接,荀攸却没有松手,盯着何颙说道:“这是师傅传我的拳论,何君可以看,但不能外传。”
何颙神情有点尴尬,随即点头答应。
荀攸松手,回到席上,问起了荀彧宫里造船的进展。
荀彧苦笑,连连摇头。
宋典做了一个一丈长的船模,验证了唐平提供的车桨和水密舱技术,其中车桨的作用最为显著,不仅比普通的桨效率高,也比橹的效率高出不少。
毕岚从中得到启示,已经在试制洒道的渴乌,据说制成之后,可以不用人力,自行汲水、洒水。
可是想造真正的海船,那就难了。
这么大的船,需要大量的木材,宫里根本没有,就连洛阳船官都未必有,只能派人去南方采伐。
这就需要钱,需要大量的钱。
天子现在最缺的就是钱。没有钱,就没有木料。没有木料,再好的技术也造不出海船。
天子这几天很郁闷,一点就炸,没人敢接近他。
正说着,何颙伸手拍了拍荀攸,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这拳论……有用?”
“当然。”荀攸有些奇怪。“何君觉得无用?”
“尽是些华而不实的大话,能有什么用?又是五行,又是八卦,说得很好听,可是怎么用?”
荀攸笑了。“何君看过郭武的步法吗?”
“看过,那又如何?”
“那就是这里面的进、退、顾、盼、定五行步法。郭武能打败许攸,就是倚仗步法之妙,避过了许攸的进攻,这才有反击的机会。”
何颙的眼角抽了抽。“你看懂了?”
“我看懂了步法,也正在练习。何君若有兴致,我愿意为你展示一番。”
“那这掤、捋、挤、按、采、挒、肘、靠八法呢?”
“依我理解,这应该是拳法。只是具体怎么用,师傅不说,他让我自己悟。”荀攸看了一眼荀彧。“他提醒了一句,说是要结合力学。”
荀彧一愣。“力学?这和拳法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何颙抢过了话头,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不论是长兵还是短兵,都是力与力的对抗,拳法当然也不例外。文若,你快说说,唐平传你的力学是什么样的?”
荀彧有点懵,不知道物理之学怎么一下子成了拳法基础。
荀攸见状,对何颙说道:“何君,你还是先看看我新学的步法吧。郭武只是学了步法,就能打败许攸了。以何君的剑术,配上步法,当与剑师王越比肩。”
何颙也来了兴趣,随即下堂,来到院中,看荀攸演练步法。
荀攸先演练了最简单的进退顾盼定五法,随后又开始组合变化。最开始的时候,何颙没觉得有些高明之处,无非是前进后退而已,后来看到荀攸将不同的步法组合起来,身姿如蝶,进退闪躲,变化莫测,这才意识到步法的不同凡响。
如果将这些步法配合剑术,自己完全有机会与洛阳闻名的剑师王越一战。
荀彧同样震惊不已。
他虽然不通武艺,却看出了看似简单的步法背后蕴藏的道法。
“唐君曾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任何事都是从简单到复杂,诚不我欺。这步法也是,简单的进退顾盼定五种步法,就能演化得如此精妙。”
荀攸收式,气定神闲。“何君,如何?你我放对,你还能刺中我么?”
何颙点点头。“的确难得多。”他想了想,又道:“我怎么觉得这掤、捋、挤、按、采、挒、肘、靠八法与步法也有些类似,只是将进退顾盼一化为二,四变为八?”
荀攸大笑。“何君高明,我也曾这么想,只是向师傅请教时,他却笑而不语。”
何颙笑骂道:“这竖子,惯会故作玄虚。”他摆摆手,随即又说道:“行了,就凭这篇拳论,他就当得起你师傅,剩下的就看你悟性了。”
“正是。”荀攸放下袖子。“我这几日正与师傅请教力学,等融汇贯通之后,就能悟出更多的拳法,到时候再与何君讨论。何君,莫要怪我多言,这些可都是不传之秘,你千万不能外传。师傅说了,待我悟通这篇拳论之后,还有一篇要传我呢。”
“放心,放心。”何颙连忙说道。
荀彧突然说道:“公达,你去问问唐君,这造船之法,能否传给袁本初。”
荀攸说道:“你想借袁本初财力、物力,验证此船?”
荀彧点点头。“因为黄巾之变,宫里所藏的金钱都已经枯竭,拿不出足够的钱买材料。如果袁本初他们能试出来,确认海船可用,也是好的。”
荀攸还没回答,何颙便说道:“文若,你还是亲自去问的好。万一唐平不喜,对公达有了成见,反而不美。”
荀彧也反应过来。“行,那我亲自去问。”
“你们在这儿等一等,我先去袁府,见一见本初。”何颙叹了一口气。“既然他想从牟利,就不能让他白得好处,总要拿出一些诚意来。”
荀彧眉心微蹙。“何君想让他拿出什么诚意?袁本初外宽内忌,不会喜欢有人和他讨价还价,尤其是何君这样的旧友故交。”
何颙一声轻笑。“天下无不散之宴,再好的旧友故交,也有分道而行的时候。”说完,甩甩袖子,快步离开。
荀彧、荀攸面面相觑,相对叹息。
——
袁绍惊讶地直起身体,与郭图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正和郭图议事,何颙突然进来,寒暄几句话,就提了一个建议,让他和唐平做个交易,买他手里的海船道术。
他很不理解,这还需要交易吗?荀彧手里不就有现成的图?
是荀彧不肯给,还是何颙自己不肯给,非要他直接和唐平交易?
郭图咳嗽一声,笑道:“伯求,怎么个交易法?”
何颙淡淡地说道:“自然是给一些唐平想要的东西。”
“比如呢?”
“比如钱财,比如安全。”何颙转头看向袁绍。“或者本初亲至,与他坐而论道,以示并无嫌隙。”
袁绍眉头一紧,沉默地低下了头。
郭图笑道:“唐平是黄巾余孽,让本初去拜访他,坐而论道,不合适吧?”
何颙眼神微缩,斜睨着郭图。“皇长子都能去,本初不能去?”
郭图脸色一变,盯着何颙看了又看,一时不该说什么才好。
何颙搬出皇长子,这就不好说了。
袁绍的脸色更加难看,甚至有些愤怒。何颙今天不是来商量的,是来逼他就范的。
何颙也意识到刚才那句话太严厉了,缓了口气,对袁绍说道:“本初,唐平是黄巾余孽不假,但知道他身份的人有限,他本人也对张角不以为然,无意继承其志。如今的他就是一个隐居洛阳的道人,想为挽救乱世出一份力而已。本初有志于太平,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袁绍脸色稍缓,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唐平的意思?”
“今天有一个叫张津的去拜访唐平,问海船之道,唐平让人来问我,是我的意思,还是本初的意思。”
袁绍的神情略显尴尬。“既是张津要问,怎么又扯上你我?”
“本初想要吗?”
“我想要,他就给?”
“唐平造海船是为董侯出海,缓解土地兼并之疾与长幼之争,谁能先造出海船,他应该并不在乎。”
袁绍目光微闪,再次看向郭图。
郭图会意,说道:“那请伯求辛苦一趟,去与他做个交易,如何?”
“我当然可以去,但我的面子,又岂能和本初相提并论?”何颙挤出一丝笑容。“当初公路亲自登门,请他出山,他可都没答应。”
郭图刚要说话,袁绍抬起手,轻轻摇了摇。“既然伯求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走一趟吧,希望他这个世外高人能给我三分薄面,不要让我碰壁而归。”
“这是自然。”何颙连忙起身。“天下名士,都想登你袁本初的龙门。如今你亲自登门拜访,他若不见,那就是不识抬举,自绝于天下了。”
袁绍嘴角轻挑,哈哈大笑。
——
何颙匆匆赶回司空府,将袁绍要去史道人家见唐平的事说了一遍,让荀攸赶紧回去通报,请唐平做好准备,不要搞得太难看。
荀彧哭笑不得。“何君,你确定唐君能答应?”
“能。”何颙信心满满。“用一艘海船,换袁本初的承诺,从此相安无事,值得。”
荀攸也点了点头。“诚如何君所言,眼下困守洛阳,对师傅的确不利。若能与袁本初达到默契,也许能让那些想为许攸报仇的游侠儿有所顾忌。”
荀彧却冷笑着摇摇头。“你们太低估唐平了。他若怕事,又怎么会打死许攸。”
何颙说道:“不要再说了,我已经与袁本初说定,此事再难更改。公达,你尽快回去,想办法说服唐平。文若,你也去。将来天子问起,你也好回复。”
“好吧。”荀彧答应了,与荀攸一起告辞。
何颙再次赶回袁府,陪袁绍一起去拜访唐平。
万一唐平不给面子,不肯交易,他也只能将所有的责任揽在肩上,维护袁绍的体面。
——
荀彧、荀攸匆匆赶回史道人家,将何颙的安排告诉唐平。
出乎他们的意料,唐平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就让卞氏去准备茶点。
袁绍亲自登门拜访,当然要隆重一点。
至少要多一杯茶,两块点心。
二荀大感意外,异口同声地说道:“唐君(师傅),你愿将海船之法告诉袁本初?”
唐平笑了。“愿意,正如何伯求所说,只要能造出海船,坚定天子派遣董侯出海的决心,给谁都可以,是不是袁本初也无所谓。”
他知道荀彧、荀攸为什么惊讶,尤其是前者。
他们将海船之法当作秘密武器,有了就可以决胜天下,至少会影响胜负。
就算用海船运交州运米、做生意,也应该由天子获利。
所以荀彧不肯轻易将图纸拿出来,交给袁绍,直到发现天子财力不足,难以为继。
何颙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但他是袁绍旧部,深知袁绍禀性,也担心他的安全,所以希望借此机会,换取袁绍的承诺,让那些想为许攸报仇的游侠儿有顾忌。
可是他的想法不同。
早在决定拿出海船技术的时候,他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朝廷财政崩溃,根本承担不起建造海船的成本,各地的船官就算有这能力,也不会听天子的安排,反而会将图纸泄露给袁绍。
天子的政令就出不了皇宫,除非那些政令符合世家大族、地方豪强的利益。
否则那些地方官有的是办法将诏书变成一张废纸。
“州郡记,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你以为说着玩的?
所以,不管怎么做,图纸最后都会落到袁绍手中。
与其如此,不如用来交易,换取一些利益。
他相信,再好的技术到了袁绍的手中,也解决不了这个时代的根本问题,只会将问题激化。
可是如此一来,那些对袁绍抱有迷思的人或许能清醒一些。
东京积累一百多年的问题,不是袁绍能解决的,也不是任何改良手段可以解决的。
这个时代需要一场真正的革命。
革命,需要志同道合,有强烈意愿,又有足够能力的革命者。
比如何颙,比如荀彧,比如远在济南的曹操。
以及他一直在等,但迟迟没有露面的贾诩。